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别不相逢

木之焱

<p class="ql-block">亡友火化日泣拜祭之</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天地沉沉待疾风,青烟一散不相逢。</p><p class="ql-block">与君同是天涯客,一半随君入碧穹。</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遥望青烟入碧穹,心灰寸寸散随风。</p><p class="ql-block">尘缘未了无常至,恨向哪般都是空。</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乐乐给我说,我送她的白玉佛她都没怎么舍得戴,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个裂痕。据说玉是有灵性的,能为主人挡灾。我就对她说这是好事,玉为你挡了灾,以后你会一直平安喜乐的,乐乐呵呵呵的笑。</p><p class="ql-block">乐乐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从初中我们相遇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很羡慕那模仿不来的温顺。</p><p class="ql-block">乐乐有天电话里给我说,好累呀,两个孩子,工资低压力大,有时候真的快撑不住了。但是想想我的境况,她又觉得自己的境况不算什么,我都可以应付,她应该也行。</p><p class="ql-block">此话言犹在耳。我还给她说过,现在的我们首先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然后才能照顾好家人,其他的困难都不算什么,总会过去。是的,她的话我的话,都清晰可辨,都是昨天的事呀。不知道得有多大的灾难,连这世间的灵石也挡不住;得有多大的灾难,瞬间带走了一个刚强的母亲!</p><p class="ql-block">办公室里没有了乐乐忙碌的身影!她孤零零的躺在冰凉的地板上!</p><p class="ql-block">我走进去,在她身旁跪下来,揭开那条盖住乐乐全身的床单,她的眼睛紧闭,嘴角血迹凝固。这就是三个小时前还和我在微信里说话,那个热气腾腾鲜活的人吗?我想摸摸她的脸,想拉她起来。累了,就来我的肩上靠一靠吧,我们相互搀扶相互鼓励,没有什么疾病和灾难能够打倒我们!可是我的手、我的身子怎么就不听使唤,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要撑裂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我就这样跪在地上,趴在她身旁的地板上起不来。我颤抖的手不能去将她拉一拉,甚至无法去摸一摸她的手,是否真的已经冰凉,真的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p><p class="ql-block">我多想像一个农村妇人一样,对着苍天骂几句。或者像个会哭丧的老太,将乐乐生前的艰难,将我们的回忆和期待都哭诉一番。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们只有回忆,近年的交往都在聊工作。这一刻,悲从中来,心都要疼碎了,我们竟然还是陌路。我想不起来她的大女儿长什么模样了,小女儿有多高了,我不知道她每天回家干些什么。她的老公也一定没有我清楚她每天在单位干些什么,什么事情使她焦虑,什么事情让她彻夜难眠。</p><p class="ql-block">我趴在地上让泪水流了一阵,其实我很想在她旁边躺一躺,她不起来靠我的肩,我在她旁边躺一躺也好。可是那个中年汉子,那个公安,非要让我离开。听公安的话似乎是无意识行为。</p><p class="ql-block">等我配合公安做完笔录,再次来到乐乐生前的办公室,她已经被带走了。</p><p class="ql-block">命运有时候就像一条河流,说不定在哪个地方就来个急转弯,也说不定那叮咚叮咚或者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在一个你想不到的时刻戛然而止。</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我想在我生前,很有必要留下这样一段文字:当我不得不躺在殡仪馆的时候,请用我平日里用过的口红涂在我失血的嘴唇上,这样面容或许会生动一点,不至于吓到人。然后请帮我穿上平日里穿过的得体一点的衣服,这样就好了。如果不得不举行告别仪式,请上鼓乐队吧,不要让参加葬礼的人如入凄凉之地。</p><p class="ql-block">我看着殡仪馆工作人员用那些不知为多少安息者化过妆的工具,在乐乐的脸上捯饬着,心里一阵悲凉。