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十多年前,我在豫西南的一个县里当县长,有一天,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问我:</p><p class="ql-block"> “刘县长,你知道玉米的乳线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玉米还有乳线?别瞎扯了,你还不如说它有乳房哩。”我说。</p><p class="ql-block"> “你看,你不懂吧,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我告诉你吧。”他拉住我的手,指着手指甲根部浅白色的月牙状的地方,说:“玉米粒像这个指甲盖不?月牙儿和指甲盖分界处这条线,就是玉米的乳线。”</p><p class="ql-block"> 我是当兵出身,整天玩枪弄炮的,哪知道这些。回去一查资料,还真有这事。玉米乳线是玉米成熟的一个标志。玉米粒从顶部到根部,颜色由深变浅,有一条线为界,这条线就是玉米乳线。当玉米乳线距玉米粒顶端的距离超过三分之二时,玉米就到收割期了。</p><p class="ql-block"> 我当县长时,对农业不大放心上。那时候县里都是吃饭财政,县长一天到晚都为发工资发愁。农业对县财政做不了多少贡献,当什么官操什么心,“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那是胡咧咧,君岂是咱能忧的,粮食安全是国家的大事,国家的大事轮不到我这个小芝麻官操心。有一年天旱,市长问我抗旱情况,我说我不管这事,他批评我这县长咋当的,我笑嘻嘻回了一句:“您要明天去检查,我今晚就把抽水机支起来。您知道吧,增产那点收益远远抵不住抗旱的水钱。旱的很了,老百姓自己会浇的,他的庄稼他比我们操心。”</p><p class="ql-block"> 操心就是折腾。中国的老百姓闲散惯了,几千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不愿意你折腾他,不管这折腾能给他带来什么。特别是这些年被折腾怕了,你说啥他偏不听啥。有一年县里推广烟叶漂浮育苗法,这个方法有利于烟叶生长,但工序繁琐,投入劳力大,老百姓不情愿。我下乡去督察,问一个烟农这个方法咋样。这老兄摆弄着育苗盘,头也没抬说:“咋样个毬,这个县长非要这样弄!”</p><p class="ql-block"> 管农业的副县长认为我对他分管工作不重视,这是用“玉米乳线”来变着法儿提醒我哩。县里事多,我俩哈哈一笑,很快就把这个事忘了。</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我到了一个山区县当了书记。当了书记,还是发愁钱的事。这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没什么企业,没企业就没税收,没税收就发不下工资。现在中央对地方有转移支付,那时候完全靠自己。民以食为天,干部嘛,工资拖欠就拖欠吧,他一是还等着提拔,有个盼头;二是吃吃喝喝不掏自己腰包,有个回旋余地。老师就不行,他就那几个死工资,俩月不发,一家人就喝西北风了。所以我一上任,就提出个口号,“以项目统揽经济工作全局”,把招商引资办企业放到了工作第一位。</p><p class="ql-block"> 我的几个前任都是有思路的人。几茬领导一任接着一任干,种下了几十万亩板栗,如今都已成林挂果。山顶上一站,林海茫茫,层峦叠翠,波涛此起彼伏,满眼清凉,心也是清凉的。</p><p class="ql-block">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是乘凉的。</p><p class="ql-block"> 无奈这板栗一是缺乏深加工,常见的就是街头小販用煤炉子炒“糖栗子”,一边炒一边对城管点头哈腰说好话。二是不好保存,十天半月就会生虫。所以板栗产量虽大,经济效益无几。到了秋天,漫山遍野的树下都是板栗,壳炸开了,张着嘴,比人哭还难看。我看着也想哭,这里是革命老区,人们穷疯了光知道闹事,没有资本家那个经营眼光。长远看只有解决了板栗深加工和储存,这满目青山才能变成金山银山。</p><p class="ql-block"> 这凉不好乘。</p><p class="ql-block"> 我打听到台湾和日本那些地方盛行吃冰淇淋,板栗粉是一种辅料。如果能把这里的板栗都加工成冰淇淋辅料,占领台湾日本市场,我们就不但抱着财神童子睡觉,顺带还实现了老一辈的革命梦想。</p><p class="ql-block"> 人只要往哪里想,哪里就有机会。</p><p class="ql-block"> 一位党外的国家领导人到我所在的上级考察,他负责工商联工作,有很多台湾和日本的企业界朋友。经有关领导介绍,他同意接见我。</p><p class="ql-block"> “你这个县委书记,为什么跑这么远来找我?跑官?要官?你们心就不在工作上!”</p><p class="ql-block"> 刚一落座,不及寒暄,领导来了这一句。</p><p class="ql-block"> 党内的领导不会这样说。</p><p class="ql-block"> 党外领导大多没那么多讲究,没那么多官场规矩。有一年一个党外副省长杀妻事发,我听到一位市委常委揶揄一位党外副市长:</p><p class="ql-block"> “你看你们党外,都干些啥事!”</p><p class="ql-block"> “是啊,我们党外没你们党内有经验!”这位副市长幽幽说。</p><p class="ql-block"> 按照规矩,人家是副国级,我是个七品芝麻官,我是见不到人家的。