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革”时已记事的湖北枣阳人,没有不知道孙司令的。孙司令名叫孙长学,外号“孙麻子”,枣阳城东八里蒋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麻子的名字如雷贯耳,可惜我一直还不认识他。只听说,他长相不俗,身材魁梧,脸上有几颗浅显的麻点。决定写这篇文章时,我在他一位朋友的陪同下特意到他家里和他见了一面,我将听到的有关他的很多传说择要讲给他听,也听他谈了不少,不知不觉两人交谈了一上午。这篇文稿写起我又和他见了一面,两人面对面又谈了一个下午。我仔细观察,他脸上一个麻点也没有,不知怎么有了“孙麻子”这一绰号,并且这一绰号声名鹊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一九六六年,孙长学是枣阳一中正在准备高考的应届毕业生,他准备报考的大学是广州美术学院,校方已安排人来学校和他见了面。孙长学在同学中是很出众的,他不仅画画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学习上各科成绩也好。每次学校的文艺联欢会,他和一位同学联袂表演的相声是必不可少的节目。那个时候,每年能考上大学的很少,一个班只能考上个把两个。那时的孙长学,不仅在班里就是在整个年级也是凤毛麟角。直到现在,他的很多同学们,对他还很钦佩。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孙长学的历史肯定改写。孙长学自已,还有很多了解他的人都说,是文化大革命葬送了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化大革命的狂飙,使孙长学一夜之间,从一个高三的在校学生,变成了枣阳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东方红”的司令。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他的名字很少有人叫,人们都习惯称他孙司令。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后,他又成为枣阳县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他虽然是革委会副主任,但由于他是造反派的最高领导,又是第一副主任,在大部分时间是造反派当家的“文革”期间,他长时间在枣阳呼风唤雨左右局势,有些时候他实际上是枣阳的最高领导人。</p> <p class="ql-block">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骤雨,使孙司令已有的才华得到了充分展示,还开发出了他的演讲才能和组织才能。盛夏的一天晚上,他站在枣阳城大十字街一张方桌上,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插腰,光着膀子没要稿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四周无数听他演讲的人,手指着他互相介绍说:“站桌子上演讲的人就是孙司令。”他那时,也就是十八九岁。他那次演讲的一些经典名句,当时很快在枣阳城乡传开。很多人知道文革开始的那一年,枣阳是64万人,就是从他这次演讲中多次说过的,“我们64万枣阳人民”一句中知道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长学的外号“孙麻子”,在枣阳的响亮程度,一点不亚于孙司令。不仅他的对立派这样称他,老百姓们当时都这样称他。“文革”造反派战胜保皇派后,造反派中又出现两派时,他领导的一派,被称为“麻派”。最终,“麻派”又战胜对立派“瞎派"。他担任革委会副主任后,虽然很多人改口称他孙主任,但过去从风雨里一起冲杀过来的战友们,当面还是称他孙司令,背后则称他“麻哥”,也有资格老的称他“麻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抓革命很有魄力,哪里的革命运动上不去,只要孙司令“孙麻子”到那去了,那里的革命形势一定会势如破竹。红极一时的孙司令,一度外出时身边有八个带枪警卫走哪跟哪。枣阳城乡,若哪家的孩子夜哭闹人哄不住时,只要喊一声“孙麻子来啦!”夜哭的孩子,会当即止住不敢再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革”十年,孙司令不仅威风八面,而且风光无限。孙司令娶的老婆,是当时枣阳县广播站的播音员黎新梅(化名),号称枣阳第一美人。黎新梅也是“东方红”的造反派,和孙长学是同学,开始在“东方红”总部当播音员,县广播站恢复后自然成了县广播站的播音员。两人自由恋爱结婚,棒打不散。“文革”结束,孙司令先是被隔离审查,很快被定为“三种人”逮捕入狱。被判刑坐牢时,孙司令想到黎新梅还年轻,劝她趁早离婚改嫁算了。黎新梅坚定地回答:“你坐一年我等你一年!你坐十年我等你十年!你坐一辈子我等你一辈子……”两人挥泪而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入狱坐牢,思想不通,情绪抵触。态度不好不说,又被发现新的打砸抢罪行,“文革”期间在他组织指挥的武斗中,造成多人被打死打伤致残,10年刑期满后又被加刑10年。当黎新梅找他在离婚书上签字时,他心里虽不愿意,但看在夫妻一场和儿子的份上,还是当即签下了同意。很快黎新梅和老李(化名)结婚,再婚后的黎新梅和老李没再要孩子,老李把孙长学和黎新梅的儿子当亲生儿子看,黎新梅做主将儿子随老李的姓起名上户口,从小到大老李待儿子胜过亲生。儿子高中毕业的这年冬天,老李的老部队正巧来枣阳接兵,接兵的领导又正好是老李的战友。老战友相见,分外亲热。当老李提出想把儿子送到老部队当兵时,老战友爽快地表态说,只要身体和平时表现合格,把儿子带回老部队当兵没问题。于是,孙司令的儿子顺利当兵到了部队。</p> <p class="ql-block">孙司令刑满从监狱出来时,昔日的威风再也看不到了,人们似乎把他忘记了,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吃饭问题。找份工作看来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单位敢接收他。上高中时,他画画得好,在学校很有名气。但水平远没达到专业的水准,画家更谈不上,靠画画谋生糊口显然不行。登台当演员去说相声,他的功力也还差点火候,更主要的是他的地位低,没有起码的平台。