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

半农半民

<p class="ql-block">腊梅</p><p class="ql-block"> 早艳羡腊梅的清姿,记忆中一直浮现着青褐弯曲的枝条和逆光透亮的蜡黄,在虚拟的暗背景下,闪着奕奕的光。</p><p class="ql-block"> 这种倾慕由来已久,多少次从其身边经过,都有一种折枝的欲望和冲动。“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句杜仲阳的金句,时不时地蹦出来骚扰我,引导我,警醒我。有点不好意思,这让我心有憧憬,却身无行为,内心一派萧肃,直至秋落冬至。当然其中也想起了腊梅。初见腊梅还是三十几年前,杭州一间不知名的冰窗外,就这么歪歪扭扭依斜着虬龙扎尾般的梅花,刚刚开出星星点点且一簇簇的嫩黄。由于昨夜的雨,花蕾上含着晶莹的水珠,人移动花也跟着动,与赏花者灵动的呼应,显得俊雅和调皮。由于来自北方,几个同行人一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种,居然诧异还能迎着霜雨开放出这等娇柔稚嫩的花朵来。只认为南方人杰地灵,物种广博,这在寒冷的北方是断断不能生长的。</p><p class="ql-block"> 终于告别阴雨绵绵寒冷无比的江南晚冬,重又蕴蒸在家乡暖阳薄霾的街道上,才依稀感到从骨子里透进来的冷气渐渐退去,温暖缓慢回升,腿脚胳膊,乃至头脑也逐渐恢复到出发前的状况。心里的感觉更为扎实和体贴,仿佛能听见身体里多余的水汽吱吱的冒出,换来一身的轻松。暮然,一束斑驳跳跃的黄光从眼前闪过,又消失在巷口树后。只是一闪,我便知道这必是一株腊梅,比印象中开的更为灿烂,更加鲜黄。心中问了几遍:北方也有如此尤物?于是下了当时的三轮摩的,在灰蒙蒙的胡同和人群中回头寻找这倾情之物。</p><p class="ql-block"> 果真,这是一棵腊梅树,毫无修剪,枝杈丛生,透着北方民俗的粗狂和不羁,好像一丛野草,随时出生成长又可能随时幻灭。没有点滴江南印象中,那依稀的忧郁优雅以及一点病态美感,当然还有那种招人感怀的灵动。但是这种粗犷,这种毫无梳理的枝节中,皴皱的表皮下,孕育着的勃勃生机,使花朵更加鲜丽更加茁壮,似乎扯碎了的横七竖八的枝条,顽强的钻出一切约束,长长舒了一口气,才迎着夕阳摇曳着张开花翅,放出橘黄色的光芒。无论如何,在冬日的暖阳中,看一株腊梅盛开,必定是心旷神怡,让人记忆满怀,久久不易忘记。 </p><p class="ql-block"> 当然,随着时光荏苒,腊梅花开花落,转而零落为泥,逐渐那蜡黄逆光的清雅靓影,不再刺激审美感官。加之人工新植的新条,远没有苍劲弯曲的那种味道,于是连开出的新蕊也都变成了没有沉淀的一抹油彩,虽让人赞许却短了些许雅趣。与腊梅在这个世界上各自存在,她开她的花,我忙我的事儿。她年年惊艳着匆匆路过的行人,不论何人折枝还是拍照,攀爬或是赞许,她都依旧蓬勃花开,直至怒放,又或一夜微风,黄金满地,渐渐长出绿绿的嫩芽。我没有精力光顾,更想不起来去看她。花期短暂,人生亦短暂,在工作的焦头烂额中疲惫回首,又被生活的琐事而缠绕,看不见她的娇艳,更嗅不到她的淡香。就这样的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季节交替,喜怒欢笑,仿佛岁月静好的全部诠释,就是碌碌无为的工作吃饭睡觉发呆,偶尔感叹,偶尔大笑,偶尔……,一切的偶尔,都标示着跟曾经的腊梅失之交臂,就像平行的两道铁轨。……</p><p class="ql-block"> 这两年城市建设的发展,我所在的小区面临拆迁,由于地处城郊,成片的农房公寓别墅几天之内都将拆除殆尽,仅剩下断垣残壁,离树遗花。院子和房子拆了,生生留下一串伤心。割舍不下,穿戴齐整还是去看看。原先生动的家园,蜕变成残破的故居,忙碌的挖机和自卸卡车隆隆作响,头戴各色安全帽的民工以及臂带红箍的保安三五成群,伴着现场飞扬的灰尘,时隐时现……。