百岁老太都不愿穿的寿衣,裹着乐乐年轻的身体,脏红的颜色,不合体的尺寸,益发显出乐乐的瘦小。他们最后给乐乐戴上一顶暗红色的帽子,不知有多难看!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对着乐乐,却又似乎对着我做的,每一个工序完成后,我都会在心里说我不要这样的,我一遍遍的说应该留个遗嘱。</p><p class="ql-block">即便留了遗嘱,事情真会如我所愿吗。</p><p class="ql-block">“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突然想起《葬花吟》。</p><p class="ql-block">灵前香烟袅袅升起,我蹲在火边往盆里扔着火纸,忍不住的泪水和着鼻涕,擦也擦不尽。于是我不停地往火盆里扔纸钱,一是希望多起些烟,让旁人误以为我是被烟熏着了,二是希望真有极乐世界,乐乐在另一个所在真能收到这些钱。</p><p class="ql-block">灵堂里逐渐增加了花圈挽联,我想我也应该给乐乐一副挽联,但是我实在动不了脑子了。我家先生去对面买了花圈,店主要问我姓名,给我们机制挽联,我说不必了,挽联我自己写。我有多少话还没来得及同乐乐说,有多少事还没来得及与她分享!她总是那个说我优秀的人,那不是表扬不是鼓励不是恭维,也不是羡慕,是发自内心的肯定。</p><p class="ql-block">我在挽联上写下两句话:三十九年在红尘,痛兮千古;二十六载同手足,今日永别!我的手抖得厉害,一个字都写不端正,每一笔都是歪歪扭扭的。我的嗓子也嘶哑了,眼睛酸疼。</p><p class="ql-block">又废了老板两张纸,写不好,还是请老板出个现成的吧。</p><p class="ql-block">老板说没事,你写的就好,真的!先生也说写的好。那就好吧,我和乐乐一样,遇事喜欢随大流,不过多与人争辩。</p><p class="ql-block">过后我再不敢看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我从没写过这么难看的字,但是乐乐如果有知,是不会在意的,可能还会说挺好的。她总是这么宽容,对所有人都是。一直以来,她总这样真心实意的肯定别人。</p><p class="ql-block">那两行字,虽然歪歪扭扭,却字字血泪!</p><p class="ql-block">“相见亦如此,不见常思君”。以后的以后,我连一个思念的寄托都没有了。从殡仪馆回家的路上,四处都是闪烁的灯光,却依然驱散不了弥漫的黑。在巨大的黑暗面前,这些灯光是多么的微弱!</p><p class="ql-block">打开车窗,抬头看星星,朦胧的空中似乎有一些星星,他们看起来离得很近,实际距离却要用光年来计量。我和乐乐之间也是这样吧,可是她的离开我真难以接受。我比她大五天,我们一起经历当年的中考,一起从山里面一步步进城,没有背景没有支援,这一步路我们用去半生时光。但是我们还依然年轻,如果可以活到八十岁,我们还有一半的路没走,就这样,就这样你就离开了?想想余下的路,我突然觉得余生太长了!</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乐乐的两个孩子也终于知道了这个噩耗。我不敢仔细瞧大女儿的脸,不到两岁半的二女儿在人群里跑来跑去,还要闹着要喝酸奶。我抓住要喝酸奶的孩子,一把抱了起来,一种奇怪的激流在身上穿过,抱着这个肉乎乎活力四射的孩子,就似乎抓住了要永远离开的乐乐。我把脸颊默默地靠近孩子,走,咱去买酸奶。</p><p class="ql-block">我和怀中的孩子其实都是彼此的陌生人,我只见过襁褓中的她,但是这一刻,我们亲近的如同母女。</p><p class="ql-block">灵堂斜对面就有生活用品专卖店,可是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睛酸胀,那些字已经无法通过眼睛将信息传达给大脑。我抱着孩子四处询问,他们或者说饭堂可能有,或者说这里面怕是没有卖生活用品的。</p><p class="ql-block">来来往往的人竟然很少有悲戚者,也许悲痛者没法出来转悠,也许这里除了乐乐,其余都是老人,民间有说法,七十以上的老人去逝都算是喜事。</p><p class="ql-block">我终于没有忍住,还是很残忍的问了怀中的孩子:妈妈呢?</p><p class="ql-block">妈妈死了呀!孩子一脸天真的说。</p><p class="ql-block">我心里先前的痛变成了震惊。我无法了解一个两岁多孩子的内心世界,不知道“死”在她们大脑里是个什么东西,她们显然是不畏惧的。</p><p class="ql-block">我至今对任何人都没办法说出这个字!对我们的同学,我们的朋友,我只说“乐乐走了”!或许他们从我悲戚的语调中听出了意思,也没人对我说出这个字。</p><p class="ql-block">大概成年人的世界是排斥这个字的吧。