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娘(小说)

傅剑

<p class="ql-block">民国十五年,一个秋天的夜晚,大别山深处一户农家,迎来了一位初生的婴儿,接生的婆婆对屋外喊道:“是个女娃子!”,丈夫在屋外轻轻的“唉”了一声:“要是男孩,多好!”。由于营养不良,女婴瘦弱不堪,啼哭声微弱,象细细的蚊虫嘤嘤声。那年月,兵慌马乱,匪灾祸害,穷人们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什么奶水哺育婴儿,所以这女婴一出世,就饱尝了饥饿的滋味。</p><p class="ql-block">这小女娃命大,居然熬过冬月,挺过腊月,就象屋后山上的山茶花,努力的绽放生命的倔强。</p><p class="ql-block">一岁,两岁,三岁,总是面黄肌瘦,不见长高。父亲和母亲,心急自己的女儿发育不良,但也细心呵护她。父亲白天出去干活,给别人家帮工,回家来看到女儿,所有的疲惫和倦意,一扫而光。抱起女儿,又逗又笑。母亲便对丈夫嗔怪道:“你看!你看!你白天干活累这么很,回来看到丫丫了,也不觉得累了!”丈夫回道:“你看,我家丫丫这么乖,这么可爱,我什么累都没有了。到是苦了你啦,又要干活,又要照应孩子,你才是最累的呢!”说罢,父亲把女儿高高举过头顶,摇晃着,逗得女儿咯咯地笑起来。贫寒的家庭,时时充满了欢乐温馨的氛围。</p><p class="ql-block">她五岁那年,已经能跟在母亲身后干活了,在山上捡捡枯枝松球,或在田野剜剜野菜之类的活计了。母亲总是夸赞她几句:“哎呦,看我丫丫好能干!”,得到娘的表扬,她幼小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有几次碰见村里邻家的孩子,背着书包,到私塾去上学,她吵闹着父亲,也要去读书。父亲看到女儿仰脸稚气的目光,不禁鼻子一酸,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丫丫哟,咱家穷的揭不开锅了,哪有钱供你读书呀!”1</p> <p class="ql-block">私熟离她家不远,有几次她悄悄的地跟在上学的孩子后面,溜到学馆的屋外,偷偷地听老师讲课和学生念书声。个子矮,她想努力地踮起脚尖,从窗户朝里看,或者从门缝朝里面窥视,无奈每次被抓住,被呵斥而回。从此,她幼小的心明白:“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钱,这种地方不该来,想都别想!”</p><p class="ql-block">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行又遭顶头风。一天,屋内突然闯进来一群兵匪,不由分说,把正在生病的父亲抓了壮丁,簇缚而去,她吓的抖抖索索,不敢吭声。原来,父亲生病,因无钱看医,在家休养着,好几天没出去帮工了。得亏母亲细心照顾,在山间野地,寻得几味草药回来熬汤,日日服下,身体才渐渐有了好转,没成想,今日突遭厄运。恰遇挖草药的母亲,刚巧回来,目睹此景。娘儿俩,看着消逝于村口小路上的背影,相抱着嚎啕大哭起来。</p><p class="ql-block">过了半年时间,父亲突然被人送了回来,却是病入膏肓,不久撇下妻儿,撒手人寰。从此,娘儿俩,生活陷入绝境。起先,靠左邻右舍,亲戚本家接济,十天半月还行,时间长了,谁家的窘境都晓得,娘儿俩好心婉拒了大家的帮助,终于有一天,母亲挎篮拄棍,牵着她幼小的手,踏上了乞讨为生的道路。</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时光悄然飞驰,人间冷暖饱尝。恍惚间,她已经八岁了。这天,母亲带着她乞讨到皖鄂交界地一处大村庄,母亲因饥饿,差点昏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前,一个比她个头高许多的男孩,正在门口玩耍,见到她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他家门前歇息不走,他突然回到屋内,出来手拿两个饭团,递到她们跟前。母亲惊喜地对他说:“好孩子!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说完,大口的吃起来。她怯怯地盯着小男孩看,一时没吃。“吃!快吃呀!”他对着她催促道。她不作声,向他微微一笑,感激地点点头。她把手中的饭团掰成两半,再把一半递给母亲:“妈,你吃!我不饿!有这点就够了。”她幼小的心,已经懂得孝敬和心疼母亲了。娘儿俩刚把饭团吃完,遇到男孩的父亲从屋里出来。娘儿俩又慌忙向这个中年男人谢恩,并夸奖了他的儿子心善懂事,好人必有好报。</p><p class="ql-block">中年男人,把她们请到屋里,一人倒一杯热水,询问了她们是哪里人?为何讨饭?又叫妻子打来一盆清水,让娘儿俩洗漱一番,倒也觉得比刚才好看许多。母亲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了出来,让这中年男人心生同情。</p><p class="ql-block">中年男人看着八岁的她,问道:“这孩子多大了?”虽然破衣烂衫,洗漱后,她倒也眉清目秀。“八岁啦!”她的母亲回答。</p><p class="ql-block">“哦,比我儿子还大三岁嘛!怎么个子不见长呢?”