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以前回老家,都是惊鸿一瞥,来去匆匆,并没有留下多少雪泥鸿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后重归故里,人是物非,难免唏嘘。儿时的低矮平房早已在城市化进程中灰飞烟灭,难觅其踪。我此番小住的房子是一处老楼。楼房是砖混结构,总共四层不带电梯。据说既不收物业费也不收水费。电费和取暖费照例还是要缴纳的。楼房四周早已高楼林立,于是这座四层小红楼越发显得渺小拘谨了。这一周差不多天天下雨,雨滴落在铁皮的房檐上,噼里啪啦的,好像鸡蛋打碎了一样。楼下就是每家配的仓房,红砖的墙红瓦的顶,很有味道。一楼的邻居无一例外都开辟了迷你花园,楼门口高低不平、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甬道上长满不知名的野草,近旁几株罂粟花灿烂地盛开着。我顺便拔了一些装进花瓶,摆放在封闭式阳台的窗台,算是略有生机的点缀。我带来一把紫砂壶一只建盏和两饼生普,走在哪里,便都可以喝茶读书发呆了。天亮得早,常年落在门洞里的塑料凳子上已经有邻居开始家长里短了。天开始放晴,闲挂在红砖墙上的两只笼里的鸟儿也放声歌唱。鸟儿我是认得的,儿时我也曾拥养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任谁都不陌生的典故。</p> <p class="ql-block">一楼有邻居做了大酱,凌晨四五点钟,我偶尔会在有节奏的叮咚声里睁开我迷蒙的双眼,那是打酱缸的声音。由于居住条件的变化,如今已经鲜有人家像几十年前腌制大酱了。东北的黄豆品质好,大酱和豆腐是其他地方难以企及难以替代的。年轻时候我家住的平房,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下大酱。早晚要各打一次酱缸。就是用酱耙子在大酱缸里上下翻捣,几分钟后把捣上来的灰白色浮沫撇去,即大功告成。同样的大豆(就是黄豆,我们老家通常称之为大豆),同样的工艺,但做出来的大酱味道却是千差万别,各有风味。有的大酱居然散发出臭脚丫子味道,据说是下大酱人的人品问题,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一直没有吃过散发着臭脚丫子味道的大酱呢。对于酱缸最大的担忧就是下雨。雨水一旦落入酱缸,一年的期许就化作深黄色流水,欲哭无泪,顿足捶胸。</p> <p class="ql-block">我在楼下的周末早市上发现了一把酱耙子,年轻人大概率难识此物一脸懵逼了,但对于六零后七零后来说,睹物思酱,此物最相思了。</p> <p class="ql-block">我一位德国朋友说:“事物的大小并不等同于世界的大小。在某些时候对你来说似乎很渺小的东西,你将往往会赞赏有加。”儿时从我家到市里一趟,就好像现在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而百货大楼当时在我的面前就像上海浦东的摩天大楼。当我今天站在四百对面进行拍照观察,它又好像一个刚刚搭建起来的积木,“登泰山而小天下”,我是长大了吧。</p> <p class="ql-block">老家的街道很好辩识,三横八纵的主路构成城区的主动脉,毛细血管遍布周遭。中间一条南北主路是正大街,也是主要商业街,是儿时我们逛街的麦加。正大街的南北各有四条街道环伺,俗称南二南三南四南五,北面以此类推。某届政府为了打造和谐城市,把数字街道一律改作了官方的“X和街”,除了快递小哥可以有“道”可循以外,土著们大都一头雾水,不辩东西,遑论南北。我走遍城区三横八纵,只发现了一块路牌上带有南北字样的标识,其余路牌徒有名字,没有方向。据我私下揣度,此处距离政府不远,官员们需要方向的指引,以防迷失吧。当然这是我的小人之心了。</p> <p class="ql-block">“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我和仓央嘉措并无可比之处——流浪在老家街头,我仍旧是我自己的“王”,这都是沾了我姓氏的光。主路上的城市生活和全国其它城市并没有什么分别,它可以是某一线城市尚未开发到位的一个角落,也可以是某四线城市,也可以是某X线城市的翻版。就像一座新建的古城,逛过其中一个,就能管中窥豹,略见其余了。“这玩意儿有啥照的。”路人甲见我蹲在一物前费力地摆姿势找角度,不禁莞尔。我赐予它“旧活物”的美誉,一个仍在继续使命的旧物——洋铁皮烧水壶,是我们除了冬天一年三季都用来烧开水的热水壶。中间是烟囱,烟囱周围加入凉水,烟囱下面架上柴火,几分钟就可以烧开一壶水,美其名曰“快壶”。在那些慢慢的日子里,我们有时候需要一把“快壶”,“裹在淡淡的烟火里,日日年年。”