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翻译归化策略的伟大实践者——许渊冲

柏舟 (逍遥羽毛)

诗词翻译归化策略的伟大实践者——许渊冲

2021.6.18

由于个人兴趣爱好，最近也在尝试中国传统诗词的英译，并翻译了几首唐诗宋词。前天刚去威海市图书馆借了几本许渊冲翻译的《古代诗歌1000首》中的“唐诗”、“诗词”、“元明清诗”，打算认真拜读。昨天突然得悉许先生逝世的消息，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有缘还是无缘？晚上写了一首七律，表达哀悼之情：

译韵传音欲望尘，唐风宋曲费精神。

孤身奋力营新塔，一日飞天驾鹤轮。

浩荡长河期后浪，稀疏倦笔仰前人。

从今振羽逍遥去，追入大荒随逸麟。①

① 晋 葛洪 《抱朴子‧博喻》：“逸麟逍遥大荒之表，故无机阱之祸。”

许先生的诗词英译作品我读的不多，初步感觉是，他的翻译很独特，对译文诗歌特点的追求已达到近乎痴迷的程度。这里转发一篇浙江教育学院郑恩岳教授的文章“许渊冲翻译柳永《望海潮》词的方法研究”，以帮助了解许先生的翻译方法与特点。许先生对汉诗英译采取了一种高度“归化”的翻译策略，即其译文尽量向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在语言习惯和审美标准上靠拢，以最大程度拉近译文与读者亲近感，这一点我是非常赞同的。许渊冲先生以其毕生精力来实现这一理想，他是一位诗歌翻译归化策略的伟大实践者，他在这一领域的探索功不可没。

郑恩岳教授在文中举了许先生翻译的柳永《望海潮》词的例子。我正好在半个月前也尝试着翻译了柳永的这首词。我的翻译如下：

许渊冲翻译柳永《望海潮》词的方法研究
郑恩岳(浙江教育学院外国语学院, 浙江杭州)
柳永(987?—1055?)《望海潮》词吟咏杭州湖山的美丽城市的繁华千百年来被人们反复传颂。全词如下[1]87-88: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许渊冲先生的英译文(以下简称许译)忠实地传达了柳词的内容和神韵,堪称上乘之译,现录于下[2]:
Tune:“WATCHING THE TIDAL BORE”
Scenic splendor southeast of River Blue
And capital of ancient Kingdom Wu,
Qiantang's as flourishing as e'er.
The smokelike willows form a windproof screen;
Adorned with painted bridges and curtains green,
A hundred thousand houses spread out here and there.
Upon the banks along the sand,
Cloud-crowned trees stand.
Great waves roll up like snowbanks white;
The river extends till lost to sight.
Jewels and pearls at the Fair on display,
Satins and silks in spendid array,
People vie in magnificence
And opulence.
The lakes reflect the peaks and towers,
Late autumn fragrant with osmanthus flowers,
Lotus in bloom for miles and miles.
Northwestern pipes play with sunlight;
Water chestnut songs are sung by starlight;
Old fisher men and maidens young
All beam with smiles.
With flags before and guards behind you come;
Drunken, you may listen to flute and drum,
Chanting the praises loud
Of the land beneath the cloud.
You may picture the scene another day
And boast to the Court where you'll go in full array.
许渊冲先生认为翻译诗词时应重传达原作的三美(音美、形美、意美)[3],这在柳词的英译中可见一斑,主要表现在:
第一,韵律谐婉,节奏明快。《望海潮》词107字,前片五平韵,后片六平韵,这无法译成英语。但许译通过押脚韵和头韵等方法加以弥补,力求较多地保留柳词的韵味,以减少听觉效果方面的损失。译者调动了多种方法使每两行诗押同一韵:(1)根据上下文意思和韵律需要加字,如词中的“东南”是指杭州位于长江的东南,译文加以点明,并因后一行脚韵/u:/的需要,长江没有译成the Yangzi River,而是River Blue,这样/blu:/就与后一行/wu:/押韵了。(2)采用倒装方法,将修饰名词的形容词后置,如curtain green(同前一行的screen押韵),snowbanks white(同后一行的sight押韵),the praises loud(同后一行的cloud押韵),。(3)采用省略形式,如e'er/ε;εr/(=ever),同后面的there/ε/押韵。译者还采用头韵法,使译诗音律和谐,富有音乐美,如Scenics plendor southeast of River Blue,/A hundred thousand houses spread out here and there,等等。
《望海潮》词句式短小,由10个四字句、6个五字句、5个六字句和1个七字句组成。根据这一特点,译者采用以下两种方法使长句变短句:(1)省略法:往往省略to be动词,如Late autumn(is)fragrant with osmanthus flowers,/Lotus(is)in bloom for miles and miles.(2)用从属结构,如用名词短语Scenic splendo…And capital…作Qiantang的同位语,使结构更加紧凑,在外形上做到了与原作的相似;用过去分词短语Drunken和现在分词短语Chanting…作状语表示伴随状况,用一个句子表达原词“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两句的意思。译词最长一行11个词,最短一行有2个词,一般诗行只有6至8个词,这样一气呵成,读起来上口。另外译者选用的3至5个字母的短小动词,如vie, play, sing, beam, come, form, roll, boast, stand等,除表意生动形象外,读起来也琅琅上口,增强了译诗的节奏感。
第二,诗情酣畅,意境深邃。柳词咏叹杭州湖山的美丽、城市的繁华,呈现出这个大都市物阜民康的面貌。译者不遗余力地刻画了杭州的自然美,第一行一上来“Scenic splendor”便点明杭州以秀丽的风景和优越的地理位置一直保持着繁华(as flourishing as e'er),接着又非常细腻地描画了湖光山色和人文景观,最后以“图将好景(picture the scene)”作结,译者把原本是静态的铺叙变成了蒙太奇,使译文前后连贯、首尾圆合,充分地表现了原词的主题和意蕴。译者的一个重要方法是将原词的一些名词词组译成英语的句子,如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译成“The smokelike willows form a wind-proof screen;Adorned with painted bridges and curtains green”,加了动词“form”、“Adorned”和“painted”;将“参差十万人家”译成“A hundred thousand houses spread out here and there”,加了动词短语“spread out”;将“天堑无涯”译成“The river extends till lost to sight”,加了动词“extend”和过去分词短语“till lost to sight”;将“嬉嬉钓叟莲娃”译成“Old fisher men and maidens young all beam with smiles”,加了动词短语“beam with smiles”。这些增加的成分使译文栩栩如生,富有动感。
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译者根据需要将句中的动词省略掉,译成了名词词组,如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中的动词“有”省去不译。从《望海潮》词的结构和字数要求来看,“有”是领字不可省;但从英语来看,“有”字不译不但无损句意,反而使译文更加精练。在人文景观的翻译方面,译者的笔调显得轻松自如,与柳词表达的承平气象相一致。如上文提到过的“参差十万人家”中的“参差”译成“here and there”;“户盈罗绮竞豪奢”中的“竞豪奢”的译文“People vie in magnificence/And opulence”,表示人们竞相比富;“嬉嬉钓叟莲娃”中的“嬉嬉”译成“beam with smiles”,表示他们咧着嘴笑;“千骑”三句的译文,形容了孙沔[1]88煊赫的声势,也写出了他在公退之余,醉酒(Drunken)之后,就听听音乐(listen to flute and drum),欣赏和吟咏风景(Chanting the praises loud/Of the land beneath the cloud.),写他日常行乐,从而烘托出当时太平无事的景象。以上这些描写杭州居民和孙沔生活的译文同西湖的湖光山色、荷艳桂香的译文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很好地表达了柳词的主旨和意境。