时隐时现的还有尚未来得及挪移的树木,默默并焦虑地静待未知的结局。 </p><p class="ql-block"> 走近,才发现树木枝叶已经蒙上厚厚的浮尘,每一次微风带来的颤动都会抖下几许委屈和无奈。我伤感它们的下场,就像伤感我的心境。穿黑色制服的保安过来,和气地喝道:大哥,离开吧,不让参观。我想跟他说,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早起晚归,奔波忙碌,这里是我休息眷念的家园,我留念这里的阳光,这里的空气,当然还有这里的邻居。但这些话我没法说出口,看着保安甚至还没有一根胡须的年轻稚嫩的脸,只是“啊,啊”两声。</p><p class="ql-block"> 拿出手机拍照,准备留下点念想,镜头所至,却是夹杂着蒙尘的落叶,还有残破的水泥钢筋一起挤压的一段黑褐色虬龙髯枝的身躯。虽然没有光芒,但一瞬间给人的惊讶,那种孤傲和高贵,不经意间透露的凄凉和洒脱,依然震撼着人心。没有花蕾,没有淡香,甚至没有一片绿叶的枝干,除了涂炭,丝毫没有奴颜,当然也没了生机。——这是一株被挖出并被遗弃的腊梅树。保安挥挥手,任由我用手刨开砖石瓦砾,露出老枝纵横但造型很好的树干,根须依旧饱满,使我顿时充满了期许。</p><p class="ql-block"> 如获至宝是令人兴奋的,兴奋中又处处小心翼翼,转而又忧心忡忡。我捧回的一定是有生命力的魔咒,使我血脉喷张,气喘吁吁。于是置盆,购土,埋肥,浇水,修枝,一气呵成。原本扑扑啦啦的巨大梅树,终于安居在阳台一角,沐浴夕阳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从此,剩下的就是无尽的期待,未知成活的煎熬,以及无休无止的资料查找。直至修炼到老伴儿称之为“伪专家”时,才暮然看见剪切的新芽苞开始拱出一点嫩黄。请回家来整整二十一天,这株腊梅,活了。当晚,准备了几盘酒菜,直喝的微醉,仿佛活过来的不是梅树,而是带伪的专家。长吐一口浊气,吸溜一口小酒,叫一声还在讪笑的老伴儿,这日子顿时悠悠哉哉,无忧无愁,欢喜漫天。使人欢乐是容易的,无非就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意外所得的欣慰,百转千回的拥有,还有若即若离过后的舒展。这株梅的复生,犹如一次涅槃,重新让我拾起久违的,发自心底的欢乐。</p><p class="ql-block"> 从此,赏枯梅,喝浓茶,焚檀香,竖耳静听梅苞开放的声音。久久期待,成了我每日的功课。过程难捱却有满心的期望。时间从指缝里流过,梅花在眼前盛开。开始一点点露出娇羞的苞丫,渐渐凸起,又渐渐圆润,最终绽开成满枝层叠怒放的花丛,分不清新蕾老蕊,一派金黄,透着蜡质的柔光。</p><p class="ql-block"> 这株梅树的成活,倾尽我全部的精力和百分的渴望,不同以往的欣赏,这棵濒死又复生的腊梅树,使我产生了一种热爱,发自内心的,不可替代的情愫。她也好像在为我鼓劲加油,轰轰烈烈地生长,招摇地诱惑我并答谢我,同时献出迷人的香气。精诚所至,蓬荜生辉。本来单调朴素的《且憩斋》书室,也被经梅朵折射的阳光照亮了许多,摇曳着像斑驳陆离的星光。就这样低头码上一点文字,再看看梅花的光影浮动,日子美的纯粹。</p><p class="ql-block"> 想起几十年前浙杭那株含露欲滴,娇羞可人的腊梅,这株梅更显得生龙活虎,蓬勃旺盛,一派北国气象。浓密的花枝到底还是招来鸟儿的青睐,一只,两只,……十只,叽叽喳喳交流着,攀谈着,抑或争吵,也像协商,顿时给画面增添了些许活力。这使我种养的腊梅没有一丝病态的忧伤,更没有苦涩的怀念,“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几百年前的陆游翁就有如此心得,腊梅虽称之早梅,寒梅,以及冬梅,干支梅,但苦寒不过是她亭亭玉立的陪衬,无此更不显其清莹剔透,特立独行。印象中清冷孤寂,孤芳自赏的结论,都被这满树繁花所击破,所颠覆。