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

心外江湖-李迅

<p class="ql-block">谨以此篇小文纪念我逝去十年的外婆和刚刚离去的母亲。</p> 我家住一楼,在东墙上有一扇窗,每天早晨都有一片阳光透过窗晒进我家的客厅。窗外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植被丰富,花儿应着季节开放,鸟儿应着季节鸣叫。老人们看着天气在这里晒太阳闲聊,孩子们看着时间在这里奔跑嬉戏。 一开始是外婆经常爱坐在东窗下,手边放一瓶可乐,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景色,遇到熟悉的老邻居,她会微笑打招呼,但也只是一个寒暄而已。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老年痴呆了,但是凭着她的一贯的修养和习惯,总是微笑的面对众人并打着招呼,也许她已经记不清什么了,但是所有的礼貌细节还是都保持着。 外婆是一个胆小而又谦和的人,一辈子受了不少苦。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含辛茹苦的把女儿拉扯大。到了70年代为了照顾我,她把上海的房子卖了,随我父母迁居到北京,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上海。她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想回上海再去看看。一开始是没有这个条件,后来有条件了,她也走不动了。 我父母是双职工,而且年富力强,因此工作都很忙,到了北京她就担负起了家里所有的后勤工作,她带大了我和弟弟还有我的堂弟,因为我的叔叔婶婶是外交官,当时不允许带子女出国,所以他一直在我家长大。 <p class="ql-block">外婆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记得刚搬到这个大院的时候,院子里尽是空地。她就开始在房前开了块荒地。种了玉米和向日葵,还中过一次芝麻,但是没等芝麻长成就被我撅折了。愿君他就开始拾到我家的小院儿。我家的小院儿是和隔壁赵大妈家一起的,因此略显得院子比别人家的大。每年的夏天中间的一棵葡萄树覆盖了一大片。而两侧种的扁豆藤,把整个小院围成了一个绿荫棚,十分的惬意。直到我家的小院儿拆了,我们搬进了楼房,外婆才停止了她房前屋后的劳作。</p> 当时家里不大,只有一间半房。里面是父母带着弟弟睡,外面是我和外婆以及堂弟睡。我记得小时候,夏天的时候外婆总是拿个扇子给我扇风,等我睡着了以后他才睡。在我的枕头底下,他总是放一两块动物饼干,怕我晚上饿了没有吃的。冬天的时候总是愿意跟外婆在一个被窝里,脊背贴着脊背,听着外婆的呼噜声,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外婆是个南方人,所以蒸馒头包饺子之类的事情,她是到了北京以后才开始学的。我记得吃饺子对家里来说是一个工程。因为从早上起来外婆就开始调馅儿和面包饺子,而这顿饺子只有等到晚上才能吃得到。而吃火锅对我们的童年来说是一个不太好的记忆,每次家里涮锅子,外婆总是在给我夹,而我母亲说吃火锅就是尧自己吃,别人加了反而没意思了。这么说着,她却把涮好的肉夹到了弟弟的碗里。每次吃涮锅子娘俩都会吵一架。 这些都是儿时的记忆,美好的回忆总是能够深深的扎根在自己的脑海里,成为一种梦。<br>  我在上高中之前,所有的衣服裤子鞋子都是外婆做的。至今还记得他做的棉鞋和短裤,我上高中的时候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那时候喜欢臭美,想要一件西服。于是外婆就跟旁边的裁缝学怎么样裁西服,我人生的第一套西服就是外婆给我做的。 外婆真正的从忙碌中闲下来,那是要在我母亲退休以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母亲来管了,她也真正的“退休”了。而闲下来之后,她也就进入了老年痴呆的状态。老年痴呆在他身上发展是很缓慢的,他并非是记不住人,只是记不住了当下的事情。每次回国我都是愿意跟外婆睡在一个房间,总觉得睡在她身边会很踏实。 有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突然醒来,发现外婆笑眯眯的站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问她要做什么?