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忆

王泽松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湖北省洪湖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小时候虽然缺吃少穿,家境贫寒,但当时自己丝毫没有什么感觉,童年仍然是快乐、野蛮地生长。</p><p class="ql-block"> 我所在的村因一条沟和新砌的排水剅得名——新剅沟。儿时的新剅沟虽然贫穷落后,但我永远心怀感恩,那沟里的水,地里的粮,抚育了我十五年。回想儿时的光景,有苦有甜,有喜有乐。</p><p class="ql-block"> 年轻的时候,城里的朋友曾经问我的老家在哪,我还很不自信,觉得“新剅沟”这个名字有点土,羞于坦然告知。后来读了老舍的名著《龙须沟》,看了豫剧名片《朝阳沟》,领略了著名景点九寨沟,才觉得是自己混得不好,有些小家子气,很好笑。</p><p class="ql-block"> 十五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到城里工作,屈指算来至今离开家乡已有四十多年了。无论漂泊多远,无论离别多久,家乡的一草一木总是历历在目,儿时的伙伴在脑海里时隐时现,乡音难改,乡愁难忘,正如一位名人所说:什么是故乡?故乡就是年轻时拼命想逃离,年老时日夜想回归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这不,我又回到了新剅沟,坐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面,看到的是:熟悉的田野、成排的高楼、标准的水泥路、漂亮的小汽车、稀少的人群……令人感慨万千,如梦如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一 乡景</b></p><p class="ql-block"> 新剅沟村,一条沟渠穿村而过,沟水缓缓流淌,岸边杨柳依依。沟头处的一个深潭常年冒着泉水,水儿清甜可口,小时候常去沟里挑水倒进家里的水缸里供家人饮用。干庄稼活的人们口渴时,用手捧,斗笠端,荷叶当瓢,喝得好爽!更奇妙的是,沟里鱼特别多,年关前挡坝抽水,抽干水的沟底全是鱼,连同在其他河里弄到的鱼,分给社员群众,也让贫苦了一年的农民尝一点荤菜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沟边肥沃的土地,孕育万物。到处绿绿葱葱,飘来一阵馨香的味道,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阳春三月,油菜花开的一望无际,一群蜜蜂飞来飞去......;初夏时节,看,燕子飞来了、蜻蜓在嬉戏、青蛙在跳跃、知了在蝉鸣......;金秋十月,沟边金灿灿的稻子熟了,白花花的棉田里棉花吐絮......;冬天来了,碰到下雪,田野和村庄全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里,也是美不胜收。</p><p class="ql-block"> 清晨,看村子里的饮烟升起,听几声鸡鸣、几声狗吠,令人心旷神怡。落日下,我喜欢踩着夕阳的尾巴在田间奔跑,橘色的阳光温温润润地从脸庞滑过,那样的感觉,在记忆中挥之不去。傍晚,我会坐在月光下,用竹笛吹奏几首歌曲,和着村民聊天时发出的笑声,文艺青年演奏的二胡乐曲,点缀着乡村的幽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二 乡味</b></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总觉得粮食特别紧张,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几粒白米饭,要混杂许多菜叶,或苕(红薯),或干苕丝,煮得不干不稀,叫“闷巴子”饭,饭后一会就肚子咕咕响了。读小学的时候,一次开完忆苦会,就吃忆苦饭,一位张老师组织我们吃忆苦饭,他见一碗菜汤还挺香的,又加了许多猪吃的糠,搅拌在菜汤里,吃得我们几乎都吐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常常吃不饱,但土锅土灶烧的土菜、锅巴饭、还有特色小吃,在我后来漂泊他乡的日子里,足足让我想念了四十多年。儿时形成的味觉记忆,一辈子都不动摇。</p><p class="ql-block"> 想起一道道特色菜,印象非常深刻:蒸菜、滑鱼、鸡肉焖粉条或豆角、鳝鱼丝、泥鳅炖黄瓜、煎混杂鱼、烧生鱼、霉豆渣、藕肠子、莲子米、菱角……蔬菜特别清甜可口,如菜薹、丝瓜、茄子、扁豆、酱萝卜、酱洋姜……小吃更是念念不忘:团子、糍粑、汽水粑粑……</p><p class="ql-block"> 一次回村,吃了一次蚶子肉,至今忘不了。蚶子肉煨莴笋,那真是绝了!</p><p class="ql-block"> 好几年前的清明节,回到老家,路过一个邻居的家门口,飘来一股浓郁的莴笋味,里面还夹杂着一丝海鲜气息,我于是直接进去。