腊梅原本的样子自认为就应该是这样,雪寒来时花几朵,一待温阳蕊满枝。其美得让人心醉,醉的让人心软。浓花繁树无疑是梅树的顶级状态,老干新枝迸发的活力,使之远远望去那突兀的阳台,尤有一抹金光,风景独驻。</p><p class="ql-block"> 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每次下楼踱步,都忘不了瞭望一下遥远的,模糊的那一点点明黄,那点明黄分明跳出了灰绿色的楼体,格外妖娆。</p><p class="ql-block"> 但渐渐地花还是落了,一瓣瓣逐渐一片片,后来一层层,铺满了阳台地面。开始还有雅兴吟咏“春泥”,“葬花”和“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等诗词雅句,可心底涌动的惆怅和不安,越来越扰动我的平静。退去花的衣裳,梅树倦曲在墙根,轰轰烈烈的两个月时光好像一下燃尽了她全部能量,也好像在孕育新芽嫩枝,化作新一轮的重生。比盼花开还要迫切的,是她生命的茁壮,甚至搜遍枝干,去发现一点绿色,亦或黄色,也许橙色……。</p><p class="ql-block"> 强烈的忧愁充斥我的脑子,每天无数遍的搜索也没有看见一丝生命的颜色。可枝杈却在枯萎,不小心折断也会发出“啪,啪”的脆响。我的意识告诉我:腊梅走了,她没有等到将要到来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很多天脑袋嗡嗡作响,茶饭不香,文思皆无。前日那无与伦比的辉煌,与现在凄凉落寞的景象形成巨大的反差,没有暗香扑鼻,也没有鸟雀啁啾,更没有满墙星光闪烁。她依旧倦曲,枝干更显苍劲,色泽更显深沉。她在告诉我什么?每个时段的花卉,都会有那个时间的花语,她用自己的全部生命要告诉我什么?她从容地离去,意味着什么?百思不解,不得其所。</p><p class="ql-block"> 待忧愁渐解,又腾出时间用这株梅树树干邀人雕刻出一尊靓丽少女,心情才恢复如初。久而久之,立于案前的婀娜身姿,时常变化出俏枝梅干,一个一个冒出花芽,进而迸出青叶,时隐时现,幻化无常。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纪念,依花托梦,长守聆念,不枉一段过往。</p><p class="ql-block"> 但静下来,回想到腊梅那份全力以赴的盛开,那种不计回报的辉煌,招摇又执着,倾心并无畏,她在答谢我吗?难道在用生命?在用全部的美艳?我无数次想到是我技术的不到位,造成腊梅的陨殁,从没有将心比心的揣摩梅树的真诚,以及她不计后果的善意。这样想来,心中猛然一紧。什么样的善意,都抵不过舍身忘死,以死相报。回忆那时繁花满枝,一反腊梅孤寂的清影,迎合我喜好热闹浓烈的意愿。她一往无前的盛开,毫不保留地呈现自己全部的美丽和心力,只为奉和我虚荣卑微的灵魂,以致最终耗尽卿卿生命。这使我深深陷入自责之中。</p><p class="ql-block"> 梅根雕凿出的少女眉目清秀,内敛含羞,她的神情没有一丝责备,却能让人感觉兀自的独立,她似乎在告诉我,她不属于任何房屋楼宇,厅堂店所,她只属于自然,属于冬日的雨雪和凛冽的寒风,她的天地,只能容下那星星点点的花朵,保持俊雅和清秀,以及冷寂和孤傲。热闹喧嚣只是为了报答我的昙花一现,那向往自然而不能的气节,也能是这么壮丽悲怆。</p><p class="ql-block"> 耳畔突然吟咏起仓央嘉措隽永的诗句: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顿时泪流满面,嘘唏不能自己。……</p><p class="ql-block"> 那蜡质的梅花,你还在吗?——你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也许我们还会在哪个路口相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