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熊克梓先生

含弘书馆

张靖鸣

三十年前，我去熊万隆庄拜访熊克梓先生，景仰之情随雪花轻飏。上个月底，我前往该庄送别熊老先生，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心境凄然，拜献一联：

运蹇无端，入日寇虎口、囚土匪巢穴、陷县署囹圄，惟凭铁骨独撑，何妨万劫一声啸；

渊闳有自，秉熊桴规箴、踵廉卿法书、传儒门经籍，于此芳风丕显，足表九原百字铭。

熊克梓先生遗影（2012年摄）

前几日，我与熊克梓先生长子联系，请提供几张老先生早年照片。我预想过，要找到类似作家福克纳拿着铁锹站在牛栏前的照片是不可能的。随后老先生的儿孙发来一组照片，没有一张改革开放前的留影，却也无妨，熊克梓先生在世时与我谈及诸多事情，其人生略历犹记。

少年时代的熊克梓随父亲熊炎武被日本人胁迫迁至朱山东村居住；此村是日寇一个据点，日本鬼子就住在高大阔气的朱翰林宅邸。朱翰林虽是鄂冶一带乡人尊崇的文曲星，但文化在野蛮面前，如同一件古雅清丽的青花瓷，纵然光华千丈，不过是碎片飞溅时的的一抹返照。

当时，朱山东村旁有一棵大树，日本哨兵每天站在树上，如秃鹫兀立似的监视过往百姓。由于熊克梓是小孩，出入相对自由，他和几个小伙伴经常在大树下面推铁环，几声嬉闹声打破死一般的沉寂。有一天，他和小伙伴朱伯高无意间进入日本人值班室，墙上挂满刀枪。第一次看见明晃晃的刺刀，熊克梓甚觉稀奇，准备伸手取下来，旁边的日军士兵迅疾抓住熊克梓的衣领，拿起刺刀要捅他，熊克梓吓得发抖，旁边的朱伯高也吓坏了，哀求日本士兵：“太君，他拿刺刀是好玩的，别杀他啊……”日本士兵大约能猜出意思，竟一时动了善念，放下了手中刺刀。

还有一次，鄂南土匪司令成渠勒令熊炎武去搞盐，当时食盐稀罕，哪能轻易弄到，熊炎武见势不妙跑了，土匪们即刻把熊克梓绑票，押至大冶毛铺一带的深山匪窝。那里关押了不少富人，土匪们向这些人横加赋税或勒索钱财，有的人被活活整死。过了很长时间，熊炎武花钱把熊克梓解救出来。

1949年，正当人民大众翻身做主人的幸福时刻，一波波政治运动接踵而来，熊克梓先生个人与家庭……。“人格的侮辱，肉体的折磨，尊严的丧失，希望的破灭，理想变成一场噩梦”（谢友顺语），这是那一代人的命运写实。

四十年来岁月辛，霜刀雪剑故相侵。
男儿不湿青衫泪，屈愤无声胜有声。

老先生诗中的“四十年”大约指十岁至五十岁之间，饱受生活折磨，人生最宝贵的时光付诸东流，这对于一个有才华和抱负的人来说，如此活着真不如死！对于那些在时势风暴中瞬间凋谢的生命而言，他则是一个不屈灵魂的“活标本”。

熊克梓先生与家父蔚兰先生同年，均为虬川中学肄业，后又同耕杏坛。家父生前与熊克梓先生从未谋面，却早有渊源，因为听家父多次说，我家曾藏有民国乡贤熊芗岭先生“张体”书法四屏，而熊芗岭正是熊克梓先生的祖父。熊克梓先生自幼随祖父学习书法，书宗廉卿，但不固守一家；他以“张体”为根底，融苏字率意，兼赵字秀逸，风神俊骨。现在海内外写“张字”者多达万人，能得“张体”精髓，又别出新意者，不过几人而已，熊克梓先生系其一。老先生又授给长子友金、长孙熊超，一家四代传承“张体”；另有河北邯郸市李守诚先生一家系“张体”世家，“南熊北李”，映耀艺林。

熊克梓先生兼擅诗文楹联，风雅深粹。多年前，地方文化专家胡念征先生让我找到熊克梓先生，请他代表鄂州市楹联协会为湖北南郡楹联博物馆撰联；我去熊克梓先生住所已是深夜，我说明来意即告退。第二天刚亮，熊克梓先生来电话念道：

荆水含情，楹林焕彩，开一代新风，博采名篇荣楚馆；

楚山毓秀，联句生花，集千秋雅韵，长留特色耀荆天。

老先生浓浓的乡音中谈吐出学养内蕴。平素有不少人拜访熊克梓先生，均是索书求诗，他当场赋诗作联，一挥而就，而这——正是一个书家必备的国学素养。

书法系国粹，是以国学文化为内蕴的一门绝诣。谙熟文化而不通书法技巧者，难臻书家之境。精书法技巧而不知国学者，即是书法匠人。尽管当代有人冠冕堂皇地称为书法大师或名家，而从书艺与国学功力深究，其本质就是书匠；即便是新世纪以来的几位中国书协主席，也不过是众多书法匠人的“工头”而已。如今“工头”们领导书协的最大成就是造就了大批书法匠人，其作用在传承，仅此而已。

循此反思，当代书坛正经历一场“蝶变”，琳琅满目的展览、铺天盖地的评论构建了书法存世的虚华，而人文素养肤浅与急功近利则是书法艺术跌入低谷的重要原因。自书法家启功的离去，中国书坛最后绝响消失在文化长河，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书法家的时代一去不返了！为此，从旧时代走过来的文人及书风不能不令人珍视，熊克梓先生的笔锋流淌出传统文化的清朴，印证了民国以来的文人书法传承与探索心路；从这方面而言，就值得当今书法研习者学习与纪念！

熊克梓先生讲解张裕钊书法(央视报道）

熊克梓先生与书友交流

熊克梓先生与夫人在熊万隆家中

熊克梓先生与长子友金、长孙熊超在张裕钊陵园碑廊

熊克梓先生与孙子海尔、海见在鄂州观音阁公园

全家福（摄于熊克梓先生九十寿诞之际）

熊克梓先生作品（在河北刻木悬挂）

熊克梓先生作品

熊克梓先生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