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回忆

水果

　　晨光微熹的端午清晨，四点多便辗转难眠。轻踏着露水走进夹河生态园，指尖拂过艾草的绒叶，折下几枝带着晨露的桃枝，草木清香沁入衣襟。回到家中，餐桌已摆满传统美食：软糯的粘米饭冒着热气，红枣点缀其间，白瓷盘里错落摆着棱角分明的粽子，翡翠般的鸭蛋、圆润的鹅蛋与雪白鸡蛋相映成趣。可望着这一桌承载着节日仪式感的食物，味蕾却出奇地平静，心底泛起淡淡的怅惘——这熟悉的端午图景里，似乎总缺了一抹至关重要的温度。

　　记忆深处的端午总裹着清贫的底色。那时节，粗瓷碗里盛着寡淡的饭菜，补丁摞补丁的衣衫总带着洗不净的皂角味。可越是困窘的日子，越把节日的仪式感捧在掌心——提前半个月，母亲就开始絮叨着泡糯米，窗棂上挂着的艾草还未干透，便已开始盼着系在腕间的五彩丝线，想着咬开粽子时溢出的蜜枣甜浆。那些在贫寒里攒出的期待，像藏在粗布口袋里的糖果，虽不华贵，却把整个童年都染成了香甜的模样。

　　记忆里的端午总与泥土的芬芳、家禽的欢鸣交织在一起。那时，家中院子是鸡鸭鹅的乐园，一到春天，我和姐妹们便挎着竹篓，一头扎进山野。漫山遍野寻觅鲜嫩的野菜，归来时篓子沉甸甸的，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妈妈在窗前的过道精心搭起窝棚，夜幕降临，鹅鸭便摇摇摆摆地归巢，妈妈总会用石板严严实实地堵住窝口，生怕黄鼠狼趁机侵扰。而鸡窝安在窝台旁，每当暮色四合，鸡群便自觉归巢，可赶鹅鸭进窝再堵窝口却是个苦差事，又脏又累，谁都不愿干。于是，妈妈想出了奖励法子，承诺端午节给每天完成任务的人多两个鹅蛋、两个鸡蛋。就这样，这个“美差”被姐姐主动揽了过去。

每天清晨，最期待的就是妈妈从鸡舍鸭舍端出的小筐。我总会凑上前，眼巴巴地问：“今天各捡了几个蛋？啥时候能吃呀？”妈妈总是神秘一笑：“别急，端午节保准让你吃个够。”为了贴补家用，妈妈会卖掉一部分鸡蛋，换来洋油、洋火和食盐。而我呢，掰着手指头，一天天数着距离端午还有多久，满心都是期待。

终于盼到端午这天，晨光微露，妈妈就笑着给我戴上红肚兜，换上崭新的衣裳。紧接着，她端出满满一盆鸡蛋、鹅蛋、鸭蛋。姐妹几个每人都能分到一小堆，大概十几个。我捧着这些“宝贝”，激动得不得了，一会儿藏在枕头下，一会儿塞在柜子角落，总觉得哪儿都不安全，生怕被姐姐们发现。可我是家里老小，馋虫最盛，往往最先吃完自己那份。看着姐姐们吃得香甜，我直咽口水，眼睛都挪不开。姐姐们见状，总是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叫我“小馋猫”，一边又把自己的蛋分给我。

随着年岁渐长，我也能帮着筹备节日了。端午节前一晚放学，我便挎着篓子，一边挖野菜，一边采艾草、桃枝、大麦，还摘些月季花和藁本。第二天破晓前，妈妈将艾草、桃枝、大麦扎成束，串上红布缝制的小猴子，轻轻挂在门楣下，祈愿驱邪避灾；而月季花、藁本则泡在脸盆里，用这“美容水”洗脸，是端午清晨独有的仪式。洗漱完毕，一桌丰盛的早餐早已备好，软糯的粽子、喷香的粘米饭，还有那承载着满满回忆的各色蛋类，氤氲的热气里，全是幸福的味道。

背着书包上学的年岁里，端午于我不再只是舌尖上的期盼，更成了对未知快乐的憧憬。小学四年级那年，偶然听长辈说起"赶端午山"的趣事，懵懂的我们误把育黎大集当作真正的山野秘境，想象着漫山遍野的新奇玩意儿与肆意奔跑的畅快。几个女同学聚在树荫下，脑袋凑作一团，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我们瞒着老师和家长，悄悄定下了这场"冒险"。

端午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我们攥着舍不得吃的鹅蛋、鸭蛋，像揣着珍贵的宝藏，脚步轻快地奔向约定地点。交换着咬一口带着体温的蛋，咸香在齿间散开，叽叽喳喳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朝着育黎大集的方向奔跑时，风掠过耳畔，带着艾草的清香，满心都是对未知的期待。

谁料刚跑出三四里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头望去，竟是班上几个男生气喘吁吁地追来。我们兴奋地挥手招呼，他们却在追上的瞬间张开双臂，拦住了去路。"老师叫我们来的！"他们涨红着脸，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我们又急又气，拼命挣扎，却敌不过男生们人高马大。像被揪回巢的雏鸟，我们垂头丧气地跟着他们往回走，满心的期待化作了不安。

回到学校，这场"逃学风波"被老师视作"恶性事件"。我被单独揪到办公室，推搡间一头撞上办公桌，脚趾在桌角蹭出鲜血。更让我心惊胆战的是，老师严厉的斥责声里，还夹杂着要开批斗会的警告。那几天，我整日提心吊胆，连走路都不敢抬头。

五十多年光阴转瞬即逝，当年的麻花辫早已染上霜白，稚嫩的面庞也刻满岁月的纹路。如今物质丰盈，新衣美食随时可得，却再找不到从前过节时的热切期盼。姐妹们各奔东西，散落在天涯海角，电话那头的问候再热闹，也抵不过儿时挤在灶台前分食一枚鸭蛋的温暖。那些藏在艾草香里的童年，那些带着遗憾与欢笑的端午记忆，终究成了心底最柔软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