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秦腔的女子(原创散文)

鱼之乐

<p class="ql-block"> 秦腔是流行于陕、甘、宁、青、疆等地区的地方戏,特别在那里的农村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今天我要说的是那遥远而清晰的童年记忆中的一个人,她是我小学同学秋燕的姐姐,从小学习秦腔,名叫秋红。关于她的事有一些我是亲眼看见的,有些是听村里人背后说的,有多少真实我也不知道,大家就当故事听听吧!</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在关中平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里的文化生活单调贫乏,除了偶尔放映一些老掉牙的黑白露天电影,大家听得最多的就是秦腔了。记得那时村里有个戏台,就在村子中央的磨坊边,听父亲说他年轻时在那里演过《智取威虎山》中的座山雕。平时村里广播也经常在茶余饭后播放秦腔,一些秦腔爱好者吃完饭就随着广播用筷子敲着空碗跟着唱,遇到激越或婉转的板胡伴奏时,他们就用嗓子模仿板胡的调子嗯嗯啊啊地陶醉其中。有时农闲时大家坐在门口男女对唱,唱到高潮处会赢得大家热烈的掌声。有的唱得跑调,破音,甚至把唱词唱了个颠三倒四,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其实大家就是图个热闹。有时你走在寒冷荒芜的小路上,一阵悲怆的秦腔就从某一壕沟随风忽远忽近的飘过来“手托孙女~泪悲伤……”,那是在壕沟挖土的汉子在唱《血泪仇》。我那时五六岁,也常跟着大人哼着唱秦腔电影《三滴血》中的唱段“未开言来,珠泪落……”,其实当时并不懂自己唱得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个调子好听。</p><p class="ql-block"> 秋红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p><p class="ql-block"> 说来奇怪,秋红的家人都长得比较粗壮,而且没有艺术细胞。她却生得细皮嫩肉,立体突出的五官黄金分割一般的分布在小脸庞上,细长的柳叶眉下秋波流转。她唱戏时,哀婉悲戚的唱腔从她唇红齿白的樱桃小口中流出,呈我见犹怜之态。<span style="font-size: 18px;">她的样貌气质不像面若银盆的秦人女子,反倒像温婉秀丽的江南女孩。但仔细看,她的每一处样貌都能在她们家人中找到影子,她浓缩了家人的所有优点,并完美组合,那时她大概只有十一岁左右。</span>人们都说她是天生的演员,长大后要成角儿的。</p><p class="ql-block"> 一般能看懂并懂得欣赏秦腔的都是大人,小孩子大多都看热闹,最多跟着大人哼哼几句,秋红却不同。她不但跟着学唱,还学着戏里的人物动作,表情,甚至动情处会流出眼泪,这就让大家对她刮目相看,她的目标是长大后上西安的易俗社大舞台唱戏去的。后来大概在她读四年级时县城秦腔剧团在我们公社招生,秋红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从此进入县城戏校开始专业学戏。</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年放寒假,她一回村,大家就聚集到她家,问她学了什么,给大家唱唱,她就说练习压腿,下腰,拿大顶,老师讲戏曲文化课,就是戏曲理论和戏曲人物分析等,但还没学唱具体什么戏。但那时有的村民说秋红现在位置高了,有架子了,不愿意给咱们唱了等等。她就委屈地说她真的没骗人,老师就是还没开始教唱具体剧目,都是一些基本功。她就不太情愿地唱了一段以前自己从广播学的什么戏,但腔调和她以前唱的不太一样了,她说是按老师教的发声方法唱的,可见秋红在校学习是仔细认真的。</p><p class="ql-block"> 大概在我读一年级的下学期时,学校来了一批乾县师范学校的实习老师,他们个个才艺出众。那年的六一儿童节,他们给学校排演了一台文艺演出,记得秋红那时也被邀请回到学校唱了两折戏,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她戴着行头化妆表演节目,只见她青衣水袖,莲步款款,千回百转的唱腔飘荡在简陋的舞台上。那个感觉就如同电影中的人物突然从银幕上走下来到了我们身边一样,当时在校园轰动一时,秋燕也因此在老师和同学中大受欢迎。</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放假她回村子,人长高了,穿衣服也洋气了。