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读）出韵味，教（读）出意蕴——略谈苏轼《方山子传》的教学处理

田边论学

　　《方山子传》，乃千古美文也！出自唐宋八大家之手，入《古文观止》，即为明证。被编入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必选）教材《中国古代诗歌散文鉴赏》第一单元。单元主题：创造形象，诗文有别。

个人觉得，施教此文，如不细细品读，则不能知其韵味，不能明其意蕴，终以己之昏昏，使生也昏昏，酿明珠投暗之憾。

散文能亦人亦事、入情入理，自然是佳品也。批文以入人、入事、入情、入理，《方山子传》四美俱备。

方山子陈慥与苏轼可谓世交，缘自其父陈公弼。陈公弼是苏轼初入仕途担任陕西凤翔府通判时的上司，同是四川老乡。苏轼年少得志，轻狂气盛，陈公弼多方挫其锐气。不打不相识，终成至交。

方山子，异人也，有异事。苏轼垂青眼，表赞服，感世事，伤际遇，文情并茂，讽寄深焉！读此文，就要深知苏轼人生经历，联系文本，探幽烛微，读到深处，读出至味。

《方山子传》寄意有显有隐，文法有疏（粗）有密（细）、有虚有实、有人有我，感情沛乎行间，托寄绵邈幽深，可为经典记叙文（含散文）写作之金针。

向来认为，语文学习以读写为重，亦读写并重。如何引导学生真正亲近文本，深入文本，读出文味，读出情味，提升对语言文字的敏感力，是教学的重中之重，其功夫在课堂。而繁重的阅读作业倒是剑走偏锋，往往得不偿失。

好文章，不厌多讲多品。同道中人，大多可能因赶教学进度，舍弃了此篇，实有遗珠之憾。

（2021年1月17日初稿，2021年7月4日修改于湘中吟风阁）

粗略解读：

第一段：

1、“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

朱家、郭解，西汉能急人所急之大侠。见方山子立身处世的取向（隐）。

2、“闾里之侠皆宗之”：

急公好义是侠士的本性，方山子能受当地侠士的一致推崇，必有过人之处，于豪迈、慷慨、义气、风采等有不凡之处（隐）。

3、“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

陈公弼乃北宋名臣。陈慥（方山子）出身优越，世家子弟，少年慕义好侠，快意恩仇，笑傲江湖，自然之理。

“折节读书”，一改平时的作风、取向。改心性，走正道，回归主流，延续家族地位和荣耀，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欲以此驰骋当世”，可见折节读书的原因，除年龄外，更是社会的引导和制约，非自身的独特选择。（显、隐）

仕途从来就是拥挤不堪。在大宋，做官相对较容易，要真正做点事却难！“驰骋当世”是浪漫理想，“终不遇”是人生常态。方山子如此，苏轼亦如此（隐）。

4、“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

“庵居蔬食”，安贫乐道；“弃车马，毁冠服”，弃豪奢，不与世风雅和对等交流。“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自甘寂寂无闻，不求为人所知，不求存在感。

自视甚高的人，最难忍被人无视。世人多如此，官长尤然！既然不求存在感，名字就不重要了，“陈慥”就成了“方山子”，更佳！

陈慥少年为侠，血性；折节读书，欲驰骋当世，豪气！（隐）

悬念：一个既有血性又豪气的人，为何最终却选择了与世隔绝、淡泊宁静地归隐呢？

第二段：

1、“适见焉”、“何为而在此？”，震惊！

“方山子亦矍然”，惊视、吃惊！

他乡遇故知，意外重逢，从“惊”切入。既然“见”，自然“问”；既然“问”，自然“告”。

既已知其“故”，方山子却“俯而不答，仰而笑”。神来之笔！悲悯、同情好友的遭遇，却无话可说！宽慰愤慨都不是办法，事已至此，索性一笑置之。“笑”，自然是对没有公道、荒谬绝伦的世道的蔑视和嘲讽！足见方山子洒脱（隐）。

2、“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家徒四壁，而妻子奴婢皆自得其乐，足见一家人的认同感和满足感。一个人选择安贫乐道容易，全家都能耐得住寂寞和清贫绝非易事！足见方山子有治家良方，有可感佩钦服的德行和感召力（隐）

第三段：

“余既耸然异之”，“异”在何处？此段有典型片段：

①“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

“酒”和“剑”，侠士的标配！“酒”象征“豪”，“剑”象征“侠”。一豪情，一仗义。挥金如土，慷慨大方。“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区区九字，言简意赅，画龙点睛，写尽千古侠士之风神（疏、粗）。

②“前十九年，……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从”、“挟”、“游”、“起”、“使”、“逐”、“射”、“怒”、“发”，方山子英武果锐，跃然纸上（密、细）！

“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豪迈自负、期许有所作为、有积极应世之志，等等，和盘托出，并照应“折节读书”，“欲驰骋当世”（照应）。方山子不是死读书、读死书的那种，对史事、对兵备（范仲淹庆历年间边事）有关怀有韬略（隐）。

“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传神之笔！方山子恬淡背后若隐若现的精悍的生命本质，他的秉性、精神底色，是任岁月如何磨洗都无济于事的。

方山子陶然自乐，怡然自得，连苏轼都有点不敢相信他内心里真能如此恬淡。依然觉得方山子炽热依旧、豪情依旧，壮志犹在，只是暂时收敛，凝练于心，深沉有加，不再轻易流露。苏轼是否喻己？虽起落沉浮，壮心不已，豪情犹在？或许如此（隐）

想起了鲁迅小说《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眼里“射人的光”……

第四、五段：

第五段，“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方山子和光黄一带的众多佯狂自污、有意放荡不羁的隐士是同一类人吧。（隐）

第四段，“世有勋阀，当得官，……今已显闻。……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方山子，异人也！“异”就“异”在他是最没有可能归隐的，却偏偏选择了甘于淡泊、归隐穷山、不求人知、自得其乐的归隐之路；不仅一人归隐，妻子奴婢全体追随！理由如下：

①性格为人：少年为侠，使酒好剑，粪土钱财，慷慨豪迈。与一般隐士“恬淡好静”迥乎不同；

②理想志向：折节读书，有用世之意；熟谙历史兵法，渴望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与一般隐士的“超然物外”差别甚大；

③家境出身：累代勋阀，家财丰厚，无论做官或啃老享福都唾手可得。与一般隐士“清贫孤寂”截然两样。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方山子甘愿改变心性、放下身段、消弭志向、弃置豪富、揖别人境、隐遁山林呢？（隐）

“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终不遇”是主因。

一般人怀才不遇，会愤世，会玩世不恭。方山子没有。只深感人世间不足恋。（方山子“异人”也，苏轼喻己也，隐）

方山子“俯而不答，仰而笑”，动作神情，凸显内心世界。“俯而不答”是对苏轼人生遭遇感同身受，对世间荒谬的默然无语！“仰而笑”，是与尘世的一种和解！“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以方山子为典型，剖析一种带有共性的生存抉择、态度和方式：既非对抗社会，也非委顺社会，而是超然！（既写方山子，也喻己，隐）

想起了苏轼《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附：苏轼《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