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关之殇

应立挺

长城是华夏五千年文明的文化符号，从秦始皇派大将蒙恬修长城到明朝大规模的重修，历经千余年。而今我们通常所说的长城，是指山海关到嘉峪关之间的一段明长城。更古老的秦汉长城，大多已在岁月轮回中被风雨侵蚀成不堪的土垛墩台。

我们总说不到长城非好汉，似乎用几个小时征服了八达岭段，就可以领略了长城的意义，其实完全不然，真正的长城，要从山海关一直绵延到嘉峪关，纵横千里，从东北冷峻林区一直到西面广阔戈壁，从一点点断壁残垣，到沿途不同风情的转换，长城绝不仅仅是一块砖、一面墙，更是延伸于这些之外的历史与未来。

从那最东头“天下第一关”的匾额开始，山海关之上，箭楼巍峨，城池雄伟。放眼四下，烽台险峻的高山平原早已沧海桑田，化作幢幢高楼与城市。纳兰容若眼中的山海关记忆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从京都向着彼时的榆关连夜进军，火把映红了塞北凄冷的星空，不知在那时烽火连三月的寒夜里，他是用怎样的内心将这片巍峨化作绝美的平仄，将静谧化为永恒的诗韵？或许，山海关有这样的力量。

古老的关城总会与传说联系在一起，而这些传说从未落定在泥土里，而是流传于百姓的嘴边，愈来愈生动。仰望雄伟的箭楼，以一片蔚蓝做背景，木椽飞檐愈加雄姿勃发，箭楼之上白底浓墨所书五个大字，宛若游龙跃天——天下第一关，是也。

传说题匾之人为告老还乡的两榜进士萧显，萧进士在题匾之前，先练功吟诗两月有余，最后才一气呵成。山海关官员便在箭楼下的一家酒楼宴请萧显，饮酒咏赋之际发现牌匾之上约“下”字少了一个点，便命书童磨墨伺候，他随手抓过店小二手中的一块抹布，饱蘸墨汁，用劲甩向匾额，“啪”的一响，抹布跌落，一个浑圆有力的点出现在“下”字右下，不偏不倚，宛若天成，众皆喝彩。

每一座关城都有着自己不同的记忆，既有奇闻异事的谐趣，也有血泪满襟的心酸。从箭楼拾级而下，抚摸着厚重的青砖城墙，一些记忆的粉末消散在空气里，看这仰首云低处，漫漫万里黄土道，诸多巍峨雄关下，有多少将士远离故土，驻守边关，征战沙场，聒碎乡心梦不成？

当我们说到金戈铁马，嗅到兵刃与铠甲，视野便一下子开阔起来，仿佛一瞬间我们化作古老的将士从山海关一路向西疾驰而去，沿途都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毅决心。

我们在大好河山上筑起高墙，威武无限，就算它今天断断续续，可还是能将我们引向西北腹地，那片土地上，又是另一番记忆，虽相隔千里，却有着同样的情怀。

嘉峪关便以这种美不可言的雄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那三座三层三檐歇山顶式的高台楼阁渐渐清晰高大起来，飞檐楼台在寂寥的旷野中如此凝重挺拔。此时，天与地的接壤处，凭空而降一路驼队，夕阳绯红，雄关漫道，驼铃悠扬，醉人无限。

黄沙漫漫，墩台巍峨，长龙一样的城墙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光茫，衬着白雪覆顶的祈连山，蓝天中游走着几丝白云，偶有一群鸿雁飞掠而过，大诗人王维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早已写尽了这里的壮与阔。

登临嘉峪关，远眺荒漠戈壁残存的些许孤独高耸的楼台关隘，仿佛听到那西风萧萧，黄沙掠掠。阳光下，你看得到守兵孤独的身影站在雄关上独自守望，你会想他是否也曾喝下那朝雨中离别的苦酒，也曾作别那阳关里依依的故人，也曾听到垂垂杨柳里凄苦忧怨的羌笛声？悠悠的夜光杯透着琥珀色的光，能否饮尽壮士醉卧疆场的悲凉？天边徘徊着一轮如钩的残月，好像在诉说着那壮士一去不复还的离愁。

雄关隐约响起凄凄的萧鼓，头顶依然是蓝的透明的天，白的纯净的云，飘逸秀颀的树，蜿蜒的长城穿越其间，远处祁连山顶白雪皑皑。忽然间分不清这里是嘉峪关还是山海关，或许这古老的绵延而来的明长城，联通的是从未褪色的家国情怀。

嘉峪关，号称连陲锁钥，实际是一座明皇朝闭关锁国的关城。当年汉武帝派张骞历经艰辛开拓的丝绸之路，一路驼铃声声，不绝于耳，远至西亚，将中华文明与西域、波斯乃至希腊古文明连结起来，促进了东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流，至大唐繁华时万国来朝，可见丝路的重要。嘉峪关的建成，人为割裂了中西交流，将西域三十六古国拒之门外，从此，由明而清，国门渐闭，而国力渐渐式微，国运也是江河日下，至晚清时，沦为东亚病夫，惨遭列强蹂躏，实为遗憾！

再回头看勃海之滨的山海关，连同辽东千余里的边墙，当年也是中原王朝为抵御东北女真及满蒙少数民族的入侵而建，清军入关，山海关长城便失去了存在的军事价值。

无论是嘉峪关还是山海关，在从大陆经济向海洋经济过渡的过程中，最终沦为了华夏大地的文化符号，文人墨客怀古凭吊的精神祭坛，是可悲，抑或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