邻居见是我回老家了,很是欢喜,说快来尝尝蚶子肉。</p><p class="ql-block"> 一碗蚶子肉端在手中,手指没动,肠胃已动,肚子里的胃黏膜、胃酸就像战场上的战士,齐刷刷地列好了阵势,就等着冲锋了。</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喉咙,就像青蛙的下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口里的唾沫在口中来回奔流,仿佛即将从嘴角流溢出来。</p><p class="ql-block"> 先别急着吃蚶子,夹起一块莴笋,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嗯,一股馨香直入心扉。放到嘴里,抿了一下,居然就化了,稍加咀嚼,来不及吞咽,就滑溜溜地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再夹起一块蚶子肉,感觉有点烫,用嘴吹了两下,丢进口中,先别咬,含一会儿,感觉一股海鲜味不仅刺激着自己的味蕾,还撩拨着自己的喉嗓。再用牙一咬,那浓浓的鲜味就像水中的波纹层层荡开了。蚶子肉的四周比较软,不需用力,但中间稍硬,软中有硬,绵软中夹着一份筋道,等到最后吞咽下去,居然感觉有一股热流直接从舌根流过咽喉、胸部,直达胃里……</p><p class="ql-block"> 后面的进程就快多了,秋风扫落叶,吧嗒吧嗒几下,碗里就空了。</p><p class="ql-block"> 邻居看我碗中已空,问我:再来一碗?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回答:好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三 乡趣</b></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们总是约上一群小朋友在野外玩耍。夏天光着脖子,四五岁的小孩甚至光着屁股,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穿的都是补丁衣服,“捡落”(哥姐或长辈穿过的旧衣)是常态。没见过什么毛衣、羊毛衫,冬天,上半身是衬衣加棉袄,下半身有件土布的内裤,叫“胎风裤”,外加一件臃肿的棉裤,还是觉得凉风直灌,冷!好在大家都穷,彼此也不会嘲笑。玩到父母大声叫唤才回家吃饭。有好多难忘的游戏:打陀螺、捉迷藏、放风筝、掏鸟窝、抓知了、板“撇撇”(纸张折成的方块)、玩弹弓、钓鱼,等等。</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能看一场露天电影,实在是一件兴奋的事情,约上一群人,走几里甚至十里地,到周边的大队去看,算是享受文化大餐。《打击侵略者》、《奇袭》、《侦查兵》、《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看了好多遍,百看不厌。</p><p class="ql-block"> 利用一切机会挣点小钱,也是一种勤工俭学的行为。利用空闲时间,捡桃壳核、拣知了壳、养蚕,都可卖点小钱。我曾经到湖里打莲蓬,腿上被荷梗上的刺挂得道道血痕,摘了五十多个,卖了五毛多钱,可交一学期的学费。</p><p class="ql-block"> 五六岁的时候,我和乳名叫“水生”的发小常常一起“打弹珠”。他小我一岁,但基本功比我好,他总是光着屁股,趴在地上,三个指头卡住弹珠,精心瞄准,浑身发力,小屁股夹得紧紧的。每打中对方的弹珠,就赢一张草稿纸。一天,我一连输了三四张,很气馁。第二天再打,我终于赢回来了,不是我发挥得好,是因为在比赛的过程中,过路的大人见他可爱,故意逗他,总是在他击发的时候,轻轻揪一下他的屁股,让他失去准心,气得他哇哇只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四 乡土</b></p><p class="ql-block"> 我从十一二岁那时起,就开始干农活,与泥土打交道了。一般是利用星期天、寒暑假,提前找队长申报,由队长安排,干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家里挣点工分。</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年的夏天,队长安排我们四个初中生砍界边,每人要砍两大块稻田四周田埂边上的稻草。天刚亮,我们就下地了,手握镰刀,弯腰砍草。大概干了两个多小时后,就开始汗流浃背,感到腰酸背痛了,我很后悔自己没有穿条长裤并扎紧裤角,来杜绝蚂蟥的不断叮咬。砍着砍着,突然,从界边一洞里窜出两条肥肥的鳝鱼,令我惊喜不已。鳝鱼深知危险,拼命逃窜。我哪肯放过,一个箭步上前,伸出右手三指去掐,哎呀,滑走了!再追,再掐,暗想:必须用力准确掐住其上半身。一、二、三,哈哈!我掐住了,赶过来的一小伙伴也抓了一条。可放哪呢?我提议让小伙伴脱下长裤,用裤子裹着鳝鱼,再扎紧。但他并不同意,他说,他里面的短裤破了一个洞。我说,我会帮你用稀泥糊住破洞,让人看不见,他只好作罢。