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

大庸鹅耳枥

<p class="ql-block">  农村包产到户那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劝学的老师对父亲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于是,我就拿了母亲用粗布做成的书包,上学去了。就这样毫无仪式地,我走进了那些求学的日子,一直走出了群山环绕、清溪流淌的故乡。回想起来有些疼痛,也有些温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村小四年,在家至学校的那条羊肠小道上,不知跌倒过多少次。最真切的记忆,是跌倒之后,打翻了家里带的那份杂粮午饭,不得不忍受饥饿的感觉。寒暑季节,常常没有鞋子可穿,一双赤脚总是带点伤口。</p><p class="ql-block"> 小学五年级,要到邻村中心完小去读。总要在周日背上一个星期的干菜和粮食,走上二十多里的山路。路细如丝,交织成网,仿佛想打捞些什么。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夏天太阳毒,冬天雨雪重,真的不好走。又没有人烟,没有伙伴,路旁茂盛的树林中藏着莫名的危险,好像命运惘惘的威胁。有年冬天黄昏,在放学路上,突然在某个拐弯的路口遭遇一座新坟。那股强大的死亡气场一下子攫住了我,世界被彻骨的恐惧完全占领。当我跌跌撞撞奔回家里,就进入苍茫混沌状态,发起了高烧。醒来之后,岁月仿佛已是经年。其间,看过中医,服过西药,最后还是爷爷从更远的山中请来一位巫师给治好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初中转到乡政府所在地,路途更远了。好在有了学友同伴,我也渐渐长高了,胆子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天大,夏天半夜里打着火把在水田里抓黄鳝,冬天扛着爷爷的那根火铳参与赶山。只是心智懵懂,浑不知依依青山之外,有着一个偌大的世界。&nbsp;</p><p class="ql-block"> 高中到了一个更远的集镇。见到了吊脚楼之外的砖瓦房,见到了汽车、电视机这些稀罕物件,见到了花花绿绿的女孩。只是求学的方式未变,我依然要带上一个星期的干菜和粮食,在周日天未亮就起床,打上枞枝火把,几个伙伴一起涉过溪水,翻过大山,徒步走上近百里山路赶到学校。&nbsp;山里孩子的吃穿用度在那个集镇中极为显眼,心内的自卑自尊便开始发芽。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坐上一回已经开通到乡政府的班车,穿上一回防水的白色胶鞋,用上一回卡带的录音机,看上一回美美的黑白电视。愿望如此简单真切,但是却不能完全实现。</p><p class="ql-block"> 祖辈父辈无言,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尽力。山里的日子虽然不再歉收,但山里的出产总是无法换回更多的叫做“人民币”的东西。乡民也并非传说中的那样纯朴。爷爷和父亲在包产到户后植了几十亩山林,成材能卖钱的时候却被人移动了界碑。乡里村里没有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这片山林最后归了别人。一家人唯有偷偷长哭,至今还记得那份揪心无助的痛苦。</p><p class="ql-block"> &nbsp;贫困的岁月让我过早的沉默和自闭,走出山外成为我的梦想。从家人那些满含希望的目光中,我知道已经背负沉重。</p><p class="ql-block"> 生活在磕磕碰碰中继续前行。终于,我和全家人的高考结束了。在前往那个当时叫“大庸”,后来叫“张家界”的小城看分数的前夜,我向家人说,如果我上线了,可能不会马上回家,要做填志愿、报档案等事情。如果没有上线,我会及时赶回,免得大家担心。我走了以后,煎熬留给了家人。听说爷爷把家肥担进了别家田 里,奶奶到祖坟上燃香祷告,父亲狠狠地抽打没有犯错的老耕牛。母亲性子急躁,在家门前的那条田埂上走来走去,不时望望那条通向山外的路。当夜幕降临,我没有归家时,家人被巨大的恐惧和喜悦所包围。那夜,家人没有做晚饭,只是喂饱了牲口。没有睡眠,只有无尽的憧憬和猜测。&nbsp;&nbsp; </p><p class="ql-block"> 外婆那天在城里的舅舅家里。知道我确切考取的消息后,她搭上第二天最早的班车赶了回去。消息送到了,所有的煎熬化作一场滂沱泪雨。&nbsp;</p><p class="ql-block"> &nbsp; 读大学的前夜,大哥拿了钱请村里人看了一场通宵录像。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告知乡党,也带一点炫耀的意味。当过私塾老师的舅爷爷写了一副对联,贴在堂屋的正门上。上联是,尽心尽力曾经十分尽职,下联是,任劳任怨不敢半点任功,以此告诫我莫忘亲人的大恩。