</p> <p class="ql-block">沿着四百一路向西,就是我儿时的城市边缘,标志性建筑叫“服务楼”,应该类似于现如今的办公楼吧,我想。服务楼的建筑风格大约属于新艺术运动,是当地不可多得的地标建筑。“快到服务楼了”,那是在我们当时看来远的不能再远的城市边缘,仿佛过了服务楼就出了老家一样。遗憾可悲的是,在造城运动中,服务楼荡然无存,原址上长出了一群“现代化”的庞然大物,既没有灵魂也没有风格,只不过巧借服务楼的旧势,服务于面子的政绩而已。</p> <p class="ql-block">远航需要灯塔引领,路人需要地标参照。厂子里的水塔和烟囱,也许是家乡最高的建筑物了。木材厂,大修厂,铁路局,是当年计划经济体制内最牛逼的三家单位,大家趋之若鹜,奉若神明。“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工厂和家属院一样,昔日的滚滚红尘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空余此地水塔和烟囱。在那阳光灿烂的日子,儿时伙伴们争先恐后攀登水塔,我脚踏实地给他们呐喊助威,画面在我眼前闪闪而过,仿佛昔日重来。</p> <p class="ql-block">还有工厂的西大门完好无缺,孤零零守卫着几近不复存在的工厂。西大门的斜对面,就是我们当年最大的娱乐场所电影院。六一儿童节的服装标配是白衬衣蓝裤子小白鞋,诗朗诵、表演唱是经久不衰的保留节目。那时候还没有“娱乐至死”的大众追求,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电影。当月电影都会在电影院门口的一块大牌子上昭告天下,然后我们就开始边攒钱边掰着手指计算日子,算计着兜里的零花钱该看该舍地熬着日子。学生包场门票五分钱,对公众放映则是一毛钱。有时候为了心仪的一场电影,面对奶油冰棍的诱惑,我们禁不住舔舔干裂的嘴唇,咽咽泛滥的口水,一步三后头离开冰棍车。一毛钱憋到英雄汉,倒不是虚传。</p> <p class="ql-block">最能唤醒记忆和拉近距离的,就是吃吃喝喝了。老家的黑土地,是全世界仅存的四块黑土地之一,显得弥足珍贵。产业结构以农业和第三产业为主。这里感受不到大都市的匆匆忙忙起早贪黑,日常生活悠悠荡荡不疾不徐,完全是十八线城市的自在逍遥,悠然惬意。“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虽然有点夸张,但也并不离谱,艺术毕竟来源于生活。夕阳西下,我徜徉在街头巷尾,霓虹闪烁,炊烟飘渺,香气扑鼻。夜市,其实就是小吃一条街。车摊从四面八方围聚到夜市,临街的酒馆餐厅顺势把桌椅板凳摆在摊位后边,食客们随吃随点,一派人间烟火。酒馆主打熏酱,摊档主营烧烤,优势互补,皆大欢喜。毛蛋实蛋活珠子,面筋生蚝羊肉串,吃货们或者三五成群,或者单打独斗,流连忘返,大快朵颐。</p> <p class="ql-block">周深在《起风了》里唱道:“短短的路走走停停,也有了几分的距离,不知抚摸的是故事还是段心情,也许期待的不过是与时间为敌。”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又折返回来,虽然夜市的路不长,但是走走停停,也有了几分距离。我终于没有驻足品尝。看着食客们饕餮大餐,我迈着粘稠的脚步用手机拍下他们满足的身影,可惜口罩遮掩住了我会意而迷人的微笑。</p> <p class="ql-block">雅俗共赏的麻小。</p> <p class="ql-block">烧烤和熏酱,几乎占据了老家餐饮的半壁江山。我走过路过多次,今天故意没有吃晚饭,准备到此一吃。服务员一边敷衍着我,一边不停地左右巡视。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熏酱,在座无虚席的酒馆必定是人微言轻,无足轻重。我绕过熏酱小馆,寻了一家烧烤,度过了一个酒足饭饱的夜晚。</p> <p class="ql-block">虽说有的豆腐吃不得,但是老家的豆腐却不可错过。自打淮南王发明了豆腐,豆腐历经风吹雨打改朝换代而经久不衰。吃过家乡的豆腐,就相当于读过《古文观止》,其他的豆腐难以下咽。大豆腐软糯香甜,入口即化,佐以大葱辣椒拌上大酱,简直人间美味,金银不换。</p> <p class="ql-block">六七月份,正是香瓜成熟的季节。“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家乡的应季香瓜,绝对担当得起这句俗语。微风过处,香甜的气息围绕周围,经久不散。就像淡淡的乡愁,挥之不去,藕断丝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