见多了无常之事,真的不敢说明天和无常哪一个会先到来,所以有些话就回避了。</p><p class="ql-block">封棺前,亲朋们排成队最后一次瞻仰乐乐遗容,我听到了前面几个老妇的嚎啕之声。这次真的是最后一面了,明天以后,她将永远消失,只在尘间留下一阵烟,一撮灰!</p><p class="ql-block">乐乐一脸平静的躺在棺椁里,外面天大的动静也与她没关系了。有一天,她的二女儿可能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更不知道她曾经因为怀她而得了妊娠高血压,为了生活焦虑,为了生计奔波。当然她的女儿们从此没有了妈妈,人生中的风雨也许没有谁来遮挡,一些小秘密没处诉说,她也不知道也不管了。</p><p class="ql-block">人生不过如此吧,人生不过如此!我反复告诫自己,以此来堵住汹涌的泪水。</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有些冥冥中的事情真的很难说清。我与乐乐说过这样的话:咱们每天忙完家里忙单位,都是劳神费力的事,有时候一天出外办事好几趟,来来去去骑车一定得注意安全。</p><p class="ql-block">不惑之年是什么,不是说对人生通透了,而是没有闲时间去迷茫,甚至没有时间去悲哀。稍微有点空闲去担忧的,就是担忧自己的身体扛不住眼下的所有事。尤其是二胎的家庭,老大正在初中或高中,父母年龄大了,都需要照顾的时候,不但没人帮你带二宝,你还得因不能尽孝不能全力培养老大而心存愧疚。想想这些,你不得不每天都打起精神,不得不照护好自己的生命,然后才能扮演好各种角色。</p><p class="ql-block">我也对其他朋友说过,我现在很注意自己的身体,这个承载我灵魂的肉体不能出任何状况,每天都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呢。</p><p class="ql-block">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我更频繁地跟朋友们说起安全的问题,似乎是害怕死亡吧。当一个人疲于奔命,理想日益远去的时候,生命之能量会变弱,会害怕无常突然而至,人间的这具皮囊突然倒下。</p><p class="ql-block">乐乐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我才意识到,这一年多的莫名忧患,也许是一种预兆。可是,为什么会应在她身上呢?</p><p class="ql-block">乐乐走后的这十多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种力量能让时光倒流,如果真有冥冥中的预兆,我是不是可以阻止事情的发生?我是不是可以提前学点急救知识,然后那天把电话聊天改为面谈,在她倒地后的有效五分钟内,把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p><p class="ql-block">我甚至一直在幻想着她复生后,我们的交往方式。那时候,我们再也不只是常谈工作,偶尔的谈谈苦难的生活,我会反复地给她说,除了珍惜身边的人和事,更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心!</p><p class="ql-block">乐乐走后,我第一次查看她的微信朋友圈,但是只有一条杠,什么都没有,只显示最近三天内容。头像是一个卡通女孩,头像下面的个性签名却是字字扎心!</p><p class="ql-block">“把活着的每一天看作生命的最后一天”!</p><p class="ql-block">多么熟悉的话!这是我QQ空间里的签名,十几年了从未变过!我记得我与她说过这句话的含义,以前有不少人都说这句话太悲观了,劝我改一改。我给乐乐说,他们都不懂,这句话哪里悲观了,这句话能给我力量,时刻提醒我活着一天就认真对待、好好珍惜身边的人和事,做到问心无愧。</p><p class="ql-block">我已无从知道乐乐为什么在微信签名里也用了这句话。我只知道她很难很累,可是有多难有多累,我了解吗?她一直说以我为榜样,可是她不知道我有时候是多么的自私,我有时候甚至对人间充满怨恨。我也一直觉得她的温顺和善良我学不来,也许她也对许多人和事充满怨恨,我却从来不知道。如果早一点看到她的微信签名,我们至少会有一次来自灵魂的对话。</p><p class="ql-block">乐乐火化的那天我没去送别,但一整天只要想到永远的分别,就有泪涌,就似万箭穿心。</p><p class="ql-block">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人也是如此,而我感觉我之一半已随她而去。有一种痛我自己都弄不清怎么回事!可能是我们的相似吧,难免物伤其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