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邓秀芳

（一）
九十岁的青衣玉姝仍然是公园京剧角的台柱子。
每周有五天的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京剧角的老戏迷们都会准时来公园的长廊下唱戏。
玉姝则是资格最老的青衣。
记得六岁那年，家乡大旱，两年颗粒无收。为了活命，爹娘让亲戚在省城给二妮玉姝找了个学戏的饭碗。
学戏很苦啊，那也比饿死了强吧！
玉姝的爸爸是戏班唱花脸的尚老板。
尚老板说话粗声粗气的，很少有个笑模样。她要求弟子很苛刻，看看谁打瞌睡或偷奸耍滑，就用嘴里叼着的烟袋锅子敲谁的脑袋，那个满是烟油子的铜烟锅子敲一下脑瓜子都能听见动静，挺疼！
别以为尚老板的日子是好过的，她得养着戏班子里的三十几号人，还得逢年过节去有权势的大户人家唱堂会，旧时代的戏子属于下九流，吃张口饭的，跟要饭的叫花子差不多。
从乡下来学戏的小孩儿有五六个，女孩儿长得端正的学花旦和青衣，男孩儿学老生，小生和花脸，学上它一两年后，扮相和嗓音不上道的就跟着师傅拉京胡，再不行的就拉大幕干杂活儿，反正戏班子里不养闲人。

六岁就得挣钱养活自己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玉姝生来就是个唱青衣的料，那嗓音和扮相好像投胎时就想好了似的。
玉姝十五岁第一次挑大梁唱《霸王别姬》就轰动了戏园子。
爸爸破天荒的亲自给玉姝端了回茶壶。

每次爸爸唱大戏，中间歇场都是爸爸的丈夫端着茶壶在大幕边上等着，让尚老板好喝上一小口水润润嗓子。这回爸爸给玉姝端茶壶了，这个台柱子算是当定了。
人这一辈子吃哪碗饭都不容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玉姝六岁学戏，十五岁出彩，也用了九年多的时光，挨打挨骂罚站都是经常的事儿。
旧时代演的戏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但多数戏文都是劝人积德行善的。
解放后，戏班子解散了，戏班子的人都分到工厂和街道上干力气活去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八个样板戏风靡全国，玉姝又开始演李铁梅和阿庆嫂了。
玉姝演的铁梅和阿庆嫂，着实迷住了一大批革命群众，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名角了。
在亲友眼里，玉姝是个很有福气的女人。她的丈夫苗先生是解放前一家印染厂资本家的公子，也是玉姝的忠实粉丝。苗先生喜欢看玉姝演的戏，每次谢幕都送鲜花，在玉姝二十岁那年就如愿将省城头牌青衣娶回家来作了媳妇儿。
苗先生把会唱戏的媳妇儿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许多年里他承担了所有的家务，玉姝只管唱戏和上班，每月把工资全部交给苗先生来打理，两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及教育都由他爸来操心，自己连下碗面条的厨艺都没有。
玉姝没有上过学堂，认识的汉字没几个，更看不懂什么谱子，所有的戏文唱腔全都靠脑子来记，如果不是丈夫包揽家务，后来唱样板戏就成了没谱的事情了。

但福气总是有数的，苗先生伴陪玉姝只走了一大半，五十三岁就回天家歇着去了。
玉姝和苗先生一辈子都没有吵过架，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的宠物感觉，让玉姝有点儿喘不过气儿来。以致苗先生病逝后，玉姝都没有回过味来，好几个月都傻傻地像似行尸走肉。
到恢复演出传统京剧时，玉姝就体态臃肿嗓子沙哑没法登台了。
儿时练功给玉姝打下了个好底子，等儿孙都不用她照顾了，她就重新拾起来老行当，在公园里的京剧角唱起了青衣。玉姝终归是童子功，唱起戏来就是有味道。
京剧角是公园里的一大亮点，每天都围着许多戏迷互相愉悦，真不错呀！

