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威尼斯遇上江南水乡

梅 （美）

江南，是一种情结。小时候的味道，离家后成了思念。

在我封尘的旧作盒里，有几组二十多年前在江南水乡拍的反转片，也就是过去人们所熟知的幻灯片。打开细看，富士Velvia色彩依然，清晰依然，一如我对家乡的记忆。其中有1998年回国时拍的周庄，那时游客还不多。后几次返沪，我还去了西塘、甪直、同里等周边古镇，于是血液里的江南情节一发不可收，以至于2002年旅欧回来后，我发现在威尼斯拍的照片几乎都有之前江南水乡的影子。

比如这样：

威尼斯（2002）

周庄（1998）

或者这样：

威尼斯（2002）

周庄（1998）

还有这样：

威尼斯民宅门栓 （2002）

周庄全福寺（1998）

东方与西方，水乡与水城，农耕文化与文艺复兴，两者是否有不谋而合或者大相径庭的可比性呢？一方是零零星星、惟国人皆知的渔米之乡，百年古镇因远离城市、远离战乱而得以保存；而另一方是曾经有过无比辉煌的世界文化中心，当年令拿破仑垂涎三尺，千年古城如今风韵犹存，魅力不减。当我站在威尼斯机场或四通八达的火车站，面对一群又一群川流不息、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背包族而叹为观止时，我不禁想到江南水乡，心里念叨着咱小桥流水还是不以人满为患为好。至于青菜萝卜是否有可比性，我想还是应该让图片来说话，文字仅供参考。

【水】

威尼斯大运河 （2002）

朱家角 （1998）

威尼斯由118 个小岛组成，贯穿着177条水道。主干道大运河Grand Canal 一头汇入泻湖，另一头枕于圣马克广场。八百多年前，马可·波罗从这里出发，经内陆的丝绸之路来到中国，归途则通过海路回到泻湖。因为靠水，威尼斯曾经统领了地中海以及欧洲与北非、亚洲 的贸易，后来又靠海上力量参与了十字军东征， 一度掌握着全欧洲最强大的人力、物力和权势。 因此，威尼斯河道两边的建筑几乎包含着欧洲 所有的建筑风格——古罗马、拜占庭以及文艺 复兴时期的哥特、巴洛克风格。在众多建筑风 格中，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威尼斯风格。

江南水乡位于长江中下游地区，河湖交错，水网纵横，历来是富足的鱼米之乡，也是当年令马可·波罗着迷的丝绸之乡。元朝时期，大部分丝绸交易已改为水路输出，江南各个古镇的角角落落里，不乏绣娘们穿针引线的身影。朱家角座落在长江出口，水域宽广，桥也就相对长，如放生桥全长超过七十米，是上海地区最长的五孔联拱桥。江南其它古镇大都水道狭窄，于是就有了“小桥流水人家”。两岸多为明清时期的古建民居，青瓦白墙枕水而居。这一幅幅古朴清雅的水乡画是东方农耕文明的缩影，也是乡土建筑的典范。如果说威尼斯是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曲，那么江南古镇便是一曲曲悠扬委婉的丝竹调，东西方传统文化的异与同，由此窥见一斑。

【桥】

威尼斯Rialto （2002）

桥，是水城的五脏六肺，也是水乡赖以生存的纽带，桥下通舟，桥上行人，有的桥桥相望，有的桥桥相连。无论威尼斯还是江南水乡，它们在历史的长河中与桥同呼吸共患难，相伴相依。

威尼斯共有400多座桥，跨越118个岛屿和水道，每一座有着它自己的模样和自己的故事。里阿尔托桥(Ponte di Rialto)是横跨大运河的 4 座桥之一，因其地理位置显赫，成了威尼斯人的日常生活中心，十四世纪以来小贩们在桥上摆滩。原木桥不堪人流的重负而几经倒塌后，十六世纪重建时才筑成坚固的文艺复兴风格的石桥，两旁封顶的长廊是游客必到之处，里面琳琅满目的市场和香气四溢的餐厅几百年来生意兴荣，远远超出了桥本身的概念与功能。

威尼斯 （2002）

绍兴 （2000）

江南水乡中最著名的古镇莫过于周庄，人称“江南第一水乡”。周庄有18座古桥，大都建于元明清时期，最著名的莫过于双桥。双桥建于明万历年间（1573～1619年），与威尼斯十六世纪重建的的Rialto石桥年代相仿。桥洞一方一圆，桥面一横一竖，俗称“钥匙桥”。当年上海旅美画家陈逸飞在这里写生，其油画作品《故乡的回忆—双桥》在1985年由美国收藏家、石油大王哈默赠送给邓小平，从此深藏闺中的周庄声名鹊起，意欲一睹双桥风采的游客源源不断，纷至沓来。

