《冬夜》 作者:刘荒田

寒子

<p class="ql-block">《冬夜》</p><p class="ql-block">作者:刘荒田</p><p class="ql-block">朗读:张国瑞</p> <p class="ql-block">女儿,女婿带上两个孩子,3岁多的小C和1岁多的小A来旧金山看望我们。平日只有老两口总嫌太静的家/顿时热闹非凡。夜晚9时,玩了一天的小A终于在我书房里的小床上入睡。大家明白吵醒她可没好果子吃。</p><p class="ql-block">电视关掉了,家里出现了这样的场面:我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书,女儿和小C坐在旁边另一张长沙发上。小C用IPAD看卡通片,她好动,不是跳舞就是玩泥巴,但此刻聚精会神地对着小小的屏幕。我好奇地探头看,喔,是《白雪公主》。我指着屏幕问:“妹妹在不在里面?”她说:“在,她就是。”指着一个胖墩墩的戴雪帽的小妞。小C旁边的女儿在看一本名叫《肚脐》的幼儿读物,这位自她大女儿临盆起就离开职场的专职妈妈,正为每天晚间给孩子讲“床畔故事”备课。饭厅里,在企业管财务的女婿对着电脑,年终业务特别多他在闷声加班。厨房,老妻在水槽洗碗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一切都在我的视线以内。静来自大家的抑制。不是没有大的声音,鼓风机推送暖气时,隆隆响着,却不聒耳,这么冷的天气,再响也是可爱的。户外,风声呼呼,黑咕隆咚的春夜被冻出惨淡的灰白。</p><p class="ql-block">我扫视至亲的人,心里一颤,不绝如缕的诗情如户外的潮气,悄然浸漫。哦,人生在静默中不知不觉地达致圆满,一如书法家笔下淋漓的墨意,搁笔即脱离人的意志后,依然缓缓湮开,渗透进全部生命体。多少年来,出没于无数梦境的“至纯”与“大美”,蓦然堆满眼前——原来,“各各干着自己的事”的亲人们,在默契之中一起往“静”注入生命的精华。</p><p class="ql-block">我惊讶不置,不知道这“通感”从何而来?继而把目光落在手头的杂志上——正在读文学期刊《纽约客》上一首题为《最低工资》的诗,它的大意是:</p><p class="ql-block">我妈和我在前廊上为彼此点烟,</p><p class="ql-block">我们正以母亲和儿子的身份,在工作间隙休息十分钟。</p><p class="ql-block">这十分钟,是从背后滴答作响的时钟偷来的自由瞬间。</p><p class="ql-block">十分钟过后,我们又得系上围裙,戴上纸帽,洗两次手,</p><p class="ql-block">站在柜台后面,巴望着拿到小费,巴望着顾客待我们不错,对我们说中听的话。</p><p class="ql-block">在我们跟前的院子凉快,后院里,群狗遍地拉屎。</p><p class="ql-block">我们蜷缩身子,活像恐怖老电影《猎人之夜》里两个零余者。</p><p class="ql-block">我从烟盒抽出第二根香烟,它像游泳池里一个泳者从其他泳者中跃出。</p><p class="ql-block">很快,我们要回到里头去,在漆成黄色的厨房里落座,把剩余的咖啡喝光。</p><p class="ql-block">往我的咖啡加牛奶,往母亲的咖啡加糖,会是“要命的”事儿。</p><p class="ql-block">好些厨房是母亲和儿子一起工作,可惜他们没有嘴,没有眼睛,没有手。</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嘴巴有如食火者的嘴巴,我们的眼睛尤如蝇的千万只眼,我们的手尤如生活之手。</p><p class="ql-block">诗的作者是出生于1975年的马修·狄克曼(Matthew Dickman)。诗里一对母子,在一家餐馆里当厨师,很可能如诗的题目他们拿的是/法定最低工资,当然还有一些来自顾客的小费。他俩是在法定的“咖啡时间”,抽烟,谈话,看风景。诗虽短,但结尾/ 敏感的诗人心绪奥微。他抽了两根烟以后和母亲回到屋内,还来得及喝刚才喝剩的咖啡。这时怕的是/ 再往已冷却的咖啡添牛奶加糖,为何此举“要命”?我想了好久,不得要领。抬头,小C已关掉ipad和她妈妈偎依在一块,念童书《肚脐》里的韵文。</p><p class="ql-block">我和诗的强烈共鸣,来自同一命运的母子俩的心心相通。我家没有抽烟者,有的是对小床里入睡的婴儿的关注,更有血缘以及血缘之上的爱,心的神秘感应。</p><p class="ql-block">雨声潇潇的冬夜,我仿佛偷窥到宇宙的奥秘。我什么也没说,依然读书,不时抬头,看看我的亲人,为了他们的安静,我的嘴角/ 抿住一个最幸福的微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