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

荷塘月色

　　大嫂实际上与我同岁，过去她与哥哥下放在同一生产大队，他们恋爱时我也是下乡知青，习惯直呼其名，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她早习以为常，如果换了称呼她反不自在，倒是我老婆妹妹张口闭口叫她大嫂。

　　嫂子是她父母抱养的孩子，关于她的生母，她一概不知，她听到的说法有两种，一说是她父亲战友老婆因生孩子去世，正愁抚养问题，当时她现在父母在西安一家部队医院工作，正因几个月的小孩刚刚夭折而难过，正好把她抱来填补感情的空缺，还有一说是从一个乡下妇女那里抱来，那时农村条件艰苦，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认为女孩不能传宗接代。对这两种说法，我嫂子倾向第二种，她说，如果是战友孩子，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相认，她曾问过她的妈妈，也没打听到一点线索，久之也死了这个念头。

　　嫂子兄弟姊妹一共五人，除嫂子是抱养外，其余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是父母亲生。不过，她并没因血缘关系受父母冷遇，这让她成年后对养父母非常感激。他的父亲是三八式干部，母亲14岁就当了兵，我说怎么这么早啊，嫂子说她妈妈三岁失母，七岁丧父，哥哥照顾不过来，当兵是为了吃饱饭，就这样稀里糊涂跟着队伍走了，那是1947年，她说妈妈当年加入的队伍幸亏不是国军，要是跟国军那以后可就惨了。

　　这是嫂子父母当年的结婚照，那时他俩在西安的一家部队医院工作。

　　嫂子保存这张她一岁多的照片，上面还显示着拍摄于西安。

　　我第一次见到嫂子是1973年在鲁山马楼的虎营村，我是利用学校假期去看望在那里下乡的哥哥，哥哥下乡和我之后下乡的方式不一样，他们是当地生产大队专门划出一大片地，盖了一个大院子，成立了一个独立的生产单元叫新建队，内部仿照建设兵团编有连排，大队派一名会种地的农村队长带领他们干活，近百名男女知青来自不同的地方。而我下乡是和几名知青直接插队到农村的生产队，真正和贫下中农们打成一片。这里男女青年多，热闹活泼不似农村死气沉沉。

　　哥哥在这里下乡已经一年多了，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虎营，新建队是集体食堂，听哨声排队打饭，傍晚哨声刚响，就见一女知青把饭菜端了过来，吃完后又抢着洗刷了碗筷，给我异样的感觉，那个年代，我读书的学校男生女生基本都不交流讲话，男女界限非常分明，动不动就和作风联系一起，哪象现在学生早熟，有的初中开始就谈起了恋爱。果不其然，晚饭后哥哥问我对这个女的印象如何，没等我回答哥哥说和她已经好上了，我自然知道好的意思，那时他们青年队已有几对男女在谈，青春之恋该来的会如约而来，只是想到将来还是替他们有一丝迷惘。这个女的便是我后来的嫂子。

　　和嫂子的第一次见面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热情大方，性格直率，哥哥身边多了一个关心他的人让我觉得踏实。哥哥打小就疏于动手自理能力较差，我俩一起上山捡柴还要我帮他捆了柴捆，背的份量也没有我多。相反，嫂子麻利勤快，干起活来从不惜力，是个劳动好手，象大寨的铁姑娘。好多回分给哥哥的农活都是她帮忙才干完。用她自己话说，她这辈子就象是我哥雇的长工，干了一辈子的活儿，报酬也不多。我说那你是怎么看上他的，她说自己读书少，看哥哥空闲时爱看书，字也写的好，才喜欢上他的，我说你也可以多看点书啊，她说自己一看书头就疼，压根就读不进去，比干活还累。我一听直想笑说这样更好，不用操读书人的那份闲心。

　　嫂子下乡前家在鲁山县的中汤医院，这家医院虽在鲁山境内级别也是县级，1969年前后，由于国际形势严峻加上珍宝岛事件，国内许多军工企业都疏散迁移山区，鲁山南召境内就有十多家军工企业，这家医院是这些企业的配套保障，医疗设施和技术力量比当地县医院还要好。嫂子父母在部队转业后分配在开封，这家医院选人要看政治条件，她父母有从军经历就被选派来了中汤。我问嫂子你们本来住在城市一下子来山区愿不愿意？嫂子说那时刚十几岁，在城市天天闹革命也没好好学习，刚来山里可高兴啦，啥都觉得新鲜，有山有水可美啦，长大了后悔也晚了，你说那时候人傻不傻，她说人家有的派来户口还留在城市，干一段不想在这里就又回去了，她们家搬的是彻彻底底。中汤连个象样的学校都没有，你说俺姊妹几个能学到啥。

