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哲学

徐茂

<p class="ql-block">五年前的五月二十号,也就是网络情人节这天,病魔附我身,拽我下讲台,拉我出教室,斩断了我的教师生涯。从此,身体虽然不舒服,心上倒也好像卸掉了块石头,畅快了许多。</p><p class="ql-block">以前,早晚摸黑,呼天抢地,整日爬在办公桌上,于应试题海中伸腿瞪眼瞎扑腾。忙来忙去,喊爹叫娘的工夫都没有,自然无暇陪侍父母,更无颜奢谈孝敬。</p><p class="ql-block">现在,有大把时间与父母在一起了。我这个正跌跌撞撞跨入老年门槛的中年废人,恍然发现: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忒有意思,他的生活哲学很有趣。我得鼓捣些文字,算作给老父亲纪传吧。</p><p class="ql-block">闲下来后,无事可做,我就迷上了做饭;锅盆瓢碗,铲勺箸筷,操持有节,倒也乐呵。每有美味佳肴,必邀父母同享。</p><p class="ql-block">起初,父亲惜我病体,有叫必到,到必快乐吃喝。后来,我渐渐病愈,身体并无大碍,发现父亲不大对劲儿了,以致父子关系疙疙瘩瘩,裂痕片片。</p><p class="ql-block">餐桌边只要端上肉菜,父亲瞟一眼,就不上桌。自己到厨房胡乱盛些饭,到阳台上蹲着吃了,扔下碗,匆匆离去。嗨,怪了,这老头,我怎么招惹你了?给我甩头脸!你儿子我也不怂,得治理治理你!</p><p class="ql-block">以后,我吃鸡鸭鱼肉,关起门来和老婆、女儿悄悄吃;吃赖的,客客气气去请父母共享。嗨,怪了,父亲啃着蒸土豆,吸溜着黑豆粥,嚼着老腌菜,有说有笑,满面春风,世界一片光明!</p><p class="ql-block">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禅不透的理。我确信,父亲不可能觉得肉不好吃,他也绝对不希望儿子每天嚼草根。他是以强大的自控能力和独特的方式告诉儿子:日子,要节俭过,海吃海喝,总有受罪的一天。因为世事无常,钱,不是想花就有!</p><p class="ql-block">父亲退休后,喜欢到街口扎堆拉闲话。他不喜欢穿好衣服,哪件不像样,他穿哪件。我说:你不缺新衣服啊,为啥不穿?邋里邋遢,人们会笑话子女们不管你。他瞪我两眼,说:你穿得好,怎么没见人民大会堂请你去做报告?嗨,这又犟劲绷直了!</p><p class="ql-block">不仅如此,他越来越喜欢到外面拣别人丢弃的衣服,拣回来,洗净,叠好,放到柜子里。有一次,父亲拣了一双八成新的黑色皮鞋,清理干净后,对我说:你试试,合脚不?碍于情面,我试了。他说:拿走,穿去哇。我说:我嫌丢人!他瞪我两眼,嘟嚷道:我生了你这么个货,才丢人。“扑通”一声,我瘫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原来,我只是个“货”!</p><p class="ql-block">说实话,那双鞋子比我自己脚上穿的鞋要好得多。可是,我不能穿。也许父亲也不一定非要我穿,他只是想让我表达一种生活的态度罢了。仔细想想,不知何时起,我们自己的态度愈来愈流沙般渗漏,随波逐流的俗气却野草般蔓延。</p><p class="ql-block">母亲喜欢养花,可是,她养的花,或者面黄肌瘦,或者东倒西歪,皆没有多少观赏价值。究其因,不是母亲莳花无术,而是父亲从中作乱。</p><p class="ql-block">父亲爱惜水,他抢着用洗菜水浇花,这本来是好事。然而,有洗菜水时,他每天浇花数次;没洗菜水时,花儿旱死了他也不管,还不让母亲用自来水浇。生命力再强大的花,也撑不住父亲如此折腾啊!</p><p class="ql-block">围绕水,父亲和母亲周旋着,斗争着……父亲睁着老鼠般警觉的眼睛,监督母亲用水;母亲老鼠躲猫似的,偷偷用水。双方爆发口水战,也就不可避免。</p><p class="ql-block">母亲说:每月收取固定水费五十元,你再节省,人家也不会给你减免。你小脑萎缩成傻瓜啦?!父亲说:嗬,水不要钱,你怎么不洗碳?母亲来气了,大喊:我洗你那个呆儿脑!</p><p class="ql-block">我明白了,父亲节水,也不是单纯的源于钱,他已经养成了节水的习惯,这种习惯可能超越了钱的高度。任何一种行为,如果超越钱的桎梏,也就达到了哲学家冯友兰所说的“天地境界”了。可惜,这样的人愈来愈稀缺。</p><p class="ql-block">母亲爱热闹,来家里串门的女人们就多。