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冷杰</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家四口人,父母以及我和弟弟。四五十年前,父母亲每月百来块钱工资维持一个四口之家看似四平八稳,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我们家每月父母收入中是要各拿出10块钱给奶奶和外婆的,因此如何量入为出、节衣缩食就成了家里的重中之重。</p><p class="ql-block">为了最大限度保证一家人一日三顿有饭吃,注意:是有饭吃,不是吃饱,更非吃好、吃的有营养,其他方面能省的是一定要节省的。我记忆中能省的就是衣着了。我和弟弟十多岁懂事的时候,母亲也就40岁不到,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穿过什么漂亮的衣服,也没有见她穿过裙子,更没有见过她有化妆品,只有冬天全家用的百雀羚雪花膏或蛤蜊油。我感觉自己小时候似乎也没有穿过新衣服。其实新衣服肯定是有过的,不过只是不像现在的衣服那么光鲜罢了,因为那个年代,全国人民服装的颜色都是统一三原色:灰色、深蓝色、军绿色。再加上买衣服除了要用钱,还要布票,而且一个人一年布的配给是一丈二尺,非常有限。我不会算账,也不会量体裁衣,但我估计,如果一个人春夏秋冬各一套衣裤,一丈二尺布是绝对不够的。因此,各家各户基本都是自己缝制衣服,便宜、省布、耐穿。家境稍好一些的家庭,最多是过年的时候给孩子买一件新外套。</p><p class="ql-block">可是缝制衣服是一件费时耗力的事情,手工缝制更是如此。因此母亲就一直想买一台缝纫机,这样缝制家人的衣服就省力多了,而且家里其他布制品,床单、被面、被里、枕套、窗帘都可以用缝纫机缝制了。此外,家里如果拥有一台缝纫机,也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资本——犹如今天谁家有几套房、几辆车——说明这家比较殷实、女主人能干,会持家。</p><p class="ql-block">但是,拥有一台缝纫机绝非易事。首先得有钱,当时一台缝纫机价值大约150元人民币。像我们人均20元/月的四口之家要省出150元不知要多少年多少月,我也确实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省下买缝纫机的150元的。其次还得有一种叫作“工业券”的票券。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资源极度贫乏,普通城市居民需要购买诸如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这样的“工业品”(也叫“三转一响”),绝不是仅仅有钱就能置办的。虽然国家每年会给每家发一些“工业券”,但一家一年能获得的“工业券”数量是绝对不足以购买哪怕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或收音机中的任何一样。母亲打算购买缝纫机,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和南京的亲戚,舅舅舅妈、外公外婆家里说好,把他们家里配给的“工业券”留好留足,等到母亲攒够了买缝纫机的钱,让他们把家里的“工业券”匀给我们家。来年他们家里需要购买什么工业产品时,我们家再还人情。最后,有了钱和“工业券”还不一定行,因为并不是随时随地百货商店就有货供应。所以,当母亲攒够了钱和“工业券”后,就需要不时到附近的百货商店的缝纫机柜台打听什么时候有货供应,即便有货供应,也不一定能让有钱、有“券”的人能买上,因为僧多粥少。</p><p class="ql-block">在母亲攒够了钱、收集齐全购买缝纫机所需的“工业券”、并且打听到某日某商店有货供应后,母亲终于带着父亲、我和弟弟起了大早,兴冲冲地赶到了山西路百货商店排队。手里攥着钱、口袋里揣着“工业券”、父母二人和其他顾客前胸贴后背地紧紧挨在一起,生怕有人插队,让购买缝纫机的梦想落空。那天母亲购买缝纫机是志在必得,因为那天商店里供应的是母亲梦寐以求的上海产“蝴蝶”牌缝纫机。