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行东南之沿海篇

宋成玺

　　说走就走，听起来浪漫，却事不遂愿者多。

就说沿海自驾这事，打从环渤沿黄之后，东海、南海段，便成了没有下文的下回分解。不是人齐马不齐，就是锣响鼓不响，周游四海的小目标，也就一直搁置下来。疫情过后，总算凑够一拨，待成行上路，已经到了万木霜天的深秋，实在不是一个看海的季节。

从东海的杭州湾到南海的北部湾，一条长长的弧形海岸线，穿过浙、闽、粤、桂四省，在秋凉中无尽的绵延，没有鲜花载途，淡去了闹海的喧嚣，显得格外寂寥。好在是一路往南，纬度的季差拉长了秋的尾巴，略感轻寒还算舒适。

独立寒秋，车行舟载，踏浪千里，以观沧海，长滩远阔，大潮澎湃，列岛云飞，天苍水白，倒也别是一番景象。而与之俱有的快意和畅然，和同样无奈的失望和遗憾，都在大海的张弛之间，化作难忘的记忆。

心中有海，静而无边，当不当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终于走过了那片星空那片海。

　　说好的去看海，第一站却来到了长城脚下。

远看像长城，近看非长城的临海古台州府城，始建于东晋，毁损于唐末，复建于北宋。而真正有了边界长城的形态，还是明代为了抗倭进行的大规模扩建，所谓雄居东南的“江南长城”，应该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据说抗倭名将戚继光曾凭借坚城八战八捷。

御敌护城并不是唯一作用，台州府城的防洪设计，也是匠心独到，为国内古城墙少有。所以，从晋至今的历朝历代，几度被毁，又数次重建，现在的城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翻修。但刻意保存的一段残垣，还是能一窥古城墙的旧貌。

“江南长城”，北枕大固山，南接巾子山，临江望海，依山裹城，历经千余年，绵延十几里，蜿蜒起伏，气吞江海，颇有些山海关之形，八达岭之势。至于说八达岭、山海关长城，都是以此为“师范”和“蓝本”，那就信不信由你了。

天气格外好，秋凉也宜人。登临长城，老街一览无余，漫步古巷，阅尽千年旧事。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无限江山入眼来。世界文化遗产，绝非虚名。

　　小说《海岛女民兵》和电影《海霞》，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洞头先锋女子民兵连”是取材的原型，也因此而闻名。经历过三次解放的洞头小岛，大约从那时候开始渐为人知。

一晃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眼前的洞头岛，“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印迹已经淡去，曾经剑拔弩张的海防前线，也悄然变身热门旅游打卡地。仙叠岩、半屏山、东岙滩…，这些原本藏在海角无人知的美景，随着一座座跨海大桥的贯通，一脚油门便可尽览，走遍全岛也只在朝夕之间。

薄薄的光雾，在天际线笼罩、氤氲，本该蔚蓝的海水，由于近海开发，也变的一片浑浊，与想象有些差距，但仍不失大海的奔放和无忌。

　　走过苍南，海面渐渐清澈起来，天色也开始明朗，成片海带、紫菜之类的养殖网格，也不觉得那么碍眼了，倒像是海上田园，如画而富有诗意。

静静的棕榈湾，草长莺飞，碧海望远；澎湃的渔寮湾，轻涛拍岸，斜阳照晚；拐弯的岬角处，舟发鸟翔，波平浪闲…，看似寻常的风光，也常有动人的瞬间。

落脚的渔家民宿，面朝大海，开门见湾，更有涛声叩帘。推窗放入大海，任由晚风满怀，潮起潮落的变幻，朝云暮霞的绚烂，灯火阑珊的夜色，微波泛舟的港湾…，如同画页，一一翻开。暮色中，烹鲜沽酒，怡情小酌，不觉耳热面酣，微醺中似梦非梦。

　　牛郎岗不大，且不显眼，似一轮弯月，静卧于海湾一角，小巧精致，偏僻孑然。站在礁石之上，海风从面前刮过，掀起阵阵排浪，不知疲倦的冲刷着空旷的沙滩，卷起千层雪。正午阳光下，碧海无帆，栈道人稀，只有自己的孤影和脚印相伴，是个望海、听涛、发呆的去处。至于牛郎岗的来由，话就长了，但和我们熟知的牛郎织女没有半点关系。

过了牛郎港，就是“最美滩涂”霞浦。不知是来错了季节，还是走错了地方，眼前的霞浦，天光晦暗，海滩冷寂，毫无生气和光影的色感，实在看不出美在哪里。偶有三两心有不甘的拍客，在那里无望的趴窝，痴痴的等待霞光乍现。本想着和他们做个伴，终究没有那份耐心和执着，更没有摄影人那种走火入魔的境界，只能是到此一游了。

