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胡杨

　　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而因为一个节日变得特殊。面对朋友圈父亲节的祝福，我的如山父爱成为了追忆。

2018年最冷的冬日，父亲离开了我们。从此，父亲两个字是无论如何呼喊再也没有回应的词汇，是一个藏在心里、梦中时常想起的形象，是看到别人家团聚时自己的回忆泪水。

　　父亲是一位贫苦的农民。他出生在建国前夜龙江县东华乡一个小山村。两三岁的时候父亲失去了母爱，他的爷爷奶奶抚养着他。失去母爱的童年生活远比那个年代的贫穷生活更加痛苦。听父亲的长辈说那个时候他过早的叛逆，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离家出走，饿了吃一口邻居家给的饭菜，困了就在野外的蒿草地睡觉。有一次父亲去他的叔叔家，没有炕檐高的他从炕檐这边移动到那边，不说一句话只是瞪着大眼睛看着他的婶婶，他的婶婶知道孩子一定是饿坏了不好意思要东西吃，就给了他一块大饼子。后来爷爷家搬到了城镇居住，幼小的父亲就把火车站候车室当成了他的家，爷爷经常在这里找到好久不回家的他······每当听老人们讲起这段经历时我都鼻子酸酸的禁不住双眼的泪水，终于读懂了他的面容里始终有一份琢磨不懂的痛苦一定来自童年的经历。我也在思考当我回到爸爸当年居住过的火车站工作时为什么对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异常关照，难道是因为这里有我父亲的痛苦和气息？

祖祖辈辈的农民身份在分层制的社会现实下几乎注定了父亲的命运，就像龙生龙凤生凤，农民的儿子去劳动一样。又由于特殊的年代，停课失学打碎了他跳出底层的唯一梦想，他早早地开始跟着爷爷赶的牛车田间劳作。22岁的时候爸爸与妈妈结婚组建自己的小家庭，开始了自己看似独立但依旧贫穷的生活。爸爸把家搬到了龙江县杏山乡柳条沟村，贫瘠的土地、大锅饭的体制仅能维持温饱，他一边种地，一边去粮库扛麻袋维持生活。当我们一个个儿女相继出生，为了我们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爸爸又搬家回到镇里，成为龙东村生产二队一位普通的农民，开始了他直到离开人间的44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父亲是一位智慧的农民。生活贫穷来自于出身、特殊年代无法抗争的宿命，精神富有却来自于他自己不断积累的智慧。虽然他是一位农民，但是他是有文化的农民。父亲上过初中，特殊时期才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他写的一手好字，愿意看书，一个农民家庭有书架，里面装满了书在农村不多见，也正是他书架上的农家万宝全书成为了我的启蒙读物。为了接受新鲜事物，父亲赊购买来了黑白电视机，妈妈狠狠地与爸爸吵架，甚至搬来了爷爷奶奶。后来我想妈妈考虑的是生存，毕竟没有钱买电视机，而父亲考虑的是生活，为了生活不止老婆孩子热炕头。父亲在农闲时间多是看书、思考、实践。这个实践被我妈妈常常诅咒为祸害人。记得爸爸自己按照农机手册，组装了一台农用三轮手扶拖拉机，尽管长相类似变形金刚，但是着实解决了劳动力不足的问题。爸爸自己刻制模板印对联打算春节批发，但是技术远没有他想象的简单功亏一篑。爸爸自己建立了实验室，培育食用菌，种植蘑菇，在那个年代人工培育蘑菇简直是天方夜谭，而他却是县里的首创。他破天荒的在自留地里种植菜花，以至于长出来后没有人知道该吃哪里，甚至不敢吃。在那个固步自封老守田园的时代，他的创举没有被社会发现，没有人来宣传，他的产品甚至不被社会接受，只是成为农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一个人的成功真的需要机遇，如果在信息发达的今天，爸爸的智慧一定会给他带来成就感、幸福感。

