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一点到春时

萌娘

<h3> 苏先生与夫人左元春</h3> <h3><br>八十年代末,我在北京读研,然后来北京工作,可是基本没有去过城南,因为工作、住家都在西城,又加上老听人说北京城“东富西贵北贫南贱”,觉得城南大概没什么好玩的,也就没想过要去。直到为苏叔阳先生编书,我开始往城南跑,苏先生住在北京城南芳群园。从那时起,我开始熟悉南城,那个温暖的北京民间。 <br><br> 一、 <br><br>芳群园马路对面就是东方医院,小区外墙是一家挨一家的食品小店、小饭馆儿,小区里外的小广场上,都有许多蔬菜水果摊儿,生活方便,就是人多。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开着车转来转去,给苏先生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着。我以为苏先生应该住在更清净幽雅的地方,没想到芳群园如此热闹,进小区的时候我还想,这就是张百发市长亲自批给苏先生的房子? <br><br>苏先生家住一楼,单元入口处有一个收发室,听说找苏叔阳,看收发的师傅从眼镜上面望着我:您找苏先生?然后从窗口伸出手来指着前方:您打这儿左拐,走廊最里头那个门就是。那时,楼里走出来一位大妈:您找苏先生?她把我送进走廊,轻声对我说:敲门吧,在家,刚遛弯还看见他呢。我感觉这里的人们彼此都很熟悉,不像我家小区,打听个人谁都不认识,这里就像进了四合院。 <br><br>苏先生家客厅宽敞明亮,满堂硬木家具,朝阳的窗前盛开着一大盆淡黄色的蝴蝶兰。苏先生指着那把硬木的明式椅子对我说,您坐。<br><br>让前辈称“您”,我有点不好意思。苏先生就是老北京范儿,说话客气,京腔京韵,谦和有趣。喝过茶,苏先生就在画案上摊开两个大拎包,他说这就是书稿。我一看,这哪是书稿,大部分是发黄的剪报,还有复印件,都没有电子版,那些纸片薄脆零散,很容易失落损坏。苏先生说,这都是几十年来发表的篇章,就像满地落叶,最后得归置一块儿。所以书名就叫《落叶集》,他问我,这个书名怎么样?<br></h3> <h3><br>我明白他为什么一定叫我来取稿子了,文字要录入,他也需要助手。苏先生患癌症多年,他在患病期间还创作了三百多万字,他很坚强乐观风趣。不过,那天我还是感觉到他有点力不从心,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我想这伤感来自终极问题,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迟早会来临的事情。<br><br>那天走的时候,苏先生看我抱着两大包稿子,他一定要帮我拿一包送到汽车上。我和他走那一路,真热闹。带孙子的爷爷、拎着菜的大妈,门房的师傅,都和苏先生打招呼,他们的眼神是那么亲热。那天有意思,还遇到两个人吵架,地上一筐油菜正挡在我车前面。苏先生问:这是谁的菜?那时,旁边饭馆儿正走出一个中年人来搬菜筐:哎哎,歇会儿,歇会儿,多大点事儿啊!您二位这 “炒”得没完没了,姆们这炒菜师傅就得下岗了…… <br><br>这主儿把我乐的,我就爱听北京人说话。那天我要是下午不上班,真想在那里看吵架,现在城里很少听见这么有意思的北京话了。还有一回在那买波菜,我说,这波菜有点老了。旁边售货员一边碼菜一边说,这菜可不老啊,姆们这菜都是年轻的。 <br><br>北京城南到处有乐,走进芳群园就好像走进了人艺的某一部话剧,浓浓的市井气息把时光变慢了。那里的蔬菜便宜新鲜,小吃地道,特别是有人气,市井的暖流挡都挡不住。后来我每次去苏先生家,都在他家那里买点儿果菜小吃带回来。如今大量涌入北京的外地人和他们带来地方文化,已经把北京味冲淡了,可是城南有,我发现城南还藏着一个京味浓浓的北京。<br><br>我明白苏先生为什么住在这里了。</h3> <h3> 二、 <br><br>那时候我老去苏先生家,那部书稿有点周折,编辑时间就长。所有的零散稿子都要重新录入,苏先生又几次补充稿子。除此之外,书名也一直没有落实,苏先生一直很犹豫。有一天,苏先生和我谈俄罗斯文学,我突然想起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我说那个“金”字可以一用,书名叫《金树叶》好不好? <br><br>  好!