人家不讲究这个,没架子,让我感到实诚。所以听着呵斥,我笑脸盈盈,反正我不是跑官要官的。</p><p class="ql-block"> 我把县里的情况和来意给领导作了汇报,恳请他支持。</p><p class="ql-block"> “哦,你这个县没工业,那么,以农业为主了。我问你,你那里种水稻,一亩水稻有多少棵?”</p><p class="ql-block"> “妈妈的”,这真是应了阿Q的口头禅,他怎么问了个这。</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我回答说。</p><p class="ql-block"> 都说欺上瞒下是为官之道。但一个谎言常常需要一百句谎言来掩盖,代价太大,风险太大,“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诚实可靠是立官之本。</p><p class="ql-block"> “一亩小麦有多少棵?”他又问。</p><p class="ql-block"> 我操,哪壶不开提哪壶,刁钻古怪的家伙,果真没经过党内政治生活的历练。</p><p class="ql-block"> “我也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这个书记是干啥吃的?中国的事都坏到你们这些县委书记身上了!”</p><p class="ql-block"> 坏了!说我误国负民已承担不起,我们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若因我落了骂名就更有罪过了。这两年网上时兴骂县委书记,凡是说县委书记不好的不管真假都一片喝彩,凡是说县委书记好的都一片嘘声。也不知道上面咋想的,也不管管,把县委书记都糟践了,糟践的还不是我们党。听说他父亲曾是国民党的高官,骨子里对我们就有看法。我要应付住他!他官虽大,但官场上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他倒不一定弄过我们这些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玉米乳线”!我脑子里电光火闪,口里已按捺不住: “领导,您考我半天了,我请教您个问题,不知您能答上来不?”</p><p class="ql-block"> 我小心翼翼却胸有成竹;语气试探却不容置疑。</p><p class="ql-block"> 我挖个坑等他往里跳。</p><p class="ql-block"> 跳到坑里好说话!</p><p class="ql-block"> “好啊,你说吧。”他不以为然。</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玉米的乳线在什么地方?!”</p><p class="ql-block"> “啊?玉米还有乳线?我还没听说过。”</p><p class="ql-block"> “您看您看,您也不是万能的吧。首长,您也有我知道您不知道的。我来告诉你吧。”</p><p class="ql-block"> 我学着当年副县长教我的样子,请他伸出手指,如此这般说了一番。</p><p class="ql-block"> 高级领导素质就是高。他们闻错即改,从善如流。他们求知若渴,不耻下问。</p><p class="ql-block"> 他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很热心地给我介绍了几个与板栗加工相关的企业,并一一打了电话,千叮咛万嘱咐。当他得知我连夜还要奔波几百里返回县里时,更是感动,一定要我记下他的联系方式,有事了去北京找他。</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当他执意要送我到大门口,当我们握手告别时,我们两个的形象在彼此的心里都是高大的。</p><p class="ql-block"> 谢谢我的副县长,谢谢那个“玉米乳线”。</p><p class="ql-block"> 板栗加工的事最终还是没办成。那几家日本老板很给这位领导面子,多次去县里考察。但是我们的产品不符合人家的要求。他们要求板栗是清一色的,一样的品种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大小。咱们种板栗时哪想到这些。他们还请我们去他们在北京的料理店吃过饭,让我看了他们的原材料,胡萝卜一样粗细,青菜叶子一样长短。这些东西吃到肚里都一个样,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死板。大约两国的文化不一样。听老一辈人说,几十年前两军交战拼刺刀,他们按惯例退了子弹,呀的一声扑了上来。我们的士兵手指头轻轻一动,一切都了结了。</p><p class="ql-block"> 乳线。我想起手指头上那个月芽儿的边缘。即使搭在那冰冷的扳机上,那个月芽儿也是温暖的。</p><p class="ql-block"> (后记。这篇小文章发出后,一位也在县里工作过的朋友告诉我:玉米穗上的胡须是玉米的输卵管。它通过顶端受粉,一根根传输到每一粒玉米籽上。一般半个小时即可完成授粉,有效时间为八个小时,这期间如果拔掉胡须或下雨,这穗玉米就不会结籽或半结籽。玉米的胡须最先成熟的是中部,然后是下部,最后顶端成熟,死亡与成熟顺序相反,随着受精时间的变化,颜色由浅变深,直至死亡。听了朋友的介绍,我再次感到基层是个大课堂,永远有学不完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