至于顺路打尖的霍童古镇，说白了就是一条小巷，极不显眼的窝在集镇一角，即便跟着万能的导航，也是绕了几圈才终于摸到。古街不长，略显破败，除了华阳观的缕缕香火，几乎没有人气，像是沉睡太久等待唤醒的样子。倒是清澈灵秀的霍童溪，让人眼前一亮，而溪边的老渡口和古榕树，隐约可见古镇昔日的繁华。

　　不进大都市，是自驾圈的习惯，但福州是一定要经停的，因为休整，因为会友，也是驾友们最后的汇集地。

来过福州两次，也仅仅是来过，有点印象的、还能想起的地方，大概只有鼓山和云顶。这回三过福州，总不能还是那么匆匆，那么草率，怎么着也得留下点值得回忆的东西。朋友神会，特意安排了古韵十足的三坊七巷。客随主便，一拍即合。

以南后街为中轴，西有三坊，东有七巷，故称三坊七巷，就这么简单明了。逛起来也不绕人，无非就是顺着主街，走东串西，登堂入室。在几乎是颠覆性的城市建设中，难得幸存下来的三坊七巷，基本保留了古街区的历史样貌，明清以来的传统建筑也大都得以修复和保护性开发，原始古朴和现代元素，妥贴的揉合在一起，丝毫没有违和感。半日时光，匆匆走过，一个老福州的背影已然留在了记忆。

说三坊七巷是福州的历史之源，文化之根，城市之脉，因为不了解姑且听之，但作为福州历史缩影的一个点，还是不负其名的。不然，“中国城市里坊制度活化石”、“中国明清建筑博物馆”、“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街”，那么多的桂冠，岂不是白给了。

　　出福州东南，穿过15公里的跨海大桥，就是离台湾最近的平潭，福建第一全国第六大岛。平潭置县历史不长，文脉也是不远，小城却是清新脱俗，有种低调的奢华。大约是淡季，略显冷清，宽阔的滨海大道，人少车稀，在懒懒的秋阳下，一副出世的闲散。

平潭并无大景，又随处皆可入景，“麒麟岛”的别称不是没有来由的。迤逦的岸线，沙阔浪宽，惊涛震天，邻城的龙凤头海滨最为壮阔，也最富激情；远阔的海域，岛礁横陈，怪石嶙峋，素有“千礁岛县”一说，半洋石帆、海坛天神、东海仙境尤为神奇；将军山因多年前台海大演习由老虎山易名，既是景观也是纪念；不像古城的海坛古城，一水的仿古新建，闲来走走也是无妨。要问，登高望远，能不能看到海峡的那边，就全凭想象了。

从没想过，风景这个词，在平潭可作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无风不景，无景不风，且自古常态。平潭风大，行前已有听说，但大到怀疑人生，还是没有想到。风从海上来，狂野且无情，加上浪的助力，愈发的冷冽袭人。海堤、礁石、植被、建筑…，随处可见风浪的雕刻，人在风中更是瞬间凌乱。即便入夜，风声也是整宿不息，窗外的呼啸，数度惊梦。

　　要说中国跨海大桥之祖，当数座落在泉州洛阳江出海口的洛阳桥。

不在洛阳的洛阳桥，原名万安桥。北宋之后，为避战乱，大批中原流民，陆续南迁泉州，日子久了，难免思乡情切，遂改江桥为洛阳，以为寄托。照此说来，洛阳桥和洛阳还是有些渊源的。

洛阳桥的来由，或实或虚，只是一说。四大名桥之尊、南洛北赵之名、“海内第一桥”之誉，确是不虚的，中国现存最早的跨海石桥，更是无桥出其右。让人尤为叹服的是，虽经千年风雨，沧海桑田，洛阳桥的主体结构，实用功能，都一如往昔。你把它当做通行的桥或观赏的景，都是可以的，而且无需留下半毛的买路钱。

离洛阳桥不远，还有一座安平桥，因为长达五里，当地人习惯叫它五里桥。安平桥和洛阳桥同为跨海石桥，建于晚一些的南宋，造型相似，规模略小，长度却创造了中国古桥之最。

两座姊妹桥，一北一南，一长一短，一早一晚，凝聚了古代先民跨海造桥的工艺，也撑起了泉州悠久的历史和文化。

　　沿厦门湖里的滨海大道，且行且停，边走边想，尽力拼凑着二十五年前同一片大海的零星记忆。怎奈，闲云流水空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旧时的印象，早已被日新月异的沧桑巨变淹没。岁月无痕，昨日已荒，逝者如斯，难寻其踪，唯有那片晶莹的蓝色不变，依然醉入心底。

