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满坡的野生树莓（旅行的艺术）

毛歌

　　

虽然你不能过于批评走马观花这种形式有悖于旅行的真正精神，但是，有一点你可以坚信：走马观花并不有利于记忆自身品质的形成。你很难确定记忆有哪些因素需要你尊重，这些因素一方面属于记忆的内容，一方面属于你的生活，你尊重记忆力的时候，你就应该尊重时间。记忆力需要反复训练，就同一内容不断重复，需要沉浸下去，就某一个涌现在我们面前的事物，表达敬意。沉浸就是敬意，旅行的精神就在这里。我会坚决反对走马观花这种形式，它匆忙、仓促、敷衍、应付，图某种快感，像极了去妓院的男人，他们完事就离开，感觉有了释放就有了快乐。这是对快乐的严重误解，这也导致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坠落。如果我们说敷衍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那么，走马观花则是对旅行的侮辱。

听说很多人一个星期走了欧洲七八个国家。仅仅是坐火车、睡觉、吃饭、上厕所、拍照就足够花去太多的时间，我疑心他们在巴塞罗那的圣家堂大教堂，进出门口的速度和一条受惊的蛇的速度差不多，他们甚至不会抬头看看那些谜一样神圣的光芒如何从石柱上滑下来，更不会安静下来，去特意阅读高迪的艺术创造之源，要是他看见皂夹树成熟的弯曲的果实，就是高迪灵感的源泉，他就会在那里沉思。——可是，他没有沉思，他急于从西班牙赶往葡萄牙，然后再去德国和意大利，他在希腊的大地上，只是发出来一声感叹，这就是他全部的收获。他说他去过匈牙利，但是他竟然不知道卡夫卡的故居，他后来在参加一场自己城市的音乐会的时候，会引述自己在匈牙利的经历，那些经历很难找得到恰当的词语。为什么？因为经历是如此的苍白。

梭罗说最快的旅行方式就是步行。这句话在他那个时代就不受人喜欢，在今天，更是不受待见。我们村子有一座山，很多年前，山顶上有一棵树，所以，这座山有一个真正的名字“一树山”，后来，这棵树被人半夜里趁着天黑举起斧头砍倒了。山里到处都是坡地，坡地上到处都是树。松树、橡树、马栗子树、香樟树、四照花树、玉兰树、枫树、澳洲大叶榕、贝壳杉、牡荆树、茶花树、侧柏树、罗汉松、银杏树，还有紫藤以及番石榴树、加州红杉。你只有脚踏实地，才会走近这些树木，它们在秋天一方面按照季节的逻辑飘落下自己的叶子，一方面则会根据彼此的高低来描绘整座山在秋天的颜色。即使冬天来临，寒意袭人，依然有些低矮的树木还生活在金秋时分。它们树枝上红色的叶片使得其他树木稀疏的树枝有了一种温暖的回忆。在树干接近土地的地方，一些裸露的根茎为野兔子寻找建造洞穴提供了便利，根茎在蔓延的过程中，松动了附近的土壤，只要顺着根茎，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发现兔子的窝。有一次，我躲在五米以往的地方，不到三分钟，好几只小兔子就挤在洞口，它们的嘴唇嗫嚅着，洞口外面就是青草就是下午的阳光，它们好奇于此刻的安静，怀疑我这样的一个观察者也许就在附近。距离我们村大约五十分钟的车程，有另外一个叫做蒲河的村子，他们慕名而去，等他们回来，问及感觉，他们会说“去一次， 看看就够了。”我不明白他们是怎样踏足蒲河的。蒲河这样的村子，如果你只去一次，你连皮毛都没有摸到。一个地方有它自己的温度，你得体验这种温度。感受太阳的多情，有两个办法，第一，你坐在晒了一天的岩石上，第二，你背对着从窗帘照耀进来的晨曦，在冬天的早晨，读者自己喜欢的书。我可以确信你的背部很快就有一种舒服的感觉，那种徐徐刺激你身体的神经的光芒，真是性感可爱。

你如果到了蒲河，你就得问自己，这样一个小村子，吸引我的是什么？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依然安静平和，好像一口山间水塘一样，扔一粒石头下去，都可以看见石头最后落在一段枯木附近，枯木动了一下，一只躲在下面的小虾往后退了一步半。蒲河村严格意义上代表了早期移民者的基本文化结构：教堂解决了精神归属的问题，学校解决了妇女和孩子的问题，酒吧解决了男人的问题。这种结构创造了一种内在的稳定，既适合捷克民族，又吻合蒲河的地理情形。我曾经带领要好的朋友去看过被人忽略的博物馆，仅仅是看看那些早年拓荒者留下来的农具，就可以让时间帮助我们叙述旅行的意义。还有那一个1913年建立的微型图书馆，如今依然为村子里的人提供图书借阅。这个村子上了年纪的女性，她们大多都已经有了曾孙女，会安排时间聚集在1907年的茶坊，她们在那里聊天，双手编织布娃娃或者暖手壶的壶套，在初夏，紫藤萝贴近太阳房的玻璃，雏菊在只有三级的台阶一侧莫名其妙地旺盛开放，如果走出来，就可以花两分钟走到溪流边，对面就是满坡的野生树莓，开着白色的花朵，带着粉红色的花边，蜜蜂一群一群地飞舞着……

显然，走马观花完全不适合像蒲河这样的村子，那就是一种忽略，一种失去意义的形式。我有时候想，人生其实就是一道无限的风景，倘若也走马观花的话，我们会后悔，会毫无体验，所有脱口而出的话语不过是虚伪的和造作的。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