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水库旁边有座小山丘,山上有个小村庄。我的外婆、外公还有阿太都住在这里。这个村庄不但留着青山绿水,还有着许多快乐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我家在县城。到这个山村,要开一段蜿蜒的山路。路是依山而建的, 我常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山上裸露的岩石和茂密的竹林,或是缓缓流过岩间的水流。有时路过一座陡峭的山, 山壁裸露着,由于害怕山体滑坡,山被绳网拦起来。 我望着那绳网拦住的山壁,却又因急转弯猛然向前扑去。累了,我就闭着眼数弯。六十公里的路,约有三百个弯。路上看到一片清澈的水,水下是天空和绿色的山。过了这片水,还有一座短短的桥。桥的尽头, 就是小山村了。</p><p class="ql-block"> 外婆在桥的尽头开了家便利店,没有招牌。下车之后,我们会坐在店门前的竹椅子上休息。店对面有幢房子,也是我们家的,外婆常常在两幢房子之间穿梭,为我们准备农家饭。</p><p class="ql-block"> 平时是在早上出发来这儿,到的时候已是中午了。刚在竹椅子上坐下,外婆边在另外一幢房子招呼我们吃饭。</p><p class="ql-block"> 在桌上坐下,外婆用一块抹布包着手,端出了一碗鸡汤,放在桌子中间。拿起我的碗,为我打了满满的一碗汤。我环顾四周,饭桌上都是我爱吃的菜,有九层糕,有牛肉,还有这里独有“苦株”。菜都是热乎的,蒸腾出白色的水蒸气,模糊了我的眼镜,水滴汇合,流下,折射出菜间的温馨。一家人都在饭桌上,唯独不见外公。</p><p class="ql-block"> 我问外婆:“外公去哪里了?”“外公去开车了,今天有人包车。”外婆笑着答我。那一抹笑是永恒不变的,从来没有离开外婆的脸。</p><p class="ql-block"> 外公是一名司机,开着一辆银色的面包车,总是在进山的路上行驶,所以,外公不能陪着我们。有时刚回来吃一顿饭,又上车接人了。在我的记忆里,小山村慢慢变成了“外婆家”。</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便利店里有一台缝纫机,外婆常在那台机器上创造出美丽的艺术品。每当外婆要做衣服,我便拖着一把小竹椅,坐在缝纫机边。外婆施展她的魔法了!</p><p class="ql-block"> 一匹印着蓝色花纹的布被展平在桌上,粉红色的粉末在飞扬,外婆用粉笔勾勒出每一片布的轮廓,一把大剪刀,沿着粉色的线前进,巨大刀刃合拢,“咔嚓”一声,布片被平整裁断。外婆把布片拿到一台小些的墨绿色的机器前,用脚踩下踏板,机器“咯嘚咯嘚”地响起来,三条白线交错编织,好似蜘蛛织网,白光一晃一晃,看得我眼花缭乱。布片拿出来时,边缘已经锁上了白色的长条,这样布的边缘便不会散开了。</p><p class="ql-block"> 处理好了布片,外婆就要把它们接成衣服。锁好的布片相应的边被对起来,压在针的下面,外婆在缝纫机前一踩,机上的小塑料脚也踩下来,脚边的针像啄木鸟一般,一针一针快快缝,不久,我的新衣服便出炉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让我穿上新衣服试试,我马上穿起起它。妈妈一会让我站远一些,一会让我站近一些。她从左边看,从右边看,各个方向都看了个遍,最终拿出了手机, 要给我拍张照。</p><p class="ql-block"> 我本来就有些不耐烦,也不想认真拍,便摆出了一个极傻气的姿势。</p><p class="ql-block"> 拍好之后,妈妈把这傻气的样子发到朋友圈。不久以后,妈妈叫我过去,只见那条朋友圈下都是赞,还有妈妈的同事调侃说:“连动作都像外婆家的。”</p><p class="ql-block"> 我却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到山上去玩了。外婆外公的民宿在山坡上,边上是我阿太的家。穿过一条小小的路,就能到山的那边,另外一个阿太家。那个阿太家里有个会做比萨的舅妈,舅妈在家做比萨时,我便拉着妈妈去那儿。可如果舅妈不在,我就忘记了那个地方。 </p><p class="ql-block"> 阿太之前是住楼上的,自从她生病,就搬到一楼来了。一楼用木板简陋地隔断一下,木板内侧是她的小屋。 </p><p class="ql-block"> 妈妈叫我去阿太那里看看, 我答应了,毕竟回来,都没怎么去看阿太,好歹也得去那边“转一转”吧。 </p><p class="ql-block"> 沿着一条小路上山,刚下过雨的路是滑的,泥土也是湿而黏乎乎的。小路边上有一排不及膝盖高的“小矮墙”,我和妈妈手拉着手,迈着步子跨过一级级泥台阶。 </p><p class="ql-block"> 下了山,阿太在门边的竹椅上,看到我们,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站起来喊着我“阿希!阿希!”</p><p class="ql-block"> “阿太!”我也叫她,她让我和妈妈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然后她慢慢坐回了竹椅子上。 </p><p class="ql-block"> 妈妈开始用方言和阿太说话,我也听不懂,大概就是问问身体最近怎样,交代阿太该怎么照顾自己。突然,阿太站起身,慢慢地、小心地走到小木房里,拿出了一盘水果。</p><p class="ql-block"> 阿太把那盘水果端到我的前面,用方言小声问我:“孩子,要吃吗?”我听不懂,没有答应,阿太努力张开能看出骨头轮廓的手,盖住了三个大橘子,抓起来塞到我的手里,又提出来了一串葡萄,放在我的臂弯上,张开邹巴巴的嘴,“慢慢吃,噢!” </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手里塞满得满满的水果,忽然想起了该做什么,赶紧点头说:“谢谢,阿太!”</p><p class="ql-block"> “乖噢,乖噢!”阿太笑得更开心了,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有着孩子神情的脸。我又陪妈妈坐了一会,待不住了。悄悄凑到妈妈耳边。</p><p class="ql-block">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妈妈点点头,站了起来,和阿太道了个别。我们走出了房子。我的手里还拿着阿太给的水果。 </p><p class="ql-block"> 走出了一段距离,忽然听见熟悉的叫唤在身后出现。