　　嫂子下乡一年之后，我也下乡到临近公社的农村，相距大约二十多华里，我们插队小组四男四女人都比较拘谨，相互之间不大说话，倒是和邻村一个女知青相约去过一次虎营，那位女知青的哥哥也在那个青年队，记得我俩趟过村口的白沙河，还要走一段河边的树林，我前面走，她后面跟，俩人也不说话，现在想想当年是多么纯真，也是傻傻的可爱。那时，嫂子被大家投票选上了女队长，这个头衔没啥权利活儿要比别人多干，还多亏她身体底子好，没累坏还练了一副好身体。我说她是沾了她爸的光从小没有挨过饿，大饥荒那几年她们吃的是军粮，转业后她爸资格老级别十三级比县长工资还高，不象我们正身体发育时营养不足吃过亏。

　　我在农村下乡的日子不长，不足两年就参了军，当时下乡青年回城的门路有招工、当兵、上大学和病退这么几条，哪一条都非易事，我还是算幸运的，服役的地方也不太远就在本省的城市安阳，部队是所大熔炉，除了训练和学习，缝被补衣都要自己去动手去做，许多老战士都有自己的针线包，这时我想起了嫂子，把这个活儿分配给了她，过了半个月，收到了嫂子寄来的针线包，还有几张她的黑白照片，让我抽空去市里相馆描成彩色照片，那时，国内还没有彩色胶卷，都是在黑白片上塗上一些颜料，我的班长有一本影集，上面有一些上彩的照片，我问他是在哪里洗的，他说开始是在相馆洗的，后来发现军人服务社有卖这种颜料，就买盒颜料和毛笔自己描的。我一听心里窃喜，这下有了，既省钱又能练手，没过几天就将照片寄了回去，自己觉得把她美化成了王丹凤似的。除了门前那颗小虎牙不小心着了一点色，看上去象刚吃过一串紫桑椹外，其余都是按照影星的标准画的，完成之后我静等着嫂子来信表示感谢，过了没多久果然收到她的来信。信中说到，我寄回的照片收到了，没有想到城市的水平还不如鲁山的照相馆，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学徒，我一看坏了，还是被她看岀来了，文化不高眼光还怪挑剔哩，回信说自己也没注意都怪那个学徒了。其实也不能全怪我的审美水平，那时候都觉得嘴唇和脸蛋红红的怪美，古代的仕女不就是在额头点个朱砂唇上抹一点红嘛，就是早期央视的春晚，主持姜昆脸蛋那妆今天咋看也象红屁股猴。我不过是为嫂子满意舍得用颜料罢了。

　　当年就是按这样标准画的照片。

　　我到部队的第二年，哥哥也被招进了一家军工厂，俩人在一起时还不觉得什么，一方一旦离开剩下的日子就格外难熬，一次接到妈妈来信，说春节在江河厂见到了去那里看哥哥的嫂子晓淑，一见面她就大哭，那时她已下乡整整五年，和她一起下乡的已经走了不少，那时节一方回城一方仍在乡下分手的恋人可不是少数，她心里自然着急，妈妈也替她着急，可是也只有耐心等待，我也常写书信安慰她，终于在我参战归来那年，她也被招工进了厂，而且是和哥哥同一家的江河机械厂。并很快与哥哥结了婚。那年我参战回来中央慰问团发了三件纪念品，一条上海产绵伦枕巾，一只天津产搪瓷茶杯，一支北京自来水笔，那年嫂子大弟晓农也去参了战，我俩把枕巾贡献出来，凑了一对做了他们的新婚贺礼。

　　江河机械厂是家造炮弹壳的大型军工厂，嫂子进厂后当了名检验工，那几年，工厂生产特别忙，职工待遇也特别好，据说是对越之战打光了库存的炮弹，我在前线见过弹药的消耗，说打仗是打钢铁一点没错。嫂子说她一天下来要搬一百多个炮弹壳，每只三十多斤，差不多有两吨重，有段时间，中东的伊朗和伊拉克打的很凶，工厂的炮弹还卖给了他们，并且要求炮弹壳上不允许留下任何标记，嫂子在这个岗位一干就是十多年，数次被评为厂里劳模和三八红旗手，累归累，小日子过的还不错，还养了一个大胖小子，每年春节，我从新乡去江河团聚，还能看他们厂放的烟花秀。

　　这是嫂子当年评上劳模时在奖台上的照片，胸前还有一个三等功的牌牌，那时以精神鼓励为主，如今在旧货摊上，还能觅到类似这样的牌牌。

　　到了1990年以后，嫂子所在的工厂开始走了下坡路，原因是长期和平，两伊战争也停了下来，军工订单断崖式下跌，尤其是1991年美军沙漠风暴行动之后，让世界各国见识了什么叫现代化战争，也警醒了国人，颠覆了对过去常规战争的看法，很多传统军工企业纷纷转型走军民结合的路子，嫂子所在工厂是个巨无霸，转型也相对困难，工厂便开始分流鼓励职工自谋岀路。他们工厂地处山区哪有别的出路，无非是八仙过海一场逃离，好在当时我在新乡金融部门工作与企业有些人脉关系，找了两家当时还不错的企业让他们来到了城市。