苏先生说,就它了!那天苏先生很高兴,他为自己题写了这个书名。苏先生书法自成一家,他喜欢苏东坡,把苏东坡的字称为苏家字。那天,苏先生还送给我两幅字,反正和苏先生工作的日子都很快乐。苏先生家有两个书房,一间书房里面除了书还摆了一个大画案,书房兼画室。另一间满是书籍资料、还有一些奖牌奖杯和照片,这一间算是苏先生的资料室。照片是中青年时代的苏先生和他的夫人左老师,英姿勃发,儒雅淳朴,双双在书橱里微笑着。<br><br>苏先生是一个既老派又率真、坦诚的作家,平日里他很谦和,对年轻人很宽容,我说的一些编辑、出版建议,苏先生都认真听取。但是对文学和历史,他有自己的坚守。记得有一天我去送清样,苏先生正在书房里说电话,我就在书房门外等他。只见他对着电话说:鲁郭茅,巴老曹,您这就把中国现代文学史概括了?从鲁郭茅到巴老曹,这中间还隔着许多作家呢…… 我猜年轻时候的苏叔阳就是这样,有见解有原则。书房外走廊的墙上挂着几幅精致小画,其中,有一幅红梅图,新凤霞画的。苏先生看见我,便放了电话走出来,他指着红梅图说,这边款儿是吴祖光题的,您看—— <br>  春风浩荡好吟诗, <br> 绿遍天涯两地知 <br>  看取田园终有日, <br>  安排重过少年时。 <br></h3>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苏先生站在走廊里朗读起来,字正腔圆。他说,这是那年我和左老师去吴祖光家,新凤霞画了送我们的,我很喜欢吴祖光题诗。哎,我也喜欢诗,您可能不知道我写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说,《丹心谱》中就有您写的诗,我很喜欢郑榕老师朗诵的那首———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风风雨雨几疏枝, </p><p class="ql-block"> 赖有天公勤护持。 </p><p class="ql-block"> 莫道梅花香彻骨, </p><p class="ql-block"> 丹心一点到春时。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您还看过《丹心谱》?苏先生笑了:我没看出来您有那么大年龄。 </p><p class="ql-block">  我是77级的,那时候您正火呢,我说,我们戏剧课老师讲过《丹心谱》,当年我就喜欢这首诗。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我依然喜欢这首诗。我20多岁就知道苏叔阳的名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的话剧《丹心谱》轰动了中国,我家的黑白电视九英寸,我像看小人书一样看完了这部戏,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走进大学的年轻人,对知识如饮甘泉,对文学的星空除了仰望还是仰望。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十年后我成了苏叔阳先生的责任编辑。这首诗,当年是著名表演艺术家郑榕先生饰演的剧中人方凌轩的诗,郑榕先生的朗诵是那么具有感染力,他朗诵到“丹心一点到春时”,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听见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p><p class="ql-block">  如今认识了苏先生,我觉得这首诗就是他的自画像,它熔铸着苏先生的人格力量和执着信念。只要谈起文学,你根本看不出苏先生是一个癌症患者。苏先生非常善于写北京市民与知识分子的生活,他发自内心地亲近北京底层社会,无论在戏里还是生活中,他没有一点装模作样,假模假式地体验生活,而是把自己沉到北京的深处,就在那里生活。芳群园好多人都知道苏先生,他疾病缠身,却乐于助人。有个青年作家要出诗集,他帮人家从头改到尾;有一次我身体不好,他要帮我找中医;左邻右舍找他帮忙,苏先生有求必应。