那天晚上,她家炕头坐满了人,屋子里也挤满了人,有人带来了板胡和边鼓,秋红就站在屋子中央在简单的乐器伴奏下带着动作演唱,她敲着小碎步一圈一圈走,人群就如波浪般往后退,有人被挤得贴紧墙壁,然后那人就急中生智的来一声”油来了”,大家就赶紧躲闪,他就冲到前面去了,人群一阵骚动和喊叫……。她家那盏15瓦昏黄的电灯泡照着里面黄黄的脸如灶堂里橘红色的碳块,屋里热闹喧嚣,屋外寒风刺骨。即便如此,屋外也有人踮着脚尖听,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其实更多的是去看热闹,从众多木桩一般的腿中钻出钻进地疯跑。憋不住尿的小孩跑出来就在她们家院子就地解决,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她们家院子里一坨一坨发黄的冰渣子,并散发出一阵阵骚味。秋燕后来恨恨地说她姐姐以后回家再也不唱戏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因院子里的“黄冰渣”事件,秋燕甩出那句狠话,但秋红一回来,大家就围了过去,秋红和家人还是非常开心受用的,照样,家里晚上要准备唱戏的事了,只是这次秋燕把守屋外,以防“黄冰渣事件”再次上演。这次屋里还是气氛热烈,只是后来有人说秋红姐,能不能给大家唱一曲《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或者《妈妈的吻》,这次屋子里突然一阵沉默,然后秋红有点尴尬,懒散地说,不会唱,我困了,想睡觉。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大多夸秋红唱得好,将来有出息等,然后一一告退。</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几年,收音机里开始不时播放“酒干倘卖无”,“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或者“辽阔草原美丽山岗群群牛羊”……,更吸引人的是村子里开始有电视了,那时播放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陈真》,还有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等,说万人空巷有些夸张,但除了老年人外,基本都在看电视却是事实,那时要是电视剧和电影同时放映,选择电视的是大多数。听秦腔的慢慢只剩下年龄大的人了。秋红继续在戏校学习,那时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回家时大家还是热情的问长问短,但不再硬要求她唱戏了。</p><p class="ql-block"> 那年冬天她回家带着男朋友,是一起学习唱戏的同学,专攻小生,小伙子精壮挺拔,剑眉星目,称得上美男子。那天有邻居去她家聊天得知小伙子家在我们县最北面的北山上,那里自然条件差,完全靠天吃饭,大家就也能猜到小伙子家境不好。但秋红就是喜欢他。家里人也没有过于干涉。</p><p class="ql-block"> 大约八十年代中后期,她们俩被分到县秦腔剧团,当时剧团已经不太景气。那时农村谁家老人去世,家里经济条件好点的会请县城里的剧团搭台唱戏,条件一般的会请皮影戏,木偶戏或者自乐班(就是自己组建的小戏班,演员不化妆,边演奏边唱,演员年龄一般都比较大),秋红她们就经常在乡下这么赶场子。可是秋红心里是不甘的,她一直想考省里的易俗社,那是有名的剧团,出过很多名演员。秋红和男朋友商量去那里试试却一直没有行动,是秋红自己说再练练,一定要练扎实了再去,争取一举拿下。</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县剧团就解散了,原因当然是市场效益不好,支撑不下去了。那时城里开始有私人成立了歌舞团,他们唱一些港台流行歌曲。年轻人手里提着双卡录音机,带着墨镜,唱“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或者“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大多数人在家看电视连续剧,只有老人家手里拿着小收音机听秦腔。秋红和男朋友终于鼓足勇气去了省城去试试,但那里的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那里有的演员停薪留职,在职的也是差不多偶尔下乡演出,或城里有钱人家过寿请去唱一出,也算自谋出路。