　　父亲是一位坚强的农民。他的坚强有时候是倔强，这种心理特质来自于他成长的经历。冬天是农民的农闲时节，父亲为了给家庭更好的生活，在异常寒冷的冬天开着无棚的三轮拖拉机几十公里外去农村为养殖户铡草赚取三瓜两枣。记得有一次爸爸深夜回来几乎冻僵在驾驶座位上面。家人把他抬到屋子里将近一个小时他才能走动，他从怀里面掏出来辛辛苦苦赚来的几块钱交给了妈妈。还有一个冬天，爸爸拉着手推车去野外搂柴火（用铁耙子搂野草回家取暖）晚上八九点钟还没有回来，妈妈领着五六岁的我去村东头山岗上等待，我的一声声呼喊瞬间淹没在寒夜的北风中，偶尔一声声狼啸毛骨悚然，那个年代就连手电筒都是稀缺家电何况手机电话呢！我们一家只能焦急的等待。第二天早上爸爸拉着满满一车柴火回来了，他是为了多拉一点柴火在太阳下山后才想起回家，可是他迷路了。一个夜晚他都没有舍得放弃一车柴火，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期待一点光亮可以温暖一家人。爸爸多年的辛苦劳作终于积劳成疾，他的病就是由寒凉而来。直到他痛的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才告诉我。我回到家带他去他的朋友处买药，爸爸说买什么药，他的朋友都说没有，聪明的爸爸已经知道了他的朋友以另外一种形式在告诉他不用乱花钱了，没有药能治你的病。当他强颜欢笑地转过身与朋友说再见的时候，我看到满怀希望的爸爸瞬间失望的表情和一下子暗淡的眼神，那一刻我无法隐瞒自己的情绪，我哭了，控制不住的哭了。不仅是他的朋友帮助不了他，作为儿女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助爸爸击退步步紧逼的死神。开车往回走的时候眼泪依旧模糊我的双眼，连闯几个红灯。当他从医生、家人的含糊其辞中推断出自己是绝症后，开始用他独有的倔强同病魔搏斗，能活动的时候坚持锻炼。他提议并带领我和妹妹去为自己选择了墓地。对此，他没有一丝恐惧，就像为自己选择新家一样反复挑剔。卧床后他没有呻吟一声，每当夜半实在疼痛难忍的时候他就自己用枕头顶住病灶处坚强地坐着，不打扰照顾他的儿女。医生说他这种病是异常疼痛的，但是直到他临走的前夜才让大夫打了一针止痛。他清醒的时候会抽一根烟，与我聊一聊往事，冷静地安排自己的归宿，确定由谁来帮助他组织送别仪式，他的骨灰如何安放。我也哭泣着和他说明儿女面对病情的无能为力，和他保证会照顾好妈妈，会当好大哥照顾好弟弟妹妹，而他没有一滴眼泪。

　　父亲是一个可亲可敬的农民。爸爸爱他的儿女，为了孩子入学、为了给惹事的孩子平事爸爸没少低三下四找人说小话。我上小学时爸爸赶马车到学校来拉粪，为了不让同学瞧不起我，故意不和我说话，当时真的不懂。我和弟弟小时候淘气，爸爸也经常打我们。他躺在病床上我和他聊当时的情况时，他竟然如数家珍。看来打在儿的身上疼在爸爸的心里才会让他历历在目。那一刻我拉着爸爸的手多想让爸爸再打我几巴掌，可是瘦骨嶙峋的爸爸已经没有了力气。如今当年的打骂只能变成美好的回忆，人间再没既恨又爱打骂我们的父亲了。爸爸在弥留之际他的二儿子也因病住院，他始终惦记着，谁进病房来看他，他都会在昏迷中自言自语是他的二儿子回来了。孩子们长大了，都极力想反哺爸爸，我们想带他去旅游，让他和妈妈冬天做候鸟，但是他怕我们花钱一次次拒绝了。我带他去天津看病，问他有啥心愿，他才说想坐一次飞机。我急切切地买了回家的机票，带着兴致勃勃的爸爸赶到机场的时候，飞机因为齐齐哈尔大雪临时通知停飞。不知道老天在给我故意制造遗憾，还是爸爸心痛我买的高价票，我只能退掉机票带着爸爸坐火车返回。这件事折磨了我许久，我好后悔为什么不在天津多休息一天，等齐齐哈尔机场开放再飞回，或者临时改变航线飞去另外一个城市而满足他的心愿。后悔真的是一种没有药可以治愈的病，时常有梦境和爸爸聊天，和他说起我的遗憾，他都是安静地坐在我的床边不说话，他越不说话我真的越难受。我常常在想：父爱对于我们儿女也许就是宁可自己历经磨难也要给自己的孩子撑起的一片天，宁可自己得不到满足也不会让孩子失去一分的轻轻转身，对于孩子他不一定有什么豪言壮语，但是一定尽心竭力，就像家中默默无闻的耕牛。

爸爸爱他的老伴，在他步入膏肓的时候，深夜扶着凳子也要给行动不便的妈妈拿尿盆。最后也是坚持等到清晨我们推着妈妈过来与他见上一面后才安静的离开。爸爸是继母，但是爸爸异常孝顺，言听计从。奶奶去世的时候召集一群儿女到床头，向儿女们说“你大哥（我的爸爸）不是我亲生的，但是孝顺我和亲生的一样，结婚后每一年都会给我钱······”其实爸爸给奶奶钱并不多，但是每一分钱都是贫穷的爸爸口饿肚攒下来的，代表着他的一片孝心。爸爸爱他的同学，同学们也非常关心他。他们是五十年代的同学，半个世纪依然不离不弃。弥留之际每一天都会有同学来陪伴他，女同学还给他包饺子。周围的邻居、家里的亲友非常羡慕爸爸。就在爸爸入院的前一天他的同学们来了，我张罗给他们照一张合影。同学们围绕着他，白发苍苍的一群老人却还如当年亲切，后面站着的肩挨着肩，双手扶着前面坐着同学的肩膀，面带微笑，只是眼里泪花闪烁。他们都知道这张饱含60年同学情谊的照片记录的将是永别，不久这张照片中坐在中间的人就要离去，随着时光的推移每个人都会必然慢慢消失。不过他们都快乐的珍惜曾经的拥有和当下的存在，他们为此生相识而不悔。当然，我也为成为一名普通农民的儿子而不悔。

今天是父亲节，不能如往年开车兴致勃勃回家陪伴爸爸喝一口了，我把和爸爸最后的对话录像拿了出来，我能听到爸爸的嘱托，可是爸爸听不到我的问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