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那句哲学名言：人不可能两次趟过同一条河流。万事皆然，大海亦莫能外。

　　并不是所有的路过都是精彩，也有乏味和平淡，漳州之行大概就是这样，一路下来都是各种失望。

“嵯峨一片石，独对海中天”的六鳌古城，因为年久失修，早已没了三朝重镇的雄姿，破败的景象让人唏嘘；听着诱人的马銮湾、翡翠滩，在凄凄秋风中满目萧索，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让人望文生义的漳江口的红树林，找的好辛苦，却莫名其妙的闭门谢客。

东山风动石倒是做足了文章，生生把一块石头变成了一片景区。可“天下第一奇石”偏偏不争气，任你从任何角度观望，就是纹丝不动。神奇不现，盛名难副，着实有点丢面和尴尬。倒是关帝庙缭绕的香火，引得一干信众顶礼膜拜，更多的游人则选择登石城望远、步栈道观海。风动石动不动，似乎没人在意了。

　　不喜欢风雨中赶路，却不得不风雨兼程。刚刚走过南澳岛跨海大桥，天就沉下脸来，阴霾四起，海天骤合，细雨靡靡，云水茫茫。海风裹挟着凉凉的雾气，兜头扑面而来，顿时有了初冬的寒意。想象中的海上仙境，遁入一片朦胧，风高浪急中茫然四顾，一缕失望在心。

幸得天光乍现，等来半晌云开，趁着落日前的短暂阳光，立马开启环岛快闪模式。故事里的宋皇井、骇浪中的青澳湾、自然之门的天经地纬、总兵府衙的前世今生…，一一来过，挨个点卯，几乎是追风的节奏，浮光掠影中倒也收获满满。行至金银岛，已是晚霞满天，浮光跃金，静静的港湾中，海浪把归帆轻轻的摇，一幅渔舟唱晚的动人画面，在落日余晖中定格。

广东的第一站，以沮丧开始，以小确幸收尾，也算是海上飘过来的运气。

　　疫情尚未远去，潮州韩江的广济桥上，已是比肩接踵，人头攒动了。这座一夜爆红的古桥，本不在行程之内，只因一则视察新闻，临时决定看看，算是绕道蹭个热度。

建于南宋的广济桥，据说是中国古代四大名桥之首，此论是否过誉，见仁见智，各有说辞，但至少在我看来，是丝毫不为过的，这和谁来没有关系。抛开建筑美学不说，就冲梁桥、拱桥、浮桥、廊桥集于一身的精巧构思、世界上第一座开启式桥梁的独门首创，就已经是人类建桥史上的奇迹了。还有那些由整块巨石凿成、重达60吨的古石梁，至今仍在沿用开合航道的十八艘梭船…，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唯有惊叹可以形容。

韩江水阔，长桥卧波，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回望那个辉煌傲世而又孱弱屈辱的朝代，敬仰之余一声叹息。

　　从潮州折回海边，沿着汕头、汕尾继续南下。天气时好时坏，阴晴瞬间，海面也开始变化无常，到了怪滩遮浪岛，已是恶浪排天，怒海狂涛了。岬角的东海滩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向风平浪静的西海面，也是扬沙扑面，难以片刻立足。来不及见证“粤东麒麟角”的奇象，便逃离般的落荒而去。

倒是打尖路过的惠州，给人以意外的惊喜，像似漂泊已久的孤舟驶进平静的港湾。城中的西湖，微波轻喃，湖光映窗，花影游离，诗意满墙，在晚霞余晖中格外的清幽。晚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惠州当杭州，这天下西湖，也是各有各的风情。

离惠州不远的哈斯塔特小镇，虽是奥地利同名小镇的山寨版，倒也可圈可点，曾经的“盗版”非议，也随着原版镇长的到访而烟消云散。依山傍水的风情小镇，清新雅致，恬淡闲适，最适合品茗独享，打发时光。来这取景、婚摄、玩自拍，也是不错的选择，起码有一种假装在欧洲的感觉。

　　做了一回电影《让子弹飞》的外景地，本已闻名的开平碉楼愈发的网红天下，走过路过当然不能错过。

名列世界文化遗产的开平碉楼，多为民国初期华侨所建，年代不远，却韵味十足。中外合璧又风格独具，造型特异又不失本土，堡垒和居所兼备，外观和内置相配，艺术和实用一体，在中国建筑史上别开生面。