不论社会多么商业化,他情怀依旧,他是名副其实的京味作家。 </p> <h3> 三、 <br>  <br>我把那两包剪报手稿复印件录入编好后,六十多万字,我编了十个部分,上下两卷。排好的样稿出来了,苏先生特别高兴。那天,他一定要留我吃午饭,他说要去一家有名的老北京涮肉馆儿。从他家出来一拐弯,我就看见他家楼后有个小餐馆,我就建议他不要走远,就在那里吃一点节省时间。苏先生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旁边那家涮肉小店问我:您能吃这个吗?<br><br>我什么都可以,您能吃吗? <br><br>我们经常来吃。苏先生突然很兴奋。一掀门帘,里面的服务员马上跑过来:来了您内!苏先生,里边有位。<br><br>  小餐馆不大,好像就摆三五张桌子,中间两张大桌已经有人,我们就在里面靠墙的位置坐下。苏先生让我点菜,我就点了蔬菜和牛肉,他问我,您不吃羊肉吗?我说,天气热了,不想吃羊肉。苏先生看着我又问一遍:您真不吃羊肉吗? <br>今天不想吃。 我说。<br><br>那好,我叫左老师也过来。苏先生立刻往家打电话。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夫人左老师不吃羊肉。餐馆里面很热闹,那些人一看就是附近的街坊。苏先生在这里非常愉快,我和左老师坐靠墙的两个座位,苏先生坐中间,背对着那两张大桌。他回头看看,然后小声对我说,您看这些人的心态,幸福感多强!我问您:您是中产阶级吗? <br><br>我有些懵懵地摇摇头。<br><br>那您问问他,您是中产阶级吗?苏先生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您猜猜,他怎么说? <br><br>别猜了,快吃吧。左老师说。 <br><br>别介,苏先生得意地悄声说:他一准说他是中产阶级,我问过。 <br><br>是吗?!我忍不住笑起来。 那时候,大桌有人在打电话:喂……我吃涮羊肉呢! 苏先生左手食指悄悄往后一指,小声学那人:吃涮羊肉呢!苏先生语调学得特像, 我猜苏先生如果当演员,也是第一流的。然后,他微微一笑:您看,多么满足!老百姓多可爱啊!苏先生说:那些编剧瞧不起这样的饭馆,您说他的戏老百姓怎么能喜欢?我们的编剧都是那种精英文化,包括走西口,给人们一点快乐,总是一种文化人恩赐给百姓、政治恩赐给民间的感觉,这哪里会有好戏呢! <br>大桌子又传来一声:干了!今晚回家看《你是我的幸福》。 <br>我现在不看电视剧,苏先生问左老师,什么幸福?你知道吗? <br>知道,左老师说,《你是我的幸福》,正在演。 <br>后边另一张大桌的声音:我年轻的时候能喝八两酒…… 我撇了一眼那桌男人,我就不喜欢吹吹呼呼、高声大嗓的做派:还八两酒呢! <br><br>哎,您别小看了这位的八两酒!苏先生伸手比划了一个八字,他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这八两酒,您必须得当回事。因为他这一生就这么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您可别说不知道他能喝八两酒,那他就没法活了! <br><br>这回左老师也忍不住笑了,我们笑出声来。左老师笑着又给苏先生捞锅里的青菜。背后 大桌人还在嚷嚷:……王朔太逗了!<br><br>这回苏先生笑了:您看,那还王朔呢,老百姓多开心啊,别以为只有文化人才知道王朔,老百姓什么都知道。 <br>大桌人在打电话:……凤凰卫视有个知青点,您去瞧瞧,上面什么都有…… <br><br>您瞧,苏先生笑着:凤凰卫视呢,多关心国家啊!您信不信,我不用看,就知道他们的年龄……四五十岁,对不对? <br><br>左老师吃完先走了,苏先生还在兴头上。他问我:东四宽街那里有个小酒馆您知道吗?过去我住那儿,常去喝酒。 <br><br>您说的是白魁老号吗? <br><br>不是,比白魁老号更小。他说,我经常一个人去坐坐,那里常有知识分子去,有那种一生不得志,一肚子学问的主儿。 <br><br>孔乙己? <br><br>孔乙己站着喝酒,他们是坐着的。他往那儿一坐,叫上一小盅酒,一小碟就头儿,把酒往您跟前一推:您来这个。