天快亮了,该动身了,我依然像往常那样燃起火把,只是旁边多了父亲的陪伴。那天清晨,东方的启明星多么明亮,草丛上的露珠悄悄濡湿了我们的裤管。</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大学二年级那年春天,爷爷奶奶病倒住院了,父亲因风湿全身瘫痪,母亲一夜之间平添满头白发。但是,我得到的家信,却是无一例外的家里都好,要安心读书之类的句子。好在这些都被我敏感的心所警觉。我一路坐火车、搭便车赶回家里。家已然徒穷四壁,我该何去何从,立即成为不得不直面的问题。我想弃学打工,刚一提出便遭到家人集体反对。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累死了也要让你读完书。这话常在我耳边回响,至今让我伤痛不已。&nbsp;</p><p class="ql-block"> &nbsp; 回到学校,我向系里打报告,要求从四年本科转为两年专科,提前毕业。班主任老师了解情况后,给我拿来了钱,说,你读书,我支持。命运之神突然露出她温情的一面。</p><p class="ql-block"> 那年秋天,爷爷奶奶的病慢慢好了起来。父亲扎蜂针,涂蛇涎,喝了几十背篓中草药熬的苦水,吃尽了苦头,竟然奇迹般地下了床,做起了农活。以后的岁月,爷爷没日没夜地做农具、卖山货,奶奶拖着缠过又放开的小脚喂牲口、种蔬菜,父亲母亲在冬天里都要泡在寒冷彻骨的溪水里,把砍下的木头拖上几里地,送到公路上卖成钱。我在春种秋收的时候,总要在学校请上一段时间的假,赶回故乡忙那些天大的农事。寒暑假就和父亲一起到山里抓蛇捉蛙剥树皮。在老师的帮助和三代人的共同努力下,我的大学读完了。只是,祖辈父辈愈发苍老憔悴。老师的钱也一直欠着,直到我工作之后才还清。&nbsp;&nbsp; </p><p class="ql-block"> 那位老师年青斯文,温柔可亲,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性之一。</p> <p class="ql-block">  大学时光艰难过去,我似乎做好了翻看社会这本大书的准备。但是,我和家人依然没有料到,在故乡小城找份工作如此艰难。“毕业即失业”,对农家子弟来说更为真切。城里的同学一个一个上班了,我还在不停的往计委这个单位奔跑,一天一天,不敢间断。因为没有钱,呆在城市里,吃饭住宿都是问题。其间,同类似境遇的伙伴睡过街边的板车,到酒店办喜事的宴席上蹭过饭吃,就是死硬着不去城里的亲戚家,生怕被熟人耻笑。也想去南方打工,但心有不甘。家人也反对,“打工,书不是白读了吗?”&nbsp;&nbsp; </p><p class="ql-block"> 那年,过完没有多大喜气的春节后,我依然赶到城里守候那份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一天,突然遇到一位久未谋面的女孩。她居住在这座城市里,我心仪己久。因为隔着无数大山和一座城市,我始终呵护着这个含苞的秘密。那天,恰逢我生曰。寒微和窘境忽然攫住了心口,我真切感到那份相思的最后终结,宛若一场春梦了无痕迹。“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这份曾经可能突破的情感只能如此定格,虽然多么不舍,更多的却是无奈。为了安身立命,为了挚爱亲人,是时候有所选择了,哪怕是做远离故乡的游子。</p><p class="ql-block"> 两代长辈最终同意了我的想法,但是要做最后的努力。他们卖掉了家中唯一的耕牛,由父亲带着家里不常吃的鸡和腊肉,红着脸去找一位在城里当官、但从未走动的乡党,但我的所谓工作最终未果。我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汇入务工大军,走得远天远地。那么,故乡的星星啊,月亮啊,草啊,花啊,那些一根根山峰啊,那张温润如月的脸庞啊,从此只能梦中相见了。</p><p class="ql-block"> 我最后一次到计委去问消息的时候,看到了永定区委组织部公开招考公务员的文件,就好像看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一位谋到工作不久的弟兄腾出了他的宿舍,让我住了进去,一周给我送些米面油盐,自己在外借住,说是怕打扰了我。以后的两个月里,我躲了起来看书备考。这个叫“澄潭”的地方多么宁静,我的心多么不平静。</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顺利通过了考试,成为当时影视极力丑化的乡镇干部。经年以后,又到了县里和市里。其间,我居住的城市因为旅游声名大噪,爷爷奶奶相继过世,父亲母亲的背开始佝偻,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前行依然需要跨过一道一道沟坎,说来是另一个故事。我始终在尽力吸取生活赐予的养份,像一棵移植的溪柳,有些水土不服,努力要在坚硬的城市扎下根须。</p><p class="ql-block"> 感谢那些求学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