开平一带碉楼众多，分布广泛，大大小小有1800多座，其中自力村、马降龙、立园的碉楼群，规模最大也最具代表性。《让子弹飞》的主要外景地就选自自力村，而片中恶霸黄四郎的宅邸，更是一众碉楼的佼佼者。无论气势的宏大、结构的精巧、功能的实用，还是外型的美感，都让人叹为观止。

一座座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碉楼，矗立在金色的田野，像复活节岛上饱经沧桑的石像，苍然而立，默然无语，深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或喜或悲，或恨或爱，任由世人去想象。

　　从阳江、海陵、阳西，再到茂名、吴川、湛江，不知不觉已经进入南海的岸线，视野中的蔚蓝愈发的纯粹，白浪滔天的黄金海岸连成一线。大角湾，月亮湾，沙扒湾…，一湾连着一湾，湾湾都是碧波柔沙，云飞浪卷。海天一色中，三三两两的游客，随着忽来忽去的潮头，逐浪而戏，踏浪而欢，尽情地享受着最后的秋阳。

忽然觉得，深秋的海也是动人的。春花开尽，夏绿变老，繁华和热情褪去，愈显大海的威远、浩荡和原始。万类霜天季，空滩无影，潮音低徊，天高云淡处，喧嚣归寂，海角无恙。沉浸在海天之间，任长风扑面，心潮逐浪，冥冥之中遁入听涛的禅悟，超凡的空灵中，仿佛拥有整个世界。

面朝大海，没有花开，胜似花开。

　　初上硇洲岛，有点小失望。不大的码头，拥挤杂乱，不宽的环岛路，时有扬尘。像样的建筑不多，村舍大多老旧，旅游服务几乎为零，偶有一两家海滨酒店，也是门可罗雀。一副随意、散乱、破落的样子，很难想象这就是“湛江八景”之一的硇洲古韵。只有遍布海岛的黑岩滩、黑礁石、黑崖壁，显得与众不同，似乎有种深藏不露的神秘，引人一探究竟。

果然，越是不起眼，越是有内涵。不讲排面的海角小岛，是在用低调而白描的方式告诉世界，硇洲古韵是怎样炼成的：中国第一大火山岛，诞生于40万年前；世界现存三大灯塔之一的硇洲塔，已有120年历史；南宋两代末帝最后的驻跸，也是南宋灭亡前最后一次北伐的出征地…。厚重的自然和人文历史，瞬间颠覆了貌不惊人的外象，本色出场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惊叹。

绕岛大环游，且行且回头。连绵不断的野生海滩，惊涛拍岸，碧波连天，半晌都见不着人影，可以随时随地的独享一片蔚蓝。不经意路过的渔港岬湾，绿舟星罗棋布，樯橹随波荡漾，画意满屏。就连沉寂万年，突兀嶙峋的千层岩、黑石滩，也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硇洲岛，不经看，却值得品。

　　和硇洲岛的质朴、本色不同，北海的涠洲岛，自带一种高贵和不凡。既有宏大叙事的场景构建，又有工笔画风的细节雕琢。这座被蓝色环绕的火山岛，如同镶嵌在北部湾的“海洋之星”，璀璨而梦幻。

预报台风将临，只能缩短上岛时间，在停航封渡前当日往返。正在盘算这匆匆的半晌如何支配，浩大的美景就扑面而来，瞬间惊爆全舱。待登临鳄鱼湾的高处，已然如坠仙境了。洋洋洒洒的“涠洲蓝”，似飘落的巨幅蓝绸，裹着地，连着天，围着你转，牵着你看。而海面漂泊的游轮，快艇划出的尾浪，清风吹乱的烟波，则像绣在蓝绸上的花纹，分外的光彩夺目。天涯望断，大美无敌，游人们争相拍照，我却只顾陶醉，凝望中物我两忘。

终于知道，有一种美是需要强大的心理去承受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齁得住。

　　有朋友隔空喊话，到了北海，防城港是一定要去的。本来就有安排，加上这么一说，自然是期待满满。

或许是台风要来，天不架势，要么是一路看海，审美疲劳，眼前的防城港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阴沉沉的海面，风雨欲来，空落落的海滨，滩可罗雀。渔港挤满归船，专做出海生意的船家，无望地招揽着游客，却不见一个应声。沮丧中一个不留神，又错过了去乱石滩的路口，只得在万尾金滩稍作停留。云烟低垂、暮色渐浓的长滩，时有收网的渔家，戏海的顽童，漫步的游客，倒也不算冷清。长堤尽头，茫茫一线，对面影影绰绰的海岸，据说就是越南。

过了防城港，涛声渐渐淡去，身后那条长长的海岸线也到了终点。莽莽的山野在前，行程还得继续。

宋成玺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