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老胡

两天的风雨兼程，终于安全落屋。有点发晕，似乎还在车上摇摇晃晃。眼睛一闭上，就感觉车子在水洼里飘移，溅起的水披头盖脸泼在玻璃上，雨刮器左右左右，刷得似要冒烟。 小宝知道是自己家，爬上窝就睡。它娃随遇而安，两耳不闻身外事，到哪里都有归属感。只要不把它关进笼子里，否则它会怒睁小眼睛，像猪一样叫个惊天动地。三妹同学显然还没适应旅行，一会儿乡下，一会儿车上，一会儿一个服务区，全是陌生人与陌生之地，没有熟悉的气味，到了家仍觉不安，盯住我一步也不敢离开，累到极点也不去睡。 娘俩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充分享受了自由的乐趣，饭量大了一倍。第一次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居然没有不适。反而我自己，“水土不服”，每次回来都过敏，手脚瘙痒、腹胀呕吐、咽干喉痛。山上的蚊虫也闻到了新鲜血液的气味，轮番亲吻我，在我身上作了二三十个记号。 家乡的雨水多，阳光也烈。从四月到五月，也就晴了“炮把天”。不下雨时，太阳一出来就是30度＋。每每贪恋这阳光，不避不防，从头到脚竟自晒黑了两个度，手伸出来不叫手，叫爪子！脸上嘛，自己看不到，倒是王十孃一见我笑了半天。湖南人计数，十为一炮。一炮块，就是十块钱；炮把天，就是十来天。 三十天雨水十来天晴，二叔二婶要抓住这十几天，种苞谷、撒谷种、摸菜园，割菜籽。还要完成村部派下的任务，捡拾各家房前屋后以及乡道两边的垃圾- -农村的卫生环境确实有很大改变了！二婶风风火火，忙得脚不沾地，连走带跑，一天下来，何止于万步。二叔瘸着一条腿，干不了太重的活，就打打下手。泡种、准备肥料、运输，这是二叔的活儿。腿没有瘸之前，他也是种田的能手，hao lao劳动力啊！十几年前，年轻力壮的二叔在田间耕作时，因为一个误操作，被锋利的机耕犁铲断了左腿，从此也断了他靠田地发家致富的路。装上假肢后，二叔学会了驾驶三轮车，平常给镇上的陶瓷厂运送瓷器，接送附近上街赶场的乡邻，谋求一条新的生路。而地里的农活，就落到了二婶一人的身上。 撒种那天，正好有亲戚来，也不把自己当客人，裤腿挽到膝盖上，鞋袜一脱，打着赤脚就下了田。踩垄线、撒肥料、撒谷种，三道工序，都是在一尺深的淤泥里踩过来踩过去。多亏了他们帮忙，四亩多田，三个人分工协作，一个上午就收了工。若是二婶一个人，头顶着烈日，怕是要干到日落，人要累晕。没干过农活的人，一点忙都帮不上，腿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一溜一咣站不稳脚，只会出洋相。 这不是城里人穿着长丝裙，站在田埂上的摆拍。这是实打实的辛苦劳作，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农活，关系到自家的收获。他们的累是身体的疲累，一停下来歪在椅子上就能睡着。他们没有心累与失眠的折磨。他们的喜悦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欢喜：排列整齐的苞谷秧；绿茵茵地毯一样的稻谷苗；压得弯了腰的油菜花籽；开着白色小花的辣椒…… 能够承受这样的劳累和享受这种喜悦的，几乎都是老人了。大片大片的田地里，只有几个稀稀散散的人影，和围成一圈代替了稻草人的金色彩带- -“闪金光”。 邻村的一个大叔骑着摩托来找二婶，请她去帮忙收割油菜，一天工钱一百元。