不是他们不优秀,是剧团没戏可演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不甘心就这样回到农村去种地,回家后商量用自己这几年的存款在西安做点生意,想来想去不知道做什么好,最后他们向现实妥协了,商量改行唱歌,毕竟嗓子好,有舞台经验,但一想到刚学戏时老师说的,不许在校唱流行歌曲,不许把歌曲的腔调带到戏曲的唱腔里,他们就心虚,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最后他们找到了省城里的一家私人歌舞团,团长了解情况后要他们每人交押金100元,说是算入股,有了收益一起分红,200元差不多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商量后他们还是交了钱,就这样,他们进入了歌舞团。</p><p class="ql-block"> 歌舞团远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唱唱歌就完了,女演员要走性感路线,唱的歌曲完全由老板选择,要迎合观众喜好,穿着要暴露,还要跳一些低俗的舞蹈。那时还流行男演员男扮女装唱歌,记得当时有一个西安易俗社出去的男演员叫胡文阁演男扮女装的很火,就像现在的李玉刚一样。秋红的男朋友也被要求扮女生,最后一抖衣服和行头,恢复男身谢幕,等待如雷掌声。他俩实在受不了这种污七八糟的东西,两人想要回押金回家,却差点被揍了一顿。听说那夜他们抱头痛哭,觉得这样大一个世界竟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偷偷地逃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因为他们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农活干不好,又没有戏唱。回到家的秋红打算跟男朋友回去结婚,这次,她爹妈坚决不同意,因为他家里一贫如洗,那里自然条件恶劣是出了名的,爹妈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但秋红死活不肯,倒是小伙子自己提出分手,他知道秋红受不了他们那里的苦,他不能让她一辈子都苦死在那里。就这样他们最后还是分手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秋红生得标致,但是进过歌舞团,和男朋友同居多年,且那时在农村也算大龄女青年了,要找到她看得上,对方满意的实在是太难了。就这样又过了一年仍没有合适的,她爹妈劝她标准放低一点,差不多就行,她为这事不知道哭过多少次,在人面前她是一如既往的开朗,但谁都知道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可能由于压力,也长期不练功,秋红身材也有点走形,精神也不如从前,她慢慢的向她们家人身形靠近,但五官还是漂亮的。其间有自乐班邀请她跟着去唱戏,开始她是拒绝的,后来觉得自己不出去赚钱也不是事,就和几个老头子混迹于各种婚丧嫁娶的现场,一唱完她就匆匆离开,路上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就像一块泥巴被高速运转的时代车轮狠狠甩了出去,浑身血肉模糊。</p><p class="ql-block"> 听说有人给她介绍过离婚带孩子的,年龄大十岁的,还有身体有缺陷的。秋红开始相信自己命不好,她觉得自己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怎么就混成了这样,就如同一件被试穿了一下的名贵大衣,现在打折也卖不出去。听说有时她爹妈唠叨她时,她就大声吵架,说要不是爹妈干涉她跟男朋友早都结婚了,说着就要割腕自杀,吓得爹妈抱着她哭着认错。</p><p class="ql-block"> 也许上帝觉得对秋红的命运安排得有点残忍, 最后头一点,放过了她。那是九十年代初的秋天,天格外的蓝,阳光透亮舒适,橘红色的霞光温柔地撒在秋红的身上,果园里的苹果开始露出红红的笑脸,此刻的情景正应了她的名字秋红。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离村子较远的一个小伙子,是一个大货车司机,人长得挺周正,也勤快,家里日子过得也不错,但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不过没有孩子。她的情况也告诉了对方,双方都满意,交往没多久他们就结婚了。她婚后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至此,她已经成为关中农村众多普通妇女中的一员,日子平静如水,没有有大喜大悲,秋红知足地当一个贤妻良母,只是她再也不愿意提起以前学戏唱戏的经历,好像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直到那天她丈夫出车发生了车祸,那将是另一个故事。(本故事纯属虚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