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即永别

心静如水(恕不私聊)

<p class="ql-block">那一天,高中同学小聚。闲聊间,有同学提到了您,说您走得太匆忙,调离如此,死亡更是如此。</p><p class="ql-block">第一次遇见您,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县一中,刚上高一。</p><p class="ql-block">第一节语文课,一大群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随着清脆的上课铃声飞奔进教室。我刚坐定,抬头就看到您站在讲台上环视着我们,您穿一件白衬衣,一条灰色长裤,中等身材,留着齐耳的短发,瓜子脸,弯眉毛,大眼睛,皮肤白皙,大約四十多岁的样子,很好看。只是岁月沧桑,在您脸上刻下了不少细纹。</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曾在私底下议论说:语文老师很孤傲,很凶。看您的外表,我不能确定您是不是像同学们说的那样,但我是有些怕您,因为同学们的议论,也因为您不苟言笑的模样。</p><p class="ql-block">快下课的时候,您让我晚自习后将同学们的作业收齐交给您。班上那么多同学,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就选中我,我极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您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p><p class="ql-block">晚自习后,我抱着一大摞作业本,惴惴不安地走到您宿舍门口。</p><p class="ql-block">您没关门,亮着灯,背对着我,不,是背对着门口,坐在窗前的书桌前看书。也许是您看书太专注,或许是我怯生生的不敢发出响声,我站在门口许久您都没发现。</p><p class="ql-block">我踌躇着,不敢踏进您的门口,担心惊扰了您,惹您生气,招您动怒。</p><p class="ql-block">但看看自己怀抱着的这一大摞作业本,手都有些酸了,我只得鼓足勇气,轻轻地叫了一声:“老师!”</p><p class="ql-block">您应了一声,回过头来,说:“进来呀!”</p><p class="ql-block">我快步走进去,将作业本放到您书桌上,<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a(255, 255, 0, 0.5);">转身</span>逃离了您的宿舍。</p><p class="ql-block">第二节语文课开始,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语文科代表。每天将同学们的语文作业收齐后交给您,待您批改完后又从您手里拿过来分发给同学们。</p><p class="ql-block">渐渐地,我发现您并不像同学们议论的那样凶,虽然您大多数时候都很严肃,可你的课讲得生动有趣,对同学们的作业看得极为细致,每一位同学的作业本上都有您认真而清晰的评语。</p><p class="ql-block">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您给我们布置完课堂作业,然后在教室里巡视,督促我们作业。您不时给同学们指点指点,帮助同学们纠正错误。</p><p class="ql-block">正专心致志写作业的我,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您就责备到:“和你说了多少次,你这个反犬旁的笔顺不对,每次你都写成提手旁。”</p><p class="ql-block">我羞愧难当,红着脸说:“老师,我错了,我一定改正。”</p><p class="ql-block">“放学后,你到我宿舍来一下。”您没搭理我的认错,接着说道。</p><p class="ql-block"> “这下完了,不知她会怎样惩罚我。”我暗想,心里的恐惧越发深重。</p><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进您宿舍,您的宿舍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还有一个小书柜,这三样简单的家具占据了您宿舍的大半个空间。</p><p class="ql-block">房间很整洁,书柜里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床上的被褥永远是干净清爽的模样,一如您的人,历来都是干脆利落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您书桌前的窗台上有一盆茉莉花,从春末到深秋,您的房间里一直飘着淡淡的茉莉花香。</p><p class="ql-block">您坐在床沿上,示意我坐到您身边,我站着,双手紧张地搓揉在一起,不敢发声,也不敢挪动半步。您起身,拉了个凳子让我坐,自己也拿个凳子在我对面坐下。</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你怕我,”您说,“我是对你严了一些,”您接着说,“但我是希望你好,希望你能考上大学。”您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是个朴实、善良的女孩子,我很喜欢你。”您继续说道:“如果我当初结婚,我的孩子也该有你这么大了。”</p><p class="ql-block">作为一位未满十八岁的高中生,我不知道如何接您的话茬。</p><p class="ql-block">您一直单身,这已不是秘密。您的故乡在川北,您千里迢迢到云南,是支援边疆少数民族的教育事业。</p><p class="ql-block">关于您不婚的原因,您没说,我也不敢问。听人说您的未婚夫是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的英雄黄继光,您们爱得很深,您这一生只爱他一人,您立誓为他终身不嫁。</p><p class="ql-block">只是,此刻的您,在我面前,不再是严师,更像是慈母。我自己那颗一直以来抗拒您的心突然变得柔弱,我终于明白,您拍在我肩膀上的那一巴掌,是一个母亲对顽固女儿的警醒,是恨铁不成钢的隐痛。</p><p class="ql-block">从此以后,我再到您宿舍,不再是小心翼翼,也不用担惊受怕。每一次送作业,您都会让我多坐一会儿。