第二天一早，二婶邀了另一个婶子，两人说说笑笑，半天就把活儿干完了，各挣五十块。二婶说，打这种零工其实比自家种油菜收入还高，还来钱快。 撒种、收割、翻晒、榨油，每一道工序都真刀真枪，耗时耗力。所以肯埋头在土地上耕耘的农村人越来越少，乡下也越来越空。年轻人都奔去了城里，留下老人小孩和猫儿狗儿，守着几间空荡荡的老屋。 村上的小学，四个年级总共三十多个孩子，邻居家十岁的小男孩陈子轩说，他们班才九个同学。从没见他写过作业，放了学没有玩伴，就在茶馆里守着爷爷打麻将。见了小宝后，就常在我们这里停留，逗它作揖，追着它满坝子奔跑，像婴儿一样把它环抱在胸前，互相喜欢得不得了。不知他们会不会梦见彼此。 乡下人都是看天象的老手，有时候比天气预报还准。天边有晚霞，明天是个大晴天；蚂蚁排着长队搬家，马上要下大雨了；屋里的水泥地面返潮，大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闪电像烟花一样，一瞬即逝，盖匠说，这雨下不下来，没事，再闪哈儿卵谈…… 问：什么是盖匠？二叔：就是盖房子的。问：不是叫瓦匠吗？答：瓦匠是砌砖、墙的。盖匠是专门锯木板的，拉大锯扯大锯，把又圆又粗的木头锯成一块块木板。村里还有篾匠，漆匠，木匠，杀猪匠。二叔也当过盖匠，还是个不起眼的篾匠，家里的淘篓、箩筐、粪筐等竹器，都是他自己编的。哦，隔壁还有个“县长”。为什么叫县长？因为他说话一套一套的，叼着一支烟，高谈阔论，唾沫横飞，一闪卵谈就跟做报告似的…… 在农村闪卵谈，书面语失去了用武之地，乡村俚语、土得掉渣的俗话，最适合表达当时的语意。在乡下，你要忘掉书上的语言，说最土的方言，用最原始的方式说话，不必字斟句酌。连冲口而出诀人的话，都过瘾多了，嘎嘣脆，“乐口逍遥”哇！若是用文邹邹的话来吵架，肯定会吵不赢。 二婶说，用竹扫帚扫土时，要fei、要dei（抖一下）。大姐说她家的大金毛，溜出去了找不回家，蠢得ga lan……哈哈哈哈，此时，那只金毛正趴在泥水里，摇着尾巴，笑嘻嘻地看着她。在深圳，人家曾经也是主人的宝贝，养尊处优，是犬界智商排名第四的宠物啊！ 说溜了家乡的土话，唇舌恢复了记忆，又回到了最自然最舒服的状态。以至于回程时在湘黔交界之地，铜仁服务区住宿时，面对服务员的询问，我的舌头忽然转不过弯来，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开口，该说哪边的话了。转过这个山头，我又要舌头抵在牙根上，se 起牙齿说话了。 我们离开时，燕子的爱巢已接近完工，只剩下出口处一点点工程，然后它们就安心地在这里生崽了。二叔很在乎它的两只小燕子，每日像注视幺儿一样看着它们，密切关注着小房子的进度。 墙面光滑，燕子衔来的泥土没有着落点，刚粘上去就落下来。二叔要在墙上打个孔，安块瓦片，助它们一瓦之力，却因为家中有孕妇不能钻孔的禁忌而作罢。两只小燕子只能依靠自己比胶水还粘的唾液，锲而不舍，硬生生在毫无支撑的墙角，垒出了一个稳固漂亮的燕窝。其它的燕子也组队飞来参观它们的豪宅，热烈讨论建议，给予它们鼓励，never give up！ 如果你在城市里呆腻了，就去乡下吧。看看绿油油的稻田，和天空赤焰般的晚霞；听池塘边此起彼伏的蛙鸣，鸟雀在林子里一应一答；看毛绒绒的小鸡娃踩着小碎步，呼啦啦散开又呼啦啦聚拢；亲手在菜园里摘一条带着露珠的黄瓜；吃自家的跑山鸡下的鸡蛋，土锅灶熬出的飘着糊味的锅巴。 听鸡鸣狗吠，看燕子衔泥，闻泥土的腥味，感受田间地头的勃勃生机。这样的土里土气，就是烟火气息，就是人间啊！ 2021-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