换个角度看双桥（1998）

中国古桥往往有脍炙人口、妙语连珠的对联，这也是西方古桥所没有的一大特色。西塘就有这样一座桥，天色虽暗，桥墩两边的石刻对联在黄昏中仍然依稀可辨。

西塘 （2000）

上下影摇波底月

往来人渡水中天

多么令人回味无穷的对联，多么富有动感的诗情画意！一上一下互为对景，一静一动虚虚实实，这才是江南水乡经久不衰的魅力。

【船】

威尼斯贡多拉 （2002）

威尼斯尖舟有一个独具特色的名字———“贡多拉”。这种轻盈纤细、造形别致的小舟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一直是居住在泻湖上的威尼斯人代步的工具。贡多拉船夫只穿着一件带横条的紧身针织上衣，戴着一顶草帽。划船的时候，船夫站在船尾上，用搁在弯曲的桨架上长长的单桨划。不过，与几乎千篇一律的船夫们相比，船上的游客更有看头，有把酒当歌的，也有下跪求爱的，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本以为船上拉手风琴好浪漫，直到最近看到克罗地亚大提琴家豪瑟在威尼斯的船拍，帅哥光着脚丫在贡多拉上演奏《第二圆舞曲》，琴与船同行，弓与桨齐舞，悠然得令人神往，浪漫得令人心醉。

绍兴（2000）

绍兴 （2000）

乌篷船，听雨眠

一蓑烟雨枕江南

吴冠中画作上的这一题字，将水墨江南的主角给了乌篷船。顾名思义，乌篷船因篾篷漆成黑色而得名，居说流传至今已有2500年历史。渐弯的篷顶，年久的船身，乌篷船是水乡的精灵，更是水乡的风景，或行或泊，行则轻快，泊则闲雅，或独或群，独则独标高格，群则浩浩荡荡。

2000年夏，我陪伴父母到绍兴一游，坐乌篷船泛舟，赏满湖绿色，然后在孔一己饭馆吃了臭豆腐配葱油面（下图）。记得饭桌旁的墙角堆满了酒坛子，还未走近就闻到浓郁的酒香。这与船上的景观如出一撤，沿岸也不时可见酒坛子，毕竞是酒乡啊。虽然质朴的乌篷船与浪漫无缘，也不能像威尼斯的贡多拉游客那样在船上放肆畅饮，但听船老大哼几句吴音小调， 拎几瓶雕花酒回家，便已不虚此行，足矣。

父母亲在绍兴孔一己饭馆 （2000）

【钟】

威尼斯圣马可广场 （2002）

用高耸这两个字来形容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再贴切不过，它是整个威尼斯的坐标，拔地而起，高耸蓝天。千年至今，包括1902倒塌后重建的百年，这座99米高的红砖建筑仍是全城最高点。自顶端俯瞰，旖旎的潟河携着水都全貌尽收眼底；远处，白雪盖顶的阿尔卑斯山正与你遥遥相望。这时的你不仅心昕神怡，而且会觉得神志恍惚，仿佛时光倒流，毕竟，你是站在400前伽利略展示其望远镜的同一个地方，和他当年看到的是同一样的风景。

从建筑的空间格局来看，威尼斯的钟楼是西方建筑中开放型单体的典型，在圣马可广场独秀一支。细节上，它和所有西方教堂一样，顶端以挺拔的尖顶直插蓝天，想必是为了更接近上帝的抚爱。

周庄全福寺 （1998）

中国传统建筑从皇宫到民宅都是封闭型群体格式，四面铺开，低矮而接地气。千年周庄的全福寺当然也不例外，它的钟楼和鼓楼并列于归阁两侧，互为对景。黄墻黛瓦内有一1500公斤的巨钟，每天佛晓时分，寺内和尚撞钟，当地人如闻金鸡报晓纷纷起床。这时不仿去想象一下在地球另一端，倘若同样也是拂晓时分，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底下遊客退尽，偶尔有几个喝醉了的，踉踉跄跄地从夜店晨归，去融入正在熟睡人们的梦乡。