父亲喜欢独处,讨厌叽哩哇啦的谈笑声;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忍耐,总不能眼当对面地轰人走吧。</p><p class="ql-block">转机源于一只狗。我在公园捡到一只被人抛弃的满月小狗,一念之差,就给父亲捉回去了。起初,父亲指桑骂槐,冷言冷语,埋怨我没事找事。后来,他也就渐渐地接受这只小狗了。</p><p class="ql-block">狗稍大,逐渐显露出凶狠的本性,不仅仅是对人狂吠,而且下口咬人,很毒辣的。父亲终于找到了对付串门人的灵丹妙药。</p><p class="ql-block">人来的时候,他把狗栓起来,等人到齐了——每天来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固定的人——他悄悄地将狗放开。串门人走时,没有防备,冷不丁,被狗咬一口。久而久之,谁还敢来!</p><p class="ql-block">小聪明也就能包裹一时半会儿,母亲终究识破了父亲的不义之举,与父亲大闹一场,抹着眼泪,到别人家串门去了。逼走母亲后,父亲静静地看书、抄书、鼓捣书,独自享受其独处的妙处。</p><p class="ql-block">父亲很少主动去做一件事情,往往是到了山穷水尽、万般无奈时才出手。</p><p class="ql-block">院子里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我说:换吧,未雨绸缪嘛。父亲说:不用,不用!某一天,我正在医院打吊针,母亲来电话:三狗,快!水龙头烂啦,大水漫了满院,快进南房呀!我拔掉针管,撒腿就跑。</p><p class="ql-block">父亲骑一辆“旭日”牌脚踏三轮车。日久天长,螺丝松动,有些已经掉落。我说:掉了,赶紧补上,不然,越掉越麻烦。父亲说:不用,不用!这样一来,今日掉几个螺帽,明日掉几个螺栓,后天掉几个铁圈……直到某一天,三轮车瘫在大街上,动弹不得。交警帮忙拖到修车铺,大修一番,支付了足以让父亲心疼一个月的修理费。</p><p class="ql-block">三轮车修好了,过一段时间,开始掉螺帽;再过一段时间,开始掉螺栓、掉铁圈……然后……大修……然后……再掉……再修……周而复始,循环往复。</p><p class="ql-block">前几天,父亲在整理书籍时,偶然发现一封信,他把信交给了我。我瞅瞅发黄的信封,上面的邮戳日期清晰可辨:1991.09.16。</p><p class="ql-block">当我看到收件人是我时,我好奇而又纳闷,这是谁写给我的信?为何我当年没有见到?这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啊!</p><p class="ql-block">我慌忙取出信纸,急切地读起来。我的天!这是阳泉的一个大学同学给我发来的“结婚请柬”!那时,我已到外地工作,同学不知道我的新地址,仍然把信寄到家里。</p><p class="ql-block">我有些恼火,有些难受,父亲为何要扣押这封信?!我又不能直接质问他,所以只能和母亲说说。</p><p class="ql-block">母亲说:你父亲接到信后,就决定不跟你说。你当时工资低,养着两个小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如果去参加婚礼,来回路费、礼钱,这可花费不少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就是这样,他遵循着自己的轨迹,不慌不忙地演绎着一个平凡生命的简单过程。</p><p class="ql-block">我们每个人活着,就像父亲一样,有着自己的生活哲学。人,并非原生态的动物,他的思想深深地镌刻着时代的烙印,因而,老一代与少一代之间就有一道沟。</p><p class="ql-block">然而,父辈的现在,就是我们的未来;小辈的未来,就是我们的现在。如此说来,代与代之间的沟壑本质上相互连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年的道路走成河”,说得就是这个道理。</p><p class="ql-block">我们尊重父辈的生活哲学,就是为我们的未来铺路;我们理解晚辈的生活哲学,就是延续我们的现在;我们坚守自己的生活哲学,就是对生命链条最原始、最现实的无痕焊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