干其他的既没有门路也没有专长,他只好跟别人一起,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东一天西一天做临工。做了一段时间的临工后,他专选择挖地脚的活儿做,他觉得挖地脚最适合他,不登高周期短来钱快。每领到工钱,他就和工友们凑份子,找个小酒馆痛快地喝一顿。喝醉酒了,有人喊他孙司令时,他“嗨嗨嗨”一笑。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干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刑满从牢里出来时,一个关系好的牢友特意找到他,委托他出去后经常到他家看看。说他的刑期还长,最放心不下的是家里年轻的妻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天,孙司令换了一身新,按朋友说的地址姓名找到了他家里,朋友的妻子盛情款待了他。完全出乎意料,小娘子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做的一手好茶饭,伶牙俐齿做事麻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是出了名的铁嘴,虽是从牢里出来的人,由于在里面坚持看书看报看新闻,在小娘子面前一点不怯场,谈古论今头头是道。听得小娘子目瞪口呆,时不时,看着眼前的孙大哥眼睛发直。你有情我有意,一来二去两人产生了感情。当小他17岁(也有人说是小19岁)的小娘子提出两人结婚时,孙司令却有些犹豫了。俗话说,“能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两人年龄也相差悬殊。孙司令担心和朋友的妻子结婚了,朋友出来了要找他拼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娘子看孙大哥,犹豫不决面有难色,坚定地对他说:“我和他离婚有一百个理由,他同意不同意我说了算。我先离婚再结婚,合法合情,谁也干涉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来奇怪,在孙司令之前,向小娘子献媚、打他主意想勾她的人不少,小娘子都没看上。丈夫坐牢走后,她严守妇道,白里勤谨干自己的工作,夜里早早闩上门睡觉。为防歹人,每晚入睡前都在门后放一个粗木棍。见到孙司令后,她不仅动心了,还很快下了决心要和他结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看小娘子,态度坚决情真意切。又如此这般地给他交待一番,小娘子去牢里找他丈夫办离婚手续动身前,孙司令又反复叮嘱他,一定要照他说的办。小娘子叫侯光荣,经双方的熟人徐凤玲出面做媒,两人办理结婚证后明媒正娶结为夫妻。</p> <p class="ql-block">孙司令结婚后,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不光继续挖他的地脚,在媳妇小侯的鼓励下又种了三亩地,还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开垦了两块菜地。少量的留下自己吃,大部分托嫂子拉到街上换钱。他还养猪养羊,喂鸡喂鸭。媳妇给他做的鞋,他穿在脚上比花钱买的皮鞋穿着还舒服。每天晚上,媳妇还给他弄两仨个可口的菜,让他喝两盅。出出进进,长学长长学短地叫个不停。像天下所有的农民一样,他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别人家的“半边户",是男的拿工资女的是农民,他家却是女的拿工资男的是农民。两人虽是半路夫妻,却十分恩爱。小日子过地红红火火,舒坦自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天,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一路打听来到了他家门前。刚进院,就扯开嗓子喊道:“孙麻子——你给老子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从屋里一出来,就认出对方是自己过去的牢友,坐牢时的小老乡小老弟。他笑脸相迎,上前请他进屋喝茶。谁知,对方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菜刀,二话不说呼地向他砍来。孙司令头一偏,侧转身拔腿就跑。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撵。村前村后,喝喝叫地撵了三圈后,后面追的和前面逃的,都有些体力不支了。孙司令一面向他赔不是,一面向他解释说明情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的哥哥和嫂子们,看到有人拿刀子在撵他,有的掂着扁担,有的握着锄头,都从屋里跑出来了。村里的干部和老辈人们,担心村里出人命,也都出来了。大家上前,一起动手,从醉汉手里夺下了菜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的二嫂,手指着醉汉的鼻子说:“你老婆和你离婚在前,和我家老三结婚在后。离婚有手续,结婚有证书,走的明来的正,离婚结婚都有国家法律管着在。你凭啥子跑这来发酒疯拿刀子撵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一位长者也上前劝道:“有话说话,有理摆理,青天白日下,我偌大的一个蒋庄,怎容你拿刀子在村里撵人呢?现在走还来得及,再闹下去我可要叫人把你捆住见官!派出所离村里可是不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醉汉气出了,面子有了,酒也差不多醒过来了。拎着刀朝村外慢慢走去,闹腾一场后,再也没到村里来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经这一闹腾,村里都知道了,麻子年轻漂亮的妻子,原来是他牢友的老婆。消息灵通的人还说,麻子是个鬼,加上他能把死人说活的嘴,见头一面两人就好上了。一个干柴,一个烈火,当天夜里两人就上床拱到一起了。这话传到孙司令的耳朵后,孙司令十分认真地纠正说:“不是第一次见面拱到一起的,是第二次见面才拱到一起的。”</p> <p class="ql-block">当大家都在努力脱贫致富时,孙司令的想法很大胆。他经过考察论证,决定办一个小磨芝麻油厂。亲戚朋友们怕他陷进去了,开始很多人打破。