【井】

威尼斯饮用喷泉（2002）

威尼斯水井 （2002）

威尼斯没有泉水，历史上城市饮水主要靠积雨水。旧时除了随处可见的蓄水池，威尼斯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饮用喷泉和居民自挖掘的水井，抽自地下水。十八世纪时，威尼斯只有一千多口井，但至1858年增加到7000多，其中绝大多数在私家领地，只有180口井为公用。不过，由于过度抽取导致已经严重坍陷的地面越发下沉。如今政府已明令禁止抽取地下水了，许多水井都已封闭，只剩600口左右成了古董摆设，余下不多提供直饮水的喷泉也改造成用管道来供给自来水。这些饮水喷泉一般设于广场为游客解渴，但常客却是爱戏水的孩子们。

家人在杭州龙井（2000年）

在江南的每一座水乡古镇，随处都能见到井，或圆形或六边形，铁桶系上根绳子就能打水了。与威尼斯用浮雕装饰的井不同，中国水井实用而接地气，年代远久些的更具古色古香的质朴。最著名的是杭州龙井，乾隆皇帝一生中六次下江南，四次到龙井观看龙井茶的采摘与炒制，并先后写下了六首龙井茶诗。2000年的夏天，当我和先生拖儿带女来到龙井游玩时，我向第一次回国的孩子们讲述了大清皇帝与这口老龙井的一生之缘，不知他们是否听懂了，也不知这井到底是真是伪，看到他们仨用清凉的井水沾一下皇恩洪福，我赶紧按下快门（上图）。

【人】

朱家角 （1998）

中国文化向来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之说。王勃的“人杰地灵”则一言道出名人与名地的关系。远的且不说了，近代从江南水乡走出的大文豪们个个名字响当当：鲁迅（周作人）、矛盾（沈雁冰）、郁达夫、叶圣陶、丰子恺、夏衍、朱自清、艾青、于伶、徐志摩…，尽显江南之人杰地灵。随着古镇旅游业的兴起和发展，名家故居也早已成了热点，比如许多人游乌镇是因为矛盾故居才慕名而去。绍兴的鲁迅故居含三味书屋和周家老台门，尽管他本人却不愿提及自己是绍兴人，这可能与其痛苦的少年经历和与原配的不幸婚姻生活有关。巴金先生虽出生于成都，祖籍却是嘉兴，可以想象吴越文化对他幼年的熏陶，后来大半辈子居住于上海，多半与家族背景有关。

威尼斯犹太人居住区 （2002）

威尼斯的犹太区Venetian Ghetto建于1516年，英语ghetto一词以及后来欧洲大范围的Jewish Ghetto划分便出自威尼斯犹太区。我想起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这部十六世纪的喜剧成功塑造了夏洛克这一唯利是图的高利贷者典型形象，演绎了荣耀与华丽、勇气与金钱如何铸就了威尼斯。当时欧洲极具影响力的金融家大都是威尼斯商人，同时为了扩展贸易，威尼斯也衍生出一些知名的欧洲探险者，其中有1275年沿丝绸之路到了元朝中国的马克• 波罗。但是与中国江南的地域化、尤其是与从江南城镇文学走出来的文豪们相比较，威尼斯这座千年都市的国际化，早已使谁是威尼斯名人不再重要，而是看谁能征服威尼斯。1797年，拿破仑入侵威尼斯，随后割让给奥地利。1805年在拿破仑的扶植下，威尼斯变为拿破仑意大利王国一部分，1814年又被奥地利占领，直到意大利统一。

意大利学生乐队比赛 （2002）

周庄全福寺（2002年女儿写生背影）

波兰游客在威尼斯桥头 （2002）

周庄女孩 （1998）

甪直男孩救猫 （2000）

威尼斯（2002）

朱家角水上人家 （1998）

【灯】

威尼斯圣马可广场 （2002）

威尼斯的街灯很巴洛克，漆黑色的生铁雕花从灯柱上端波浪般翻卷而下，浮华妖饶，风情万种。无论从哪个角度观看，都是精美无比的艺术品。它们是千年古城的风雨见证人，也是市井百态的默默观察者。灯下人头攒动，人流如梭，却没人会朝它多看一眼，因为这样的街灯在威尼斯比比皆是，只有被游客喂饱了的鸽子才会在灯柱上驻足，一览无余。华灯初上时分，酒红色玻璃灯罩里闪出醉人的微光，在圣马可广场各个露天酒吧的现场音乐推动下，随着杯觥交错，由暗渐明，最后，和满天璀璨的星星一起，将威尼斯之夜推向高潮。