而您,会停下手中的工作,和我拉拉家常,鼓励我增强自信心,嘱咐我照顾好自己。</p><p class="ql-block">转眼就高中毕业了,我如愿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向您报喜。您乐了,笑眯眯的,眉宇舒展,我这是第一次看见您笑。您的笑容里有欣赏、有赞许、也有欣慰,像极了疼我爱我的母亲,我忍住了叫您一声“妈妈”的冲动,向您深深鞠了一躬,道了一声“谢谢您”,含泪冲进茫茫人海。</p><p class="ql-block"> 进入大学不久,我听说您被调往100多公里外的市里,在一所教师进修学校里任教。给已是教师的学生上课,在我看来,您这是晋升了,我暗自为您高兴。</p><p class="ql-block">大一的下学期那个乍暖还寒的三月,我从农村老家到县城转车,准备回到省城的学校里。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发现了您,您也看到了从班车上走下来的我,直接向我走来。</p><p class="ql-block">我奇怪了,您不是调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县城的车站里?</p><p class="ql-block"> “老师,您怎么会在这里?”当我们靠近彼此,我问。</p><p class="ql-block">“我请了几天假,回来收拾一下还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估摸着你快开学了,想看看你,就到车站等你,这是第三天,终于等到你了,” 您说。</p><p class="ql-block">我扔掉手里的包,叫了一声“老师”,扑进您怀里,紧紧地搂着您,你也抱紧了我。我尝到了自己咸咸的泪水,这是百感交集的泪,是一位恩师给予一位普通学生最温暖、最无私的爱的馈赠。</p><p class="ql-block">我们坐在车站的长椅上聊了很长时间,还像以前那样唠唠家常,更多的是您对我在大学里的生活、学习的关心。</p><p class="ql-block">您一再叮嘱我要珍惜在大学里的美好时光,认真学习,为将来步入社会做好充分的准备。</p><p class="ql-block"> “您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老师,”我说,“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p><p class="ql-block">时间过得飞快,车站的高音喇叭在一声声催促乘客上车。我得走了,而且必须走。</p><p class="ql-block">您要送我上车,我不肯,可您很坚决,硬是把我送到车上。您站在离车身两米远的台上,看载着我的车子缓缓启动。</p><p class="ql-block">我在渐行渐远的车上,透过车窗,看到您缓缓<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a(255, 255, 0, 0.5);">转身</span>,消失在人流中。</p><p class="ql-block">我的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这一生,无论走多远,您都是我最亲近的恩师,您对我的疼爱,不是父母胜似父母。您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如果您愿意,我会给您儿女般的照顾。</p><p class="ql-block">大学的生活忙碌而充实,一开学,我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学习中,我要用优越的成绩报答您的厚爱,我要让您知道,我的每一点进步,都是您循循诱导的结果,我要让您为我骄傲。</p><p class="ql-block">在温暖的四月初,我听说您生病了,我给您写信。信里除了问候您 ,还说,等“五•一”节放假,我来看您。</p><p class="ql-block">您很快回了信,叫我别来,“就是小感冒而已 ,”您在信里说。</p><p class="ql-block">我不太相信,感冒这种流行病人人都会得,有的人一年里会有两三次感冒,这种常见病,同学们没有必要说给我听。我还是决定“五•一”节一放假,立马就来看您。</p><p class="ql-block">到了四月底,我去师范大学找也是您喜欢的学生梅梅,想約着她一起来看您。</p><p class="ql-block">梅梅不解地看着我,说:“你不知道她已经死了?”</p><p class="ql-block">我吃惊得无法言语,这怎么可能?</p><p class="ql-block">那一天,我跑遍了省城的各大院校,我要从高中同学那里核实您的死讯,我不相信您会绝尘而去!</p><p class="ql-block">尽管我从同学那里得到的信息都是毫无二致的您的死讯,但我还是不肯相信您真的会走绝路。</p><p class="ql-block">我对您的生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源于您曾经任教的那所进修学校的一位同乡,她到省城来玩。她说,您走的时候好孤单,一个人孤零零的吊在房间里,被发现时已经是第三天了。</p><p class="ql-block">三月初还在车站拥别的您,怎么就选择了不归路?那一个<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a(255, 255, 0, 0.5);">转身</span>的背影,那一个消失在人流中的您,成了我记忆中您最后的影像,也是我一生的隐痛。</p><p class="ql-block">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如果您还活着,也该是近90岁高龄了。快60岁的我,在经历了更年期后,明白了您当时经历的那些痛与苦,无助与彷徨。</p><p class="ql-block">您远离故乡,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没人了解您的焦虑、恐慌;也没人能懂您忧郁、情绪低落以至于情绪失控的原因。</p><p class="ql-block">您已经走了,愿天堂的您安好,没有孤独,没有误解;愿您在另一个世界远离纷扰,远离疾苦。</p><p class="ql-block">愿活着的我们,珍惜当下,多一些包容,多一些理解;多一些真诚,多一些赞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