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

天河奔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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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是有名有姓的。她的身世，湮没在岁月的风尘里。

如果无风无雨地长大成人，一辈子做无忧无虑的娘边女，神婆的身世于她而言，也许将永远是迷。

　　十八岁，于归之喜。大红灯笼高高挂，大红喜字贴上门脸，大红喜联贴门边。李郎中宅里喜气盈盈。

发轿前夜，新娘和她妈合衾而卧，体己话说了半夜。

夏日的月光像轻柔的白纱，罩住整个村庄。四野里流动的月光下，蛙们和纺织娘们以及别的虫子们合奏的交响曲渐渐稀疏。村庄静谧着，似乎屏气凝神想偷听夜宿人的呓语。

　　儿啊，明朝是你喜日。按说，喜日不言往常悲。临了临了，娘这心里哇，难受。肚子里腌藏的那些十八年前的事，估摸着不掏出来就得臭风了。

我苦命的儿啊，别怪爹娘瞒你这么久，你可曾晓得，你并非我亲生的儿……你是你爹捡来的！

那年，你爹刚开铺子做郎中不久。某天，夜幕降临，夜色落入眼帘。你爹挑一担药材紧赶慢赶地回家，口干舌燥，走累了，也走不动了。一场大雨预备从天上淋落下来。身前正好撞见一个破败的土地庙。你爹大步流星进了庙。庙小而静，空无一人。许是地方土地庙，时有乡人洒扫，倒也干净。你爹进了大门，刚把担子放在下堂，一眼眊见天井边上堂神台上有个粗布襁褓。打开襁褓，露出一张婴儿娇小的脸蛋。那是奄奄一息的你。你的胸口小衣褂里，掖着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内有一块雪花银，三个铜子壳，一张写着你生庚八字的巴掌大的红纸片。

我苦命的儿，你爹抱你进家门时，你大哥十三，三哥也逢九满十了。娘生下你三个哥哥后，害了一场病，不再能生育。你爹见襁褓中的你大概刚生没几天，是个丫头片子，小猫似的蜷缩着身子，身子骨还没新生的猪崽大。你微弱断续的哭声，让你爹听了心下直哆嗦，动了恻隐，多少年想要个丫头一直没如愿，也算是老天有眼，缘分到了。

你的名是你爹取的，随李姓。家香家香，有儿有女才算真香。你是上天给爹娘送来的宝儿，爹娘的福气啊。

我们李家在当地虽说不上名门望族，开着一爿药铺，比上不足，比下还算有余。命不该绝，你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你来到老李家这些年，爹娘兄弟都看得你重，视如宝贝疙瘩。凡所三个哥哥有的，不会少了你一份，你是晓得的。十八年里，汤汤水水，一手一脚，盼着你如今长大嫁人。哥哥们早年分家独立，各门各户，也没少疼你。如今将你许配人家，儿啊，爹娘也就功德圆满安安心心了。嫁了人了，虽是别家的人，还是娘的女，要好生过活，相夫教子。得空乐意了，来家看一眼爹娘，尽够了。

…… ……

　　神婆做了新媳妇。丈夫是李家远房表亲，嫁过去一年便育有一胖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两年之后又生育一女。生得玲珑白皙，小巧可爱。不料花骨朵还未开放即枯萎凋落，两岁上患急病，夭亡了。神婆哭了三天三夜，泪流一年有余。郎中说，悲伤过度，会坏身子。

日本兵打进县城来，丈夫被抓去。据说是帮鬼子修工事。丈夫抓走后便杳无音讯，不知死活。她带着儿子躲避兵火，转辗中，逃难的人群被冲散，她跟儿子走散，东寻西找再不见了，也许被人带走。

悲伤失落中，神婆决定回娘家寻亲。她空荡荡的心，像一口干枯了数年的老井。那些日子不知道怎么挺过去的。她忍饥挨饿彳亍回到故里，哪里见得到日思夜想的人？早已是人散村荒，到处是断垣残壁、零砖破瓦。

绝望中，她寻过棕绳想上吊，也找过河塘想求死，最终咬牙没上不归路。不是怕，是愧。有愧于爹娘的养育大恩。如若日后黄泉相见，怎有颜面对养父母啊。

　　全国解放，土改开始，年近半百的神婆经人介绍，嫁给了现任丈夫。她守着深山窝子，一个单家院子，还有一个五十出头的光棍汉子，预备度过余生。

半世光阴，说过去就过去了。一路趟河过水，挣命苦活，神婆不再有怨言。她晓得，怨命没有用，她信生庚八字前世写定，她信命。

半生偶遇半百的丈夫倒是老实忠厚，生的膀大腰粗。日升出门干活，日落吹灯歇息。神婆想，人一辈子哪有顺风顺雨的，走过了下坡总会有上坡。好日子就要来临吧。

好日子真的会来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