</p><p class="ql-block"> 又开始赶活,虽然劳累,但抓鱼的小插曲的确缓解了枯燥乏味的体力活。</p><p class="ql-block"> 我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学校举办开门办学活动,组织我们中学生宣传队到洪排河水利工程现场去慰问演出,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接受教育。</p><p class="ql-block"> 到了工地,看到的场面十分壮观,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热闹非凡,令我非常震撼。</p><p class="ql-block"> 我们上午下午或在食堂干活,或在工地上平整道路,中午在民工吃午饭的时候演几个文艺节目。不算辛苦,只是看到民工那么大的劳动强度,让我们很钦佩、很同情,也很感动。</p><p class="ql-block"> 天寒地冻,他们住在简陋的工棚或借住在农户家里,睡的地铺拥挤潮湿。唯一的下饭菜就是辣椒酱,有一盘无油的大白菜就很奢侈了。关键是米饭不够吃,有经验的人往往第一碗装少点,转个身就咽下去,碗里就空了,再抢个装饭的机会,压实装满。否则,等你再转个身,锅里肯定是一粒不剩了。</p><p class="ql-block"> 天不亮,催命的口哨声就吹响了,那是在催人上工了。人们赤脚踩冰渣,从低洼的土仓里将一百多斤重、或稀或干的土方挑到几十米、一百多米高的坡顶上,而且坡陡路滑,来来回回,一刻不停。上午十二点多钟在工地上草草吃几口饭后继续挑,天黑了,担子上挂个马灯再挑一个多小时才能回住处吃饭、睡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五 乡俗</b></p><p class="ql-block"> 我对家乡的皮影戏记忆犹新。农闲季节,一帮民间艺人组班走村,受邀在村头搭建的简易舞台上,一连唱上几天传统的连台本戏。演出前往往要打一番锣鼓,叫打闹台,示意人们演出就要开始了。演出时,艺人藏在白色幕布后面,一边操纵影人,一边用方言、固定的腔调演绎精彩的历史故事。对白风趣幽默,通俗易懂,唱段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婉转悠扬,同时配以打击乐器和弦乐伴奏,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每场演出结束时他们所唱的四句结束语:皮影子呀收了手,小便你要远滴走,香烟火柴莫乱丢,旁边有条沟!是在温馨地提醒观众文明离场、注意安全。</p><p class="ql-block"> 和皮影戏一样,家乡的唱渔鼓、耍狮子、玩龙灯等乡土文化活动,也是颇具特色,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p><p class="ql-block">我对家乡的村民互帮互助的那份质朴的亲情感叹不已。那年我家重建住屋,乡亲们的不辞辛苦的热情支持,那份感动,温暖了我许多年。</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家将祖屋推倒重建,需要人手,父亲邀约左邻四户、右邻四户的男士帮忙,他们二话不说,如约而来。从早到晚,干的是苦活累活,一刻不停。原来三天的活,因开工第二天天降细雨,急需加快施工,若雨下大了,会很麻烦。十多人连夜赶工,借来马灯、夜壶灯照明,硬是在午夜时分将房屋盖顶完工,吃顿便饭就各自回家了。若干年后,我问过几个当年帮忙干活的人:你们分文不取,毫无怨言,是为了什么?他们总是淡淡一笑:乡里乡亲的,相互帮个忙,很正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多少爽朗的笑声在耳边萦绕,多少精彩的画面在眼前呈现。一个时代过去了,人们渐渐淡忘了。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光芒,有一个时代的价值,有一个时代的印记。一代人老去了,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他们曾经也是铁汉子、女强人!他们赡养老人、养育儿女、送子参军、喜送公粮、种树垦荒、平整土地、兴修水利……</p><p class="ql-block"> 走在村里,很少见到儿时的伙伴,年轻的后生与我很生疏。我又见到了坐在自家门前的老人,他们有些木讷地望着远方,我猜不出,他们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思念漂泊他乡的儿女。</p><p class="ql-block"> 我又坐在沟边,总想寻找点什么,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有些欣喜,有些惆怅。</p><p class="ql-block"> 2020年4月14日 于深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