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三叶梅盛开的路边聊天（旅行的艺术）

毛歌

离开自己的家，大约五公里到十公里的范围，你只要想一想，你就会觉得周围太多的地方从来没有去过，甚至连地名都是第一次听见。这会很让你惊讶，因为你在和他人聊起你的故乡的时候，其实那个面积很小很小，也许就是一个点、一栋瓦屋、一口不知道年月的水井、里弄、慢慢横斜的柳荫街道，或者曾经拴过马的巷子。我在成都工作过很多年，后来和他人聊起成都的时候，我就把重点放在线香街，因为从那里再往前走，就可以到文殊院或者拐个弯走到巴金的故居。还有一条街是东马棚街，这个名字听起来就知道从前这个地方是拴马或者养马的。我在这条街的一个低矮的院子里工作了五年多，也就知道附近除开羊市街、骡马市街，还有好吃的黄牛肉小店，令人沉醉的粉蒸牛肉，那种微辣的热气在小店伙计送到你桌子上的时候，近乎是一种神一样的引诱。 如果再要说远一点，我就只能描述一个方位，我不知道另外一个地方的细节，这让我在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一种愧疚。那个时候，如果有个计划，每一个周末都去附近转转，我谈论成都的感情就会完全不一样，更加丰富，更加关注记忆中那些奇迹一样的事物。我的故乡在湖南中西部的山村，十八座大山罗汉一样维护着山村的宁静。有一个叫做“月山”的小地方，我没有去过，有一个叫做“永义亭”的地方，我没有去过，快接近刘少奇故乡的一个地方叫做“如意”，我也未曾踏足。外婆家属于湘乡县，在这个县区里，有著名的东山中学和曾国藩的故乡，我都没有去过。而实际上，这些地方距离我自己的村子不过二十公里或者五十公里的样子，到彭德怀的故居，也就三十多公里。然而我没有去过。我在谈论我的故乡的时候，我谈论的其实就是那个邮票大小的地方。 这种谈论有着命定的局限性，好在我可以依靠想象的力量，把稻田的蛙声连成和夏天的星空一样辽阔的旷野，可以凭借半夜里溪流的声音，预测有多少鲫鱼逆流而上，然后留恋在野蔷薇花拥盖的水潭，它们在那里将会生活一段时间，因为过于丰富的食物会让它们迷失归家的水路。我此刻在谈论我的故乡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指我父亲一生耕耘的棉花坨，很要可能是隔壁邻居家的鸡，大约有十几只母鸡突然间跟着我母亲喂鸡时候的“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消失在竹林的入口处。所以，后来我在四处旅行的时候，我就会尽量扩展自己旅行范围，我会一个人一大早奔跑在新加坡的巷子里，那里距离布吉并不远，在托莱多，我走到高高架在汹涌激流的大桥一侧，那些古老的石头，朝我沉吟起重叠的历史故事。在奥克兰生活的二十多年里，除开前十几年的艰辛打拼，我现在更愿意离开自己所在的村子，我试图去了解任何一个附近的村子，了解那些钉在木墙上的铝牌上的文字。从我们家出门左拐，走路十五分钟就有一个小镇，十字街口的一栋房子根据铭牌上文字的提示，是典型的爱德华时代的建筑风格，这个时代正是中国近现代社会变革的初期，再过几年，就是中国的“五四运动”。我常常借助于某种恰好路过的机缘，就用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的时间，走进一个小村子，我要了解它们，正如了解我自己一样。 我们村子往北，过一座大桥，左侧有一个建于1884年的糖厂，橘色的厂房一年四季都有倒影在不远处的鸭子湖中，当你观察这些倒影长达十分钟，你就有了资格去接近印象主义大师的经典资格。湖里除开鸭子，还有鸬鹚，它们优雅的舞姿值得所有的艺术家来静心学习，我甚至要用臣服两个字。当你不需要购买任何门票就可以欣赏到世界上优美的舞姿，你得感谢鸬鹚自由喜悦的付出。四栋建于1909年的砖瓦宿舍，如今掩映在苍老的橡树附近，成群的扇尾雀在你走近的时候，才会在距离你一米远的地方上下飞翔。如果你想聆听来自于大自然的轻音乐，我会建议聆听扇尾雀的叫声，聆听坡地上一大片野生的旱莲叶片彼此微微碰撞的声音。这个村子有着自己的历史，就像一家取名“门户”的咖啡馆一样，我喜欢这种感觉，喜欢由过往的细节而不只是我们说的“历史”两个字来描述我们的旅程。在我现在居住的小山村里，三十多万亩面积的森林里有一栋称得上真正意义的村舍，木板结构，中间一个过道，左右是卧室、客厅、餐厅以及孩子住的房间，那些幽暗的光影从窗户穿过来，光影中的尘埃就会是一种不容易明晰的话语。1840年建成的这栋木屋，是森林里独特的景色。我几乎每一天都会走过这栋房子，门口的百里香长得讨人喜爱，还有胡椒树、迷迭香、丛生的薄荷、开着花的凤梨鼠尾草。森林里的地势起伏不定，草地和岩石彼此相融，机警的鹌鹑，绝对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要看见它们的身影至少需要保持三百米的距离。我藉由描述一棵已经生长了150多年的本地圣诞树的样子，来体验支撑命运的坚定品质。 我现在感觉特别安静，太多附近的街道都需要我去走一走，沿着湖边我就可以走到一片林地，寻找猫头鹰栖息的树枝。还有那些值得我一走再走的山峦步道，在路过一户深居于此的人家的时候，我会放慢速度，我希望碰见人，和他们站在紫色三叶梅盛开的路边，聊上大半个小时。我把这种朴素的日常生活称之为旅行的艺术。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