当时南京任何一家如果能拥有“永久”牌或“凤凰”牌或“飞鸽”牌中任何一辆自行车,“上海”牌或“蝴蝶”牌缝纫机、“上海”牌手表、“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就好比今天谁家有一辆“迈巴赫”轿车。不,比拥有“迈巴赫”轿车还牛掰。在经过漫长的等待、排队、交款、验券后,终于提到了母亲朝思暮想的“蝴蝶”牌缝纫机。虽然我们孩子并不觉得怎样,但母亲脸上流露出的欣喜和笑容表明她是多么开心!母亲一生到今天87岁,据我所知,只梦想过两个物件:缝纫机、钢琴。</p><p class="ql-block">有了缝纫机,家里总算又添了一件像样的“工业品”,家里的两辆自行车都是破旧不堪,总是需要不断修理。手表也没有,只是父亲有一块比他年龄还大的怀表。收音机倒是几年前父亲积攒了钱买过一台电子管的“上海”牌三波段收音机,可是经常性的停电和电子管的不稳定性,加上其笨重不堪,用这台收音机听广播不是不方便,就是吱吱呀呀。有了缝纫机,母亲的腰杆好像也直了起来,毕竟家里的多了一大件“工业品”,邻里间的地位仿佛也提高了,总有邻居来看缝纫机,母亲会得意地打开缝纫机给邻居看如何操作,穿上针线,找一小块布,踩一下踏板,走几行线,然后再小心翼翼合上缝纫机盖板。只要有人来看,母亲不厌其烦,乐得其所。有了缝纫机,母亲可以施展她灵巧的双手,她早先买的裁剪书籍可以派上用场,她终于可以手摇一下转轮,脚踩缝纫机踏板,轻盈地飞针走线为我们缝制衣服。由于我们长身体,一年一个样,过年母亲给我们做新裤子总长出一截,她交代我们穿的时候卷起裤脚,等来年或后年再把裤脚放下来。母亲对这台缝纫机喜爱有加,也乐善好施,堂妹82年在南京大学读二年级时,还为她做了一件连衣裙,圆了母亲没有女儿却想做裙子的梦。</p><p class="ql-block">然而,一次春节回无锡省亲差点让母亲失去她心爱的缝纫机。事情起因是这样的:父亲生性喜欢炫耀、夸海口。20世纪70年代某年春节——具体年份因年幼不记得了——回老家严家桥,走东线,坐车到羊尖父亲老相识、开钟表店的王连元先生家歇歇脚。大约王先生开钟表店也难以为继,和父亲说起想买缝纫机做裁缝。那个年代买缝纫机,如上所述,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父亲当着母亲面,也不征求母亲意见,立即带着炫耀口吻告诉王先生,自己家里刚买了缝纫机,平时也不大用,可以借给王先生。父亲这夸海口不要紧,王先生当真,立即接话说过完年就到南京去取;父亲这夸海口不要紧,母亲顿时脸色大变、心情大变。一件费了几年功夫、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丈夫不征求自己意见,就这么爽快地答应借给人家,任何一个旁人都可以想象出缝纫机的主人是何种心情。一个假期就在父母的争执中度过,一个要把缝纫机借出去,否则就是丢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脸;另一个怎么都不肯把来之不易的心爱宝贝从自己身边夺走,你来我往,气氛极为紧张。</p><p class="ql-block">这位王先生大概也是一位只要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的角色。过完年,他真的来到南京家里。也不知父亲做了或说了什么,母亲大概是为了保护父亲的面子,居然也默认了这事,让王先生将缝纫机带回了无锡。可是,缝纫机被取走的当天,母亲就无法克制自己被“横刀夺爱”的悲伤,捶足顿胸、嚎啕大哭,那是我见到过的母亲最悲伤的一次。母亲对父亲不依不饶,一定要父亲追回缝纫机,并且是不惜一切代价。父亲开始不以为然,可是母亲不吃不喝,一再坚持要父亲追回缝纫机,她坚持、坚持、再坚持,让父亲毫无应对办法。最后,父亲只能不惜“代价”,专程去无锡,到羊尖,完好无损地追回了母亲心爱的缝纫机。打那以后,这台“蝴蝶”牌缝纫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母亲。我们读小学、上中学的衣服、家里的床单、被子、窗帘、沙发套等,都出自母亲手下的这台缝纫机。</p><p class="ql-block">经历了将近50年,除了台板油漆光泽有所褪却,这台“蝴蝶”牌缝纫机依然完好,运行正常可靠,尽管母亲再也没有力气坐在缝纫机边为我们缝制衣服了。</p><p class="ql-block">2020年1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