第三,用词洗练,语意妥帖。译者用词十分考究。首先是选词准确,比如“形胜”一词,根据《辞海》917页上的解释,形胜既可指“地理形势优越”,也可指“山川胜迹”。译者根据柳词的主旨,选用后一个意思,用“splendor(壮丽,华丽)”来译,前面加一形容词“scenic”来修饰,译得恰到好处。又如“繁华”一词,可供选择的英语词汇有好几个,译者选择了“flourishing(昌盛的,兴隆的)”,十分确切。其次是注意词汇的生动形象,如“怒涛卷霜雪”中的“卷”用“roll up(卷起)”,“竞豪奢”中的“竞”用“vie(竞争,争胜)”,“嬉嬉”用“beam with smiles(咧开嘴笑)”,“吟赏”用“chant the praises of(歌颂,极口称赞)”,“夸”用“boast(自夸,夸言)”,都很生动,有利于表达译诗的意象。还有,译者采用词汇重复或词义重复的方法来增强节奏感或加深语意,如for miles and miles, here and there, magnificence and opulence,等等。

以上这些特点足以说明许的译文是上乘之译,但是在理解和翻译柳词的一些词语和句子上,也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主要有:

第一,“三吴”的所指及“都会”的译法问题。许把“三吴”译成“Kingdom Wu(吴国)”,不是很确切。据《浙江古今地名词典》第11页上所说,“三吴”指“古地域名。古人对三个吴地的合称。名家所指略有不同:《水经·浙江水注》以`吴兴、吴群、会稽'为三吴;《元和群县图志·苏州》以吴郡、吴兴、丹阳为三吴。”所以“三吴”可以像杨宪益、戴乃迭(以下简称杨译)那样译成“The Three Wu's”,并加一注解说明:Three prefectures of the ancient State of Wu①. 词中的“都会”不仅指钱塘曾经是吴越国、南宋的国都,而且是“东南第一州”、三吴最巨大殷实的名城[4],所以杨用“metropolis(首府,大都市,重要中心)”比许用“capital”更加妥帖。笔者认为杨译“The metropolis in the region of the Three Wu's”或将许译改为“And the metropolis of the Three Wu's”是“三吴都会”较为理想的译文。

第二,“钱塘自古繁华”中“自古”的表达方法问题。“自古”可以像杨那样译成“since ancient times”,然后句中动词用现在完成时,译文“Qiantang has flourished since ancient times”准确无误。许译“as…as e'er(一直,曾经)”未能将“自古”的意思充分地表达出来,可能把句中的一般现在时“is”改成现在完成时“has been flourishing”语气要强一些,而且改后也不影响译文的押韵。

第三,“重湖叠巘清嘉”一句中“重湖”和“清嘉”的译法问题。许译“The lakes reflect the peaks and towers”,未能把“重湖”和“清嘉”的意思完全翻译出来。“重湖”指西湖兼有里湖、外湖之胜;“清嘉”指湖光山色之秀丽。可将这两层意思加到许译中去,译文变成“The clear twin lakes reflect the green peaks and towers”,也可像杨那样译成“The clear twin lakes and green hills offer picturesque views”。

在本文结束前,笔者还想讨论一下柳词中两句名句的英译问题。据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云(词略)。此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1]88。于是笔者想到,既然这两句诗有这么大的诱惑力,我们将它译好了,不就可以吸引更多的外国友人到杭州来观光旅游了吗?!撇开诗词的韵律,杨“The fragrance of sweet osmanthus lingers on the autumn air,/Lotus flowers bloom far and wide in summer”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注释:

①引自于聂鑫森(今译),杨宪益、戴乃迭等(英译):《宋词》,外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