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记事时起，母亲下班后的多数时间都是在家里的那台牡丹牌缝纫机前度过的。“嗒嗒嗒……嗒嗒嗒……”多少年过去了，那台缝纫机工作时发出的声音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穿越过时空，穿越过现实与梦境，弥散在我的生命之中。</p> 母亲说那台缝纫机是在大姐出生后从奎屯买来的，花了一百二十多块钱，抵父母两人三个多月的工资，在当时绝对算得上家里的“大件”。黝黑的机头，像只倒扣的靴子，不用的时候可以卧放在大肚机箱内，铺好盖板就成了我的写字台。机箱下是踏板和皮带大转轮，我经常踩空机玩，虽不会对它造成什么损害，奶奶见状也会阻止：“腿脚不老实，穷酸直到死。”有时母亲用过后没把机头收入机箱，我就东扳西撬地研究它的构造和原理，或者拿块块学大人样边踩边扎，或者把手指伸到机针下想像被扎穿的感觉，结果自然又是被数落。有时我会在母亲踩动机轮时蹲在机箱下不吭不响呆呆地看半天轮子转动。“这孩子不会是个傻子吧？”她喃喃地说。 在我两三岁时，父母把在口时生活艰难的三叔、五叔和小姨接到了连队，家里人口突然增多，日子一时间分外艰难，不说别的，光是穿衣就是大问题。一家人九口人，里里外外、春夏秋冬衣服好几十件，除了父亲每年两套军装，其它的都出自这台缝纫机。母亲心灵手巧，裁缝技艺无师自通，经常看到一件衣服就能比着在衣料上裁裁剪剪，然后踩着缝纫机“嗒嗒嗒……”做出一件一模一样的来。大姐二姐的漂亮花衣和裙子都是母亲琢磨着做出来的。母亲制衣时，大姐和二姐常在一边帮忙和出主意，母亲不厌其烦地为她们讲解，还教她们蹬踏缝纫机，她们也都顺理成章地喜欢上裁缝这个手艺，后来大姐还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裁缝师。 记得小学四年级时学校要出节目参加团部什么庆祝活动，我被选中表演“三句半”，必须穿的确良白衫衣。这衣服在当时是家境优渥的象征，一般孩子是穿不上的。母亲一咬牙到连队合作社买来几尺白确良，铺在硬板上小心翼翼比划来比划去裁剪半天，又在缝纫机上跑了个把钟头，终于做成了。穿去学校，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我心里得意极了。 做新衣服之外，母亲更多的时间是在这台缝纫机上为大家缝缝补补。那时的衣服料多是棉布，很容易磨损。班上同学的衣裤的屁股、膝盖、肘子部位大都是各种形状的补丁，袖口巾巾吊吊的。母亲也为我打补丁，但很讲究，必须是同样颜色的布料，方方正正，针脚也一定密密麻麻，齐齐整整，不像有些同学黄裤子屁股上随便镶两块半圆不方的蓝补丁，像两只怪物眼睛。我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兄弟，不像别的人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两个姐姐总说父母娇惯我，证据之一竟是我从来没接着穿过她们的旧衣服！呜呼，无法可想……其时，我是穿过父亲军装改过的衣服的。收领、剪袖、束腰，反反复复好几次，那件军装几乎被母亲改小了一半，母亲还不满意，又给左前福加了一道深绿的边，看上去总觉总觉得别扭的，不太好意思穿，不料却被班主任杨嘟噜杨老师夸了几句，说衣服虽旧却干净整洁，样式别致之类的，这才放下心来穿了好几个月。 连队职工会裁衣的不多，家里有缝纫机的更是凤毛麟角，于是邻里相与的添新衣改旧衣或者缝缝补补什么的都爱找母亲，母亲总是很乐意帮忙，于是一年四季更不得空闲，休假时就在缝纫衣前忙碌。记得连里有对夫妻，前面生了几个儿子都没有养大，后来又生了个儿子，长得端端正正，粉雕玉琢般，人见人爱，两口子提心吊胆把他养到八九岁，不料又得了场怪病夭折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晕倒了一次又一次。有会看相的人告诉大家，其实他早就看出那个孩子不会长寿，只是不敢说出来，后面如果他们还要生养，一定得给孩子穿百衲衣才能祛病消灾，长命百岁。一年多后，夫妻二人果然又生了个漂亮的小女孩。孩子还没出生，母亲就挨家挨户在连队里讨要布料，硬是讨够了足足一百块，又在缝纫机上把它们一片一片拼接起来，做成好几套衣裳送给这对夫妻，二人感动的热泪涟涟。几年前母亲回了趟新疆，遇到这家人，那女孩子已三十多岁，孩子们都上小学了，听完自己父母讲述当年的故事后抱着我母亲直哭。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中期，我和父母迁回了四川农村，家里所有的家具能卖的都卖了，这台缝纫机也有好些人家抢着要，母亲却执意要带回四川，说什么也不肯卖。大家都说托运费太贵，不如回去再买新的，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对它已有了感情，用着顺手，千金不换！回到四川后又搬过好几次家，老东西少了一样又一样，最后只剩下这台缝纫机了。十几年前，每逢闲暇时候，母亲还会打开机箱支起机头，为大家改个裤脚，换个拉链什么的，兴致盎然，可眼睛却越来越不好使，每次穿针都要年轻人帮忙，看着她力不从心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自从零八年大地震后，母亲抱怨说买不到缝纫机油机子总是卡布以后，这台缝纫机就彻底闲置下来了，多年来只是静静地躺在老家一楼的窗下，任灰尘落满，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青春活力。母亲是个倔强的人，一生不肯服输，越是艰难的日子越是要强，绝不向命运低头。在她的拼命坚持下，我读完高中读完大学，如今日子终于一天天好了起来，她却垂垂老矣，叫人怎能不心生哀怜。以前她还因为琐事偶尔发一下脾气，报怨几句，我们表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很不以为然，如今她不发脾气了，也不抱怨了，反而叫人担心起来。都说一个人真正变老就是从认输开始的，难道曾经那么坚强、聪明、好强的母亲也会有服老的一天吗？</p> 多么希望，有一天回到老家时，远远地又能听见从屋里传出的“嗒嗒嗒……”母亲踩踏缝纫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