只要您一接他的杯,他的话匣子就开喽,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哎哟,满腹经纶…… <br>那天,苏先生神采飞扬,就像个孩子。我们走的时候,一出饭馆儿,迎面过来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他和苏先生打招呼:遛弯儿? <br><br>我这儿来一朋友。 <br><br>哎,苏先生,那人突然又返回来跟苏先生耳语。苏先生说,您等等,这几天给您。<br><br>  得嘞!那人突然很兴奋:回见,您内。 我看得出来,这小区的人都很喜欢苏先生,苏先生从不把自己凌驾于北京市民之上。他不仅了解平民生活,他更懂得如何尊重平民,哪怕一个人能喝八两酒,他认为都应该得到尊重,这个尊重就是“您千万别说您不知道,您要说不知道,他就没法活了”——这就是苏先生的善良。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苏先生又看着我倒车,我从反光镜里看见他一直目送我的车,直到楼角遮住了他的身影。 </h3> <h3>现在,我经常会想起苏先生的声音:您千万别说您不知道……可是苏先生对自己的那些荣耀,并不介意别人知不知道,他从没对我说他如何如何过五关斩六将。我为他编书好几年,除了《丹心谱》《左邻右舍》这些作品,我还真不知道他是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不知道他还获得过那么多国家大奖和联合国艺术贡献特别奖,我够笨的。所幸的是,我没有对苏先生说过我不知道。</h3> <p class="ql-block">如今一走过南城,就会想起苏先生。我早就喜欢城南了,京城传统小吃,纯正的北京方言,浓浓的市井气息,被放慢了的时光,那就是活着的老北京。 苏先生就要这样的北京时光。有一天,我在城南真看见一条小马路叫夕照寺中街,顿时无比亲切,我想《夕照街》这个剧名一定来自这里。街上人不多,却觉得他们都是戏里走出来的。我相信,苏先生和他笔下的人物会一直活在这里,他们比我们都活得长久。苏先生离不开南城,这里有他的《左邻右舍》,有他的《夕照街》,也有他《理想的风筝》《丹心谱》等等,城南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以及他的那些不朽的剧作,都是他命中注定。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金树叶》出版之后,苏先生特别高兴。那天他送给我一支老式钢笔,他在那个笔盒盖上认真写下了他的名字。编书的日子,苏先生送过我许多东西,除了老式钢笔,还有他的字、手稿和书,最重要的是,他送给我一个温暖正宗的北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0年11月 北京</p> <p class="ql-block"> 我给苏老师拍的最后一张照片</p> <h3><br><br>萌娘简介<br>  萌娘,本名贺平。文学硕士。编审。原作家出版社纪实文学编辑室主任、原《企业文化》执行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民进中央出版传媒委员会委员。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诗歌、散文、小说、评论发表于国内外多种媒体。出版过散文集《秋天的钟》、长篇报告文学《源自北卡罗琳娜洲的河流》、诗集《草木寓言》。八十年代获得北方文学诗歌一等奖;九十年代获得《人民文学》散文奖、《上海文学》散文奖、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散文征文”一等奖、第二届国家优秀图书提名奖;零零年代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人民日报海外版》“世纪之光”报告文学奖、西藏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多种文学奖项。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