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结婚了没有?”我说:“我结婚了呀,月月就是我的女儿啊。”于是她恍然大悟,又高高兴兴的上床睡觉去了。这种事情在后来又反反复复的出现了无数次。我们也习以为常,只当做一个复读机。 外婆是九十六岁那年走的,从发病到离开大概只有两个月的时间。由于老年痴呆,所以她走的并不是十分的痛苦。在头一个月我从国外飞回来,陪了她十八个晚上,在我陪床的时候,她会说让我回家睡,她不会在医院里吵的,并告诉我,我爸爸在家一敲门就开了。她的病情稳定了一段,而我在国外的工作也要持续。当我离开的时候,她是清醒的,得知我要走了,她说好了,这下得不到继了。国外工作结束以后我又返回北京,这时她已经陷入了昏迷。有一次他从昏迷中短暂的醒来看见了我,眼泪夺眶而出。 当外婆走了以后,东窗边就换成了我母亲。母亲不爱喝可乐,她只是愿意在窗边和邻居们闲聊两句。之所以她不去外面的小花园和大家聊天,是因为她走不动了。15年前母亲查出了肺癌。由于发现得早手术及时,所以在初期状况还是不错的。只是走路费劲些,上下楼梯喘气,到外面虽然只有四级台阶,但是她还是能不走不走了。 从五六月份开始,母亲总不愿意把东窗的窗帘拉上,因为进入夏天以后,东窗外的花园里总会有人在那里纳凉。他觉得家里的这份光线,可以给外面的人留点亮光。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由于三岁没了父亲,母亲又没有文化。所以它从小就非常的好学上进。16岁的时候就被特招到北京,在航天部工作。我对母亲的工作知之甚少,虽然从小也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周围的叔叔阿姨也经常串门走动,但是我也从未关心过他的工作性质。只是到了她去世以后,我才认真看过她的经历。 从我家到母亲上班的单位大约10公里,骑行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母亲每天都这样早出晚归的骑车上下班,无论冬夏风雨无阻。因此我们觉得母亲的身体是最棒的。是谁又料到她在六十三岁那年罹患肺癌。他总是抱怨父亲抽烟,总是抱怨北京的污染,总是抱怨给我们做饭。但是抱怨归抱怨,她该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母亲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她的人缘也非常好。因此不论是单位还是街坊邻里,都跟她保持良好的关系。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急躁,但是性格急躁也仅仅只是在家里。发火的对象,以我父亲为主,有时候也会抱怨,外婆总是记不住事情。 每到这个时候,我父亲总是默默的离开,到花园里去抽一支烟。而外婆则是背着手来到另外个房间。记得有一次我在家,外婆似乎又忘记了什么事情,母亲在抱怨。外婆默默的背着手离开走到我面前,跟我说“这个小孩儿从来都不听话。”这话一出大家都乐了。我妈说你说得对,我有妈所以我还是个孩子。那一年我外婆九十五岁,我妈六十七岁。 在母亲的照料下,外婆的晚年生活一直是非常安逸的。虽然外婆有些老年痴呆,但是生活基本上能够自理。每天母亲给她安排一日三餐,督促她上厕所,晚上给她洗脸洗脚,定期帮她洗澡。有几年身体甚至比从前都要好了许多。为此我母亲还曾经被评为北京市孝星。 我和妻子结婚不久,妻子就有了身孕。母亲知道后很兴奋,同时也不住的提醒我。你妻子为你怀了孩子,在怀孕期间身体会有变化,你要像个大人好好照顾你的妻子。那一年正好是母亲到了退休的年龄,单位想反聘她,她说不行,我的儿媳妇儿要生孩子了,我要去照顾。于是他就孤身一人坐飞机从中国转机来到了我国外的家里。从孩子出生,母亲就一直帮助妻子照顾孩子,直到出生孩子100天以后,她才恋恋不舍的返回北京。在我家里,他几乎哪里都没有去。虽然是出了一趟国,但是其实跟没出国是一样的,甚至比在国内还不自由。因为在家里忙着忙那,不觉就过了一天。临行前她还不断嘱咐我们,女人生孩子还要每天喂孩子睡不好一个完整的觉。你要懂事儿,像个大人,家里的事情要操持起来。我有时候怀疑这不是我妈,这是我丈母娘。 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家里做饭,而且做饭越做越觉得有意思,乐此不疲。不论好吃还是不好吃,妻子总是能够忍受我的黑暗料理。我一直认为我妻子包粽子一流(一小时包九十个而且一样大)但不会做饭。直到我母亲发现罹患肺癌需要做手术,家里需要人照顾。我妻子于是就马上辞职回国,照顾我母亲。