出于对他的理解和信任,妻子小侯坚决支持他。他租房子买设备,很快在大西街一医院对面建起了小麻油厂。孙司令的小麻油厂,当年投产当年见效,连续兴旺了七八年。他发了点小财,不仅很快还清了银行贷款和借亲戚朋友们的钱,还给俩儿子在村里一人盖好了一处宅子。孙司令和妻子恩恩爱爱过了二十年,妻子五十一岁这年,得上了癌症。明知是不治之症,孙司令有情有意,还是倾其所有给妻子治病。手里攒的俩钱花干花净了,妻子小侯才咽气闭上眼睛跟他拜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枣阳东环路口,早几年前才矗立起来的国际大酒店,是枣阳城标志性建筑之一。国际大酒店距蒋庄很近,孙司令每天进城回家,去来都要从酒店门口经过,酒店开业好多年了,他从未进去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天,有人捎信,要他晚上去国际大酒店吃饭,告诉他了房间号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谁要在国际大酒店请他呢?孙司令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孙司令感到蹊跷,找到捎话的人细问。捎话的是他邻居,邻居告诉他。来人个头很高,年龄大约三十六七。说到这,邻居笑着吿诉他:“乍一看,那位年轻人长得还很有点像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听到此,六十好几的孙司令竟有些激动起来,心口也突突跳个不停。冥冥之中,他感到这个年轻人,说不准就是自已和黎新梅生的那个儿子。</p> <p class="ql-block">约孙司令在国际大酒店见面的人,正是他坐牢后才出生、几十年没和他见过面的大儿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吃过饭后,儿子又安排他洗了个热水澡。在儿子的房间里,父子俩不知不觉谈了一夜。快分手了,看儿子还没有认他的意思,从始至终也没开口叫他。年轻人跟他说话时,总是打转转。孙司令有些急躁地对儿子说:“不管怎么说,老子是你的亲生父亲是你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轻人像是早有思想准备似的回答说:“可您一天也没养活过我,我现在认您在情理之中,我现在不认您也在情理之中。我姓李不姓孙,我爸从小把我养大,养育之恩我啥时候都不能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略停,年轻人又说:“从小到大,我一直姓李。街坊邻居、同学朋友、还有我的单位组织,都知道我姓啥名谁,也知道我父亲是谁。现在,我突然又冒出一个姓孙的爹,你叫我怎么面对?叫我怎么跟大家解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这不是我造成的呀,也不是我的本意!”孙司令话音刚落,年轻人又接口说:“我的确不怪您从小没养育我,这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可您现在也应该理解我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母从小没有把儿子的身世告诉他,一是怕儿子幼小的心灵受伤害,二是怕儿子的前途受影响。如果儿子有一个“三种人”的父亲在坐牢,他能当兵到部队?他能入党能提干?现在政策变了,这一页掀过去不提了,在当时“三种人”可是政审的重点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站在儿子的位置上替年轻人考虑,年轻人何罪之有呢?父亲“文革”造反,是当时的洪流大趋势,“文革”结束被定为“三种人”。儿子就不能参军到部队,更谈不上入党提干。这公平吗?显然不公。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生活。生活中的很多事情,谁能说得清呢?儿子在幼小的时候,最需要的是父爱,作父亲的他却没能尽到责任。他进入老年,最希望儿子认他的时候,儿子却不愿或者说暂不能认他。很多问题,孙司令想不明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四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孙司令听说,他在部队的儿子已由副团升任正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司令和小侯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小儿子,他现在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除了这两个儿子,孙司令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小侯带来的,这个儿子不是孙司令亲生的,是孙司令从小养大的。人老了,在吃穿方面都简单,对名呀利呀什么的也都淡化了,唯一牵挂的、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子女。自从大儿子约他见面后,孙司令对大儿子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强烈。但他从没想过要去找这个儿子,要去再和这个儿子见面。也许,这就是孙司令孙麻子他们那一代人的性格。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年近七十的孙长学,把对儿子的思念深深埋在心底。每天早起早睡,早上和上午干活,下午悠悠转转。老兄弟们相约喝酒时,他一顿还能喝个二三两。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活中,很多事情不需要答案,可答案却偏偏要跳出来。想想孙长学的一生,我心里多少有些苦涩。难道孙长学今生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吗?</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此文,选自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徐青作品《风景这边》一书中。)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