（二）
赶上了新冠疫情泛滥，只能在家上网课了。
丽容把今年的京剧青衣课程捋了一遍，在家里就可以对着手机直播讲课了，真神奇！

如果不是小病毒闹的全城戒严，这些老年人真没有发现网络时代的好处。
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全城戒严了，谁也不许走出房门半步，吃喝拉撒的全部在自家房子里解决，需要的东西打电话由社区志愿者给送来家里。
丽容除了给老年大学的学员上网课，就是站在靠大街的阳台上胡思乱想。
往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大马路上，连个人影子也没有了。
史无前例的寂静空旷让人看着心里发毛。
也就是在中国吧，全民族步调一致，党叫干啥就干啥，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也办不到这样子！
青衣丽容，是与新中国同时诞生的七十岁的青龄老人。
中国有句俗语叫：人过七十古来稀。
七十是古稀之年。
那已经成了老黄历，如今七十岁才刚刚跨进老年时代的门槛呐！
丽容十三岁那年进了省戏曲学校的京剧花旦青衣班，在这里度过了五个春夏秋冬，然后就到了可以领工资的省京剧团。
大大的练功房可以比得上纺织厂的大车间，丽容去过妈妈上班的工厂。
时逢文化提倡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又要排演传统京剧了。

刚进剧团要夹着尾巴作人，这里的美女帅哥多的是，光凭脸蛋儿和身材肯定闹不赢，拼业务拼耐心才能有希望演主角。
跟着老演员好好练本事吧。
京剧虽说是国粹，但年轻人更喜欢听流行音乐看流行乐坛的明星表演。

通俗歌手登大雅之堂，国粹却下乡到县里找观众，弄的演员很没有热情。没热情就自寻吃饭的门路呗，一年工夫就有百名演员停薪留职自谋生路去了。
不怪任何人，大浪淘沙的滚滚红尘容不下咿咿呀呀的慢四步。
人是自然的产物，就得遵循自然规则。

改革开放也挡不住年轻人结婚生孩子。
青衣丽容与本团乐队的作曲思贤成家了。婚后住在京剧团的家属院筒子楼里，使用公共卫生间和淋浴房，厨房设在自家门口的走廊里，一到做饭的时候，满楼道里尽是烟熏火燎的混杂味道，呛死个人！

生了孩子就有了责任，光偎在家里没钱挣也不是个办法呀！
丽容同意丈夫去南方为港台歌手写曲子去了。
六年时间，丈夫挣的钱买了商品房，终于告别了筒子楼的大杂院般的嘈杂无密生活。
但丈夫却患上了肺癌，没多少日子就见上帝去了。

丽容很伤心，不愿意再看见京剧团的熟人，就到老年大学教课去了。
这些老年大学报名学京剧青衣的退休老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基本都是红卫兵宣传队的演员，会唱八个样板戏，有的唱的非常好，但是她们从来没有接触过传统京剧，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

丽容就成了传统京剧的传播者，好艰巨光荣的任务啊！
老年大学的老师素质参差不齐，有自以为是骄傲自满的，也有马马虎虎混课时费的。丽容却很珍惜这份工作，她对已经在戏剧学院学京剧旦角的女儿说，不要看不起普通的劳动者，当战争和疫情发生时，顶天立地的不是唱歌跳舞唱戏的艺人，是奔波在各条战线上的工人农民士兵和服务员，几年不唱戏也可以照常过日子，一顿不吃饭就要没力气干活了。
文艺永远都是为人们服务的，旧时代叫下九流，新时代也还是衣食住行满足后的催化剂。
丽容饱尝社会发展各个节段一个青衣的不同境遇。
青衣娇弱多情，是戏剧的主角儿，也是人世间的尤物。
有了青衣那一声寸断肝肠的叫板，人世间才有了玉宇天宫般的美妙遐想。
有了青衣那千年不变的优美哀伤唱腔，才唤起了雌雄同株的恋情绝唱。
青衣，人间的宠爱，绝美的璇漪。

2021年6月19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