我忙完了手边的工作赶回北京的时候,母亲已经手术完成了。我还跟母亲说,妻子不会做饭。母亲说谁说的她做饭好吃的很,藕炖排骨炒青菜都是南方人的做法,我非常喜欢吃。这才知道我妻子原来也是烹饪高手。他后来跟我说,如果不是你妈病了,我这辈子也不会让你知道我会做饭吃现成饭多舒服啊。 婆媳两个人都是要强的人,共同话题不是很多,但是她们两个人都知道婆媳相处之道,基本上相安无事。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吃螃蟹。于是每次妻子回国来北京的时候,母亲都会乐颠颠的到菜市场去买一大堆螃蟹,蒸完了以后婆媳两个人其乐融融的抱着大脸盆拆蟹。 当年堂弟留在我家,我妈也把他当做亲儿子一样对待。有时候让我们这些亲儿子都觉得有些嫉妒。而我的堂弟也跟我的亲兄弟一样,因此母亲总是说我们是三兄弟。而后来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我把我的女儿也送回了国。女儿从六岁到十二岁之间,是跟奶奶一起度过的。跟奶奶这六年,孩子学会了弹古筝,骑自行车,作文也写的不错。为她将来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事情的转折还是在我外婆去世的那段日子。由于外婆的老年痴呆,他在发病的时候只认识我母亲。因此我母亲在他最后的日子里,须臾不敢离开。当我外婆走了以后,母亲也累垮了,不久就发现肺癌原位复发了。 母亲的病发展的非常缓慢,在一点一点的摧残和损耗着我母亲的躯体。但是他并没有摧毁我母亲的精神,一直到最后我母亲在弥留之际,她的头脑思维都是清晰的。母亲是个坚强的人。作为一个曾经的管理离退休人员的干部,母亲不但明白病情的发展,也非常了解自身的情况。因此不论是身体多么难受,她总是坚持一日三餐。他曾经说过最好的药就是吃饭,只有把饭吃下去才有力气和病痛抗争,才有力气吃药。 她的一生从未放弃过抗争,与命运抗争,与生活抗争,与病痛抗争。一直抗争到2020年11月30日。她的生命结束了,但是她的抗争并没有失败。 东窗下没有了外婆的身影,现在也没有了母亲的身影。我透过东窗向花园里看去。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的抽着烟。五十三年来他第一次孤独了,七十八年来。他第1次需要独立面对了。他这一生从出生就有人帮忙照顾,从外婆到保育院,从部队到家庭,无时无刻都有人照顾帮扶,现在亲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孤独中他似乎也迅速的苍老了。 我坐在东窗边,呼吸着窗外的气息,体会着外婆和母亲的感受。小花园里枝繁叶茂,小花园里的花卉树木品种繁多,但是每样只有一两个类似于一个缩小版的英国式花园。各色花卉按照自己的不同季节轮番的开放。春天是喜鹊,现在是麻雀,经常在窗户的栏杆上驻留鸣叫。 <p class="ql-block">正对通窗前面是一条不长的小径,小径旁边摆放着两排长椅。每到早饭后或者午饭后都会有一些。大爷大妈在这里纳凉闲聊,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大妈居多。偶尔会出现一阵子大爷居多的时候,但那也是短暂的。他们海阔天空的闲聊着,家长里短的。到现在为止,我也没记住一句,他们所聊的闲篇儿是什么?大爷大妈们一直是这个院里的老邻居,50多年来我就管他们叫叔叔阿姨,现在他们老了,行动迟缓了,但是模样还没有变。只是有一些叔叔阿姨不再出现了,永远也不会出现了。</p> 天色渐渐的黑了,我打开了客厅的灯,却没有拉上东窗的窗帘。因为在东窗外还有纳凉的人,还有嬉戏奔跑的孩子。一如母亲那样,把家里的光留给需要的人。 <p class="ql-block">我多想在那些奔跑的孩子中的一个就是我,我还在跟我的小伙伴儿小灵和言武在院子里撒欢。这时候外婆在门口用上海话喊:“小迅,天黑了,快回家吧。”,我回复我知道了,但是并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过不了多久就能听见妈妈高昂的叫声:“小迅,叫你一遍你不听是不是!你作业写完了没有?”于是我只能悻悻的往家跑.,,,,,</p> <p class="ql-block">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让她们这么着急,我一定天黑前就回家,我一定好好把作业写完。</p><p class="ql-block">我坐在东窗边,体会着外婆和母亲的感受。泪如泉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