　　在一个城市生活接触也就多了起来，嫂子直爽能干口无遮拦，熟悉她脾性的都知道她没有心机，不熟悉的有时会一时让人难以接受，我们习惯了也不去较真，有时她一开口哥哥会伸出两个手指给她打一个手势，我故作不解问这是啥意思，她哈哈一笑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哥这是说我二啊，二就二啦，反正我就这样！她这样一说，我突然发现，二也可以二的豪情满怀，二的可爱。

　　嫂子进入中年以后身体开始发福，都说心宽体胖嫂子家中却有一件糟心的事，二十多年前，他们把唯一的儿子送到部队，可能有在家娇惯的原因，到部队后自理能力差跟不上训练节奏，受批评心情更加紧张，久之竞转成了精神疾病，在部队医院住了一段院后稀里糊涂退了役，连个伤病退的证件也沒有，自然也享受不到任何优抚待遇。在家治了多年仍不见好经人提醒这种情况应该享受国家优抚政策，谁知原有部队编制撤的撤，没撤的也換了番号已无从找起，原有的那家医院还拒绝查阅过去病历档案，就这样皮球踢来踢去苦了哥哥一家，到今年侄子已满四十连个对象也没有，天天吃药的费用还要靠俩人微薄的退休金，前几年听说成立了退役军人事务部原想有了指望，谁知仍是水中望月，我前些年因为参过战每年八一和春节还能享受一些慰问，这两年有了事务部连这个也省了。如今侄子的事成了他们的心病，国人足球不行玩起皮球来无人能敌。真应了那句：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嫂子退休后，还曾在我和妹妹办的企业帮忙，这是她在给培训的员工打饭。

　　前年秋天，我们兄妹几人在太行山上。

　　牢骚归牢骚，无奈归无奈可日子还得过，嫂子说，她过去上班还有些自由，现在不上班还要伺候家里大小两人，她要不在家俩人连饭都做不好。我说也怨你热爱劳动有些过火，过去总嫌人家干的不好，如今这样你也有责任，干脆你啥时候岀去旅游几天也锻练锻炼他们，她说自己一个人没出过远门心里没底，我说这好办，下次我媳妇出去旅游叫上你就是。你先去办理个护照吧。

　　就这样，不久之后嫂子和我家媳妇去了一趟菲律宾的长滩，异国的风情，一望无际蓝色的大海令她心醉神迷，在海边拍了许多照片，回来很久她还心心念念说出去玩着就是爽，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出国玩，好玩还花钱不多，说有机会还要出去，哥哥说坏了，跟我媳妇玩这一趟把魂勾跑了。我媳妇回来给我说，嫂子可爱照相了，在海边泳装照没照够，回房间还要接着拍模特照，我看老婆的表情说是不是花花公子封面的那种，老婆说你可别出去说啊，我说这有什么，人家特朗普夫人还拍呢，说明嫂子很潮很会赶时髦。不同的是人家的照片上了封面人人可看，她的照片只存自己手机里独美。

　　嫂子与我家媳妇的合影。

　　看这动作多像广场大妈的业余舞蹈。

　　出去开了一次眼界，嫂子回来有些变化，先是迷上了智能手机，以前他看见哥哥天天摆弄手机就烦，现在自己也成了低头一族，不过她不是浏览网上文章，而是迷上了抖音，她不仅看还跟着学唱，对自己的颜值也是越来越自信。遗憾地是哥哥总是忽略她焕发的光彩，不仅不赞美反而有时还会讽刺打击，让她觉得哥哥缺少生活的情趣，倒是我常给她发的抖音点赞，有时还会猛夸一番，可能有次夸的有些过火，她自己以为也是讽刺，从此再夸她时我谨慎了许多。

　　去冬今春，妹妹北京新居装修落成，我们兄妹相聚北京，以前哥嫂来过几次北京，居然一次也没爬过长城。是日，驾车带他们一家爬上慕田峪长城，哥哥一路走一路喘，明显力不从心，倒是嫂子轫性十足，一路鼓励，最终一家人登上山顶，登临长城，一股豪然之气涌上心头，想我们当年青葱岁月一路走来已近暮年，人生苦辣酸甜何等短暂，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应该倍加珍惜自己，珍惜家庭和珍惜亲情，我选了一处绝佳位置，让哥嫂做一个同心圆的造型，无奈哥哥的不配合照成了半圆，其实我最理解哥哥，是他有情羞于外露罢了，那半个圆一直就在他的心里。

　　我让大侄子做一个有力量的造型，他一激动摆出动作象个大马猴。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让嫂子找一些老照片，并把她录的抖音发些过来，她发后问我准备起个啥题目，我说还没想好，她说你就写憨憨的嫂子就行，没事，你想咋写就咋写，只要是真的就行。

　　呵呵，这就是我的嫂子，一个一辈子勤劳善良，到老了还爱臭美显摆的嫂子，她说自己憨憨的，这么有自知之明，怎么会憨呢！

　　最后这张是嫂子和妹妹晓霞与当年女军人的合影。青春已逝，岁月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