西塘膳舫 （2000）

而在曲径通幽的中国江南水乡，当夜幕降临，遊客退去，古朴的街巷经一天喧闹下来终于恢复原来的静谧。小桥流水人家在黄昏后渐渐隐去，唯几盏红灯笼，在尚未打烊的酒店外亮着，红彤彤，金灿灿，映照在暮色渐深的的河道边缘，给已经转成蓝灰调的古镇带来几分温馨。最醒目的是晃动在膳舫上的那几盏，随微风轻轻摇曳，仿佛在朝你招手，来一碗苏式汤面吧，配上葱烤鲫鱼，或者油爆鳝丝，再加几片金华火腿，都是小时候外婆烹调出来的味道。不知不觉中，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灯笼也消失在夜色之中，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这时你若酒足饭饱，白天浮躁的心也会安稳下来，就像一条靠了岸的小船不再颠沛，枕着水乡复归宁静…

女儿第一次中国之行（1998于在朱家角）

【旅行别话】

摄影作为瞬间艺术，是一个个单独的瞬间点(moment)。我把每个瞬间点视为三维体中的点（dot），而连点成线，即英文中常说的connecting the dots，既可以顺着时间纵向连接，也可以按地点横向连接。所谓“点动成线，线动成面，面动成体”，并无明确的走向，这就给予了我们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无限的可能性。

摄影瞬间点的纵向延伸其实很普遍，因为我们平时会有意或无意地去连接，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用相机记录孩子的成长。而横向连接，我看作是不同地域或不同文化中的同与异，摄影师用比较的眼光去捕捉，或者不谋而合，在自己沉淀的旅历和积累的作品里找到异曲同工的对应原素，有时甚至会在远方找回自己。这便是旅摄带给我的最大惊喜。

旅行是身与心在空间的穿越。与时光的线性穿梭所不同的是，空间穿越是一个不仅靠脚去丈量、更靠心去体会的第四维（4th dimension），其范畴可大可小，范围可远可近。无论在地大物博的多民族中国，还是世界上仼何其他角落，如果用心去观察与体验，用比较的眼光去寻找与拍摄、去记录并思考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我想我们会收获不一样的旅行，视野更开阔，经历更多元，人情更丰富。

此文发表于《中国国家旅游》2021年8月刊

以下是《中国国家旅游杂志》总编在2021年8月号的卷首语：从威尼斯寻回故土

“为什么研究中国历史要涉及威尼斯？” 这一年的4月，正值报税的时候，定居美国的历史学家黄仁宇让会计师审核个人账目，没想到遇上了这样有趣的“刁难”。黄仁宇治史的专业方向似乎是明代中国的财政制度，但为了完成研究，却要远赴万里之外的旅游胜地威尼斯考察。这研究路线未免过于迂回，甚至有“公款旅游”的嫌疑——从会计师朴素而挑剔的视角出发，提出这种质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黄仁宇规划这样“迂回”的行程当然有他自己的理由。简言之，威尼斯是全球资本主义制度发展的起点，正是在这样一些“无土可耕、无木材足以架屋、无纤维可供织纺、甚至无淡水可饮”的潟湖岛屿上，形成了后世通行于世界各地的商业组织、商业法律与金融制度的初貌。只有实地考察那里的风土细节，历史学家才能直观地把握资本主义制度萌芽期的环境条件，也才能反过来印证明代中国未形成相应制度的原因。这是黄仁宇一贯践行的“大历史”研究范式，在当时不仅很难向税务部门解释，就连不少历史研究的同行都视之为奇谈怪论，而时至今日，有了《万历十五年》等著作的广泛影响，这样的研究思路大概比从前更容易获得认同了。

抛开学术流派的分歧不谈，这则轶事最让我们感兴趣的，当然还是它与“旅行”之间的关联：即便并非历史学家，我们也能拉黄仁宇当作强援，给自己的出行找到一条好理由。这不，读者早已熟悉的摄影家梅慈敏就为本期杂志提供了一篇妙文——《当威尼斯遇上江南水乡》。梅老师故乡在江南、定居在北美，却在威尼斯找到了“文化旋律的共鸣”。对比了两处水乡在建筑、桥梁、舟楫、夜景乃至文化名人等方面的异同之后，作者在文末的“旅行别话”中提出了“连点成线”的宏观思路：用比较的眼光捕捉不同地域、文化中的对应元素，能让旅行者收获更开阔的视野、更多元的经历与更丰富的人情。摄影家与历史学家从不同专业领域出发，却殊途同归，都在原本是异乡的威尼斯寻回了对故土的真知。

德国文豪歌德有句名言：“不学外语的人，也就不懂自己的母语。”换言之，我们对母语和故土的认知绝非与生俱来，而恰恰要靠走出自身，在广阔天地中周游历练，才能迂回地赢得。或许就在这“从异域寻回自身”的旅程中，包含着旅行、乃至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