</p><p class="ql-block"> “慢慢走哎……”那是阿太喊的,阿太不会讲普通话,平时和我们讲方言,可这一声叫唤,是不熟练、笨拙的普通话,只有四个字,却有无限的内容。</p><p class="ql-block"> 喊声回荡……</p><p class="ql-block"> 2020的寒假,刚过完春节,住在民宿旁边的阿太去世了。参加完丧礼,坐着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我仍旧看着窗外,看着依旧在的青山,和天上的飞鸟。</p><p class="ql-block"> 妈妈猛然发话了:“我现在很害怕回老家了。每次回老家,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老了,头发变白了……”</p><p class="ql-block"> 我没敢回头看妈妈,回想起山边的阿太,回想起她塞给我的那些水果,我希望能多走走那条去往阿太家的山路,多珍惜还在身边的人。 </p><p class="ql-block"> 她也不能永远陪着我。 </p><p class="ql-block"> 想要珍惜,多点陪伴,可这蜿蜒的山路却不允许。</p><p class="ql-block"> 外公很忙碌,一直在山路上奔波。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永远只出现在饭桌上,或是在卧室里看新闻联播。其余的时间都在车上的。</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觉得没有时间陪我,是对我的亏欠吧!外公每次都把辛苦开车赚来的,那一张张零散的钱,换成百元大钞,塞在红包里给我。但陪伴比什么东西都精贵,在我眼里,外婆比外公更爱我。</p><p class="ql-block"> 难得的时间,外公晚饭后没有去开车,坐在竹椅子上和我们闲聊。</p><p class="ql-block"> 外公靠在椅子上,双手枕在脑后。“说实话,你觉得外婆对你好还是外公对你好?”外公问我。</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外婆先笑着替我回答了:“一样好!”</p><p class="ql-block"> 外公把手撑在腿上。“说实话。”他重复着,长满了胡子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慈祥的笑。</p><p class="ql-block"> “外婆更好。”我又思考了会,小声地说。 </p><p class="ql-block"> 外公又笑了。“呐,这样就是实话嘛!”外婆也跟着笑,一边说着:“哪里哦,外婆外公对你一样好。”</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在笑,我也本想笑笑的,可我的嘴却上了锁,怎么也笑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外公仍旧在蜿蜒的山路上奔波,我也没能多陪伴外公,学业日益繁忙,回到小山村的次数少了。</p><p class="ql-block"> 老家要造高速了!这个消息迅速蔓延了整个村庄,整个县!</p><p class="ql-block"> 筑高速的公司搬来了。高速公路的人租在我们家的民宿,他们是北京来的,说话带着浓厚的儿化音。</p><p class="ql-block"> 山上开来了巨大的挖掘机,山和山之间飞架起了一座座高架桥。隧道打出来了,机器在山间运作。我们抬头便能看见那撞破众山,飞跃峡谷的长路。</p><p class="ql-block"> 路还没建好,我们走在山路上还得多绕上一段20分钟的路,回去的次数少之又少。短短的五一假,抽空回到小山村。晚上,昏黄的路灯在小道上方调出一道光束,笼住了几把单薄的竹椅。</p><p class="ql-block"> 我在小竹椅上坐了下来,外公和建高速的叔叔也坐了下来。建高速公路的叔叔穿着一件驼色的工作服,外公也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工作服。</p><p class="ql-block"> 他们聊起了起来,聊起高速,聊起他们曾经造过的路,聊起山村的人,聊起我的事儿。</p><p class="ql-block"> “你应该写写你外公。”叔叔看向我,用那浓的口音说。</p><p class="ql-block"> 我很感兴趣地听着。</p><p class="ql-block"> “你的外公一知道我们要建高速,就说‘我要加入。’但他给我们开车,收入是没有包车高的。这是一种精神,知道自己家乡要变好了,就想要贡献一份力量。”他眉飞色舞地演说着,外公静静坐在旁边,平静地笑着。</p><p class="ql-block"> “还有,你外公和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和我们在路上捡垃圾,这不就是很好吗?你应该写写……”</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外公,他依旧很平静,很平静地笑着……</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后,我没有去写我的外公,外公也改去了高速公路上奔波。</p><p class="ql-block"> 高速建成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兴奋地坐着小车,走上了高速。</p><p class="ql-block"> 收费站造成了古建筑的样子,路很宽敞,差不多是原来山路的两倍宽。很直,很短,我们很快就到了小山村。</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来吃一个朋友的宴席的,吃完了饭,我们又坐上了车,准备离开。外婆让我们停一停,她慢慢跑进便利店,背影消失在绿色的玻璃后。不久,她又出来了,把一大袋我喜欢的东西塞进窗子。车窗向上升起,外婆的笑向后移动,我们又要走上“新的进山路”了。</p><p class="ql-block"> 我凝视着玻璃窗,我能看见窗子上我的眼睛,还要窗子外的一盏盏路灯。我看得及其专注,我有一种失落感,一个大洞般,很深很深。我看我的脸上划过一滴水。我也感觉到了,那是温热的。我用袖子擦去它,可水在我的脸上流成了一道深深的、看不见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我回头看着路,灯光璀璨,却空无一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