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从侘寂处醒来——在千山陶源谷

小鱼

<p class="ql-block">离开千山陶源谷,雨下了起来。同游者道几声幸亏,我的心却一起一落,添了几分失意。这雨,要是落在我们行走于陶源谷时,淋湿固然会丢了尘世的体面,可在陶源谷里,那些凡俗的念头经过天上水的洗礼,地下火的淬炼,不会重生么?在那里,人应该会变得纯粹而坚定。</p> <p class="ql-block">在那里,人应该会忘记了自己,看生命在五材轮转中得到永恒。雨水润下,炉火炎上,雷的轰鸣和柴的炸响声里,被千百次摔打的泥土,再经千百次焚烧……涅槃之后,名为陶瓷。它一身凝固着水的激扬、火的炽热、金的刚烈、木的清明和土的坦荡。</p><p class="ql-block">手捧陶瓷,心若菩提。</p> <p class="ql-block"> 陶器</p> <p class="ql-block">人总该在不可预期的经历中明白点什么——当我第一次在陶源谷看见遍地陶瓷。它们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孩子,与草木同胞。陶器的心里装得下一切天然的神韵。陶盏清茶,或与一枝一花,皆为旧相识。</p> <p class="ql-block">坐在北陶出生之地,我希望隐姓埋名。如果一定要彼此认识,那就“小菊”,或者“小鱼”,从草木,或从江河,都很接近我本来的面目。若言其他,我怕眼前的陶瓷不肯与我相认。在千华窑前,我想返璞归真一千次,脱下层层织茧的名号,做回一个泥人,或者一个泥点。</p> <p class="ql-block">宾主落座,平生第一次饮茶如饮茶器,它们虽已焕颜,却拙朴如初,和水的依存没有半点违和。我把它们喝进了身体,也化作一具陶瓷,安然自若。兄长们膝上的粗布纹理因与瓷器最近,变得自然起来。两耳虽还盛着他们的高谈,一颗心却与陶瓷一起归于侘寂。</p> <p class="ql-block">那些不动声色的杯盏,暗绰绰的,不知是否因为不成器,没有上高阁,几十个横摞在一个竹篮中,几十个竹篮小舟似的陈列了一地,使我想起木版画上的春江放排。有一刹那,我有了陶为铁铸的错觉。那些小舟抵达彼岸的光阴该是何等的沉重。可又有哪一种摆渡不是沉重的呢?侘寂之美生于搁浅的废舟,斑驳的铁壁,和粗矿的陶身……惟其如此,才会有那么转瞬即逝的清醒:我与陶瓷同生于泥土,我们是相同的生命。器与不器,都要回归起点。</p> <p class="ql-block">如果要在世间万物中选出最安静的东西,我觉得一定是陶器。千华窑的陶器则安静得更透彻,更深邃,我的心就在这样的侘寂中被唤醒——陶源谷,多少世人如我,用半生走进来,用半生走出去。</p> <p class="ql-block"> 陶者</p> <p class="ql-block">陶源谷主人的长发,像陈旧陶罐里的那蓬乌拉草,沉默又偏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他说只有在千华窑洞中的松木熊熊燃烧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和脚下的土地血脉相连,和不息的火焰一样血脉喷张,泥土与匠心熔于一炉,窑火从窗口喷薄而出,心火从眼里喷薄而出……三天三夜的燃烧之后,草木灰落定在陶器的骨骼里,铸就大地永恒的图案。</p> <p class="ql-block">他举一杯酒说,幸有兄弟才有千华窑的昨日和明朝,郑重其事;再举一杯酒说,那天听说此兄再无案牍之累便开怀痛饮,快慰至极。我在他哈哈大笑的声音里寻回人际罕有的赤诚——世人爱你飞黄腾达,我却盼你归田卸甲。累了有肩,寒了有酒。怎样爱自己,就怎样爱朋友。怎样爱自己,就怎样爱陶瓷。</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出自陶源谷主人之手的所有作品都是孤本。既无草图,就随心所欲。既随心所欲,就是做像自己的东西——本质天然,原始之美。陶如其人,粗矿,却也细腻;拙朴,不失精致;人如其陶,静寂,却也热烈;清冽,不失深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谷中制陶的工人着素色的工装,蓝布围襟,面色沉静,没有拒绝的冷色,也没有迎合的笑靥。塑形的只管塑形,任访客围观,手眼不见半点迟疑;摔打泥肧的只管摔打,问他什么,回答时也不停下手里的活计。“这泥看上去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要反复摔打?”“为了甩出泥中所有的空气。”经过反复摔打的生命更纯粹,更接近赤子之心。就像陶源谷里每一块高密度的老砖。</span></p> <p class="ql-block"> 山谷</p><p class="ql-block"> 谷中小路蜿蜒,黝黑的树干阻拦沙石的流泻,一级一级矮矮的台阶像是未经人工的规整,与两侧的树和野花浑然一体,人从中间走过,没有半点隔阂。一只幼鸟几乎贴着我的鼻子飞过,它不怕人,甚至可能还不认识人。</p> <p class="ql-block">它也不认识树上的鸟笼,因为笼子不是用来囚鸟,而是装着出自谷中的小巧的陶盏。陶源谷的飞鸟定然了解些北陶的历史,大鸟会一边教小鸟飞翔一边讲给它听。</p> <p class="ql-block">山石的缝隙间长着青苔,也长着陶罐,那些陶罐漫不经心地在泥土石头中扎下根来,仿佛出生就在这里。</p> <p class="ql-block">有一株野葵像我一样与陶瓷相认——这不是曾滋养过我的泥土吗?我要像个孩子那样,举着花瓣在它身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