男人很吃惊。</p><p class="ql-block">“大哥呀,孩子爸在世时,长年给人家帮工来养家糊口,有时不巧档口,吃了上顿沒下顿,这样的家,把我的闺女都拖累坏了,就象庄稼僵了苗哟!”</p><p class="ql-block">“大嫂呀,这孩子渐渐长大了,又是女孩,跟你常年在外飘流,也不是长久之计呀!”</p><p class="ql-block">“命呗!我们生是苦命人,又有啥办法呢。”</p><p class="ql-block">“大嫂,你看可行,这闺女,就留在我这里,给我打猪菜,放牛,帮我做做事,有吃有住的,比跟你到处跑强!”</p><p class="ql-block">就这样,她留在了这男孩家,做了童养媳。她一开始,总是想母亲,做梦都梦到母亲牵着她的手,走村窜户,上门乞讨,有时碰到大黑狗一下窜到跟前来,张着彤红的舌头,扑到身上,倏然把她吓醒。</p><p class="ql-block">小男孩虽然比她小三岁,个头高,待她很好,她反而在他面前,象个小妹妹了。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她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他也是十五岁的少年了。这十年里,就因为个子不见长的原因,他的父亲,那个当初收留她的中年男人,却渐渐对她没有了从前的态度,逐渐变得冷漠又苛刻起来,猪菜打少了,挨骂;放牛害了人,挨骂又挨饿。好在他对她心里好着,一起玩伴,一起成长,朝夕相处,日久情深。虽然父亲不情愿儿子对她好,但想到自己也辛苦养育了她十年,不能白养了,于是,就在这一年,给他俩完了婚。第二年,就添了个男婴。从此,她也有了一个新的称谓,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喊她:苦娘!</p><p class="ql-block">这十年里,母亲也会偶尔来看看她。自女儿有了安身之所后,自己也跟了一位老实巴交的穷光棍,不再出去讨乞为生。</p><p class="ql-block">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她的儿子两岁的时候,她的公公,坚决不要了这个儿媳,要赶她出去。她的丈夫不同意,跟父亲顶撞起来,然而丈夫毕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被父亲好一顿揍,并被锁进单独的小屋内。把二十多岁的她撵出了大门。生活和命运,就象两把尖刀,割得她遍体鳞伤,刺到她的心上,殷殷滴血。</p><p class="ql-block">她不愿走,舍不得两岁的儿子,也舍不得对她情深义重的丈夫。她疯狂地拍打大门,手被拍得红肿,拍得流血。她仿佛听到儿子在里面哭着喊“妈妈”的声音。她哀求公公放她进去,然而,门缝里传来公公怒吼的声音:“滚吧!我白养你这么多年,光能吃不能干,要你何用?别误了我儿子的一生!”</p><p class="ql-block">“公公,你让我见一面孩子,好吗?”她不停地哭泣和哀求。</p><p class="ql-block">“从你八岁开始,我收留你,养你长大成人,到今天已是十多年了,我已经很对得起你啦!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养一个无用的媳妇!”</p><p class="ql-block">夜幕低垂,四野沉寂。她的嗓子已嘶哑,踡缩在门前的石阶上,瑟瑟发抖。这时,一位村里的大婶,心怀同情,把她引到家里,给她盛饭,留她歇宿一晚。</p><p class="ql-block">她边吃饭边抽泣,眼泪滴到饭里头,又被她吃到肚里。婶娘在边上慢慢开导她:“孩子,这就是命呀,认命吧!”</p> <p class="ql-block">民国三十五年的初冬,大别山到处呈现荒凉凋蔽的景象。在金家寨镇不远的一座村庄,一户人家正在操办喜酒。新郎是位高高朗朗的小伙子,帅气英俊。新娘正是矮娘。媒人正是那晚留她吃饭歇宿的大婶。这新郎就是大婶的姨外甥。因家徒四壁,满室清风,沒有谁家女儿看上他,无奈迟迟不能娶妻成家。这大婶那晚突然想起立煌县城边住的大姐家,那个姨外甥至今还是光棍一个,就把矮娘带到了姐家,让他们一家人看看!</p><p class="ql-block">“就是个子太矮!长的还算可以!”姐说。</p><p class="ql-block">“大姐,別看她矮,可会生呐。头一胎,就给那家生个带把的。不管怎么说,总比娶个聋子、瞎子、跛子媳妇到家强吧!何况你的家境,跟她前夫家相比差太远啦!”大婶对她姐数列道。</p><p class="ql-block">“哪倒也是!”</p><p class="ql-block">从此,二十多岁苦娘,跟这个比她大一岁的男人,组建了新的家庭。新家的生活条件,与前夫家相去甚远,但是,公公婆婆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爱。丈夫也跟前夫一样,对她真心实意地爱她。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第一胎生下个带把大小子,看把公公婆婆和丈夫乐得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一天,苦娘正带着半岁的儿子,在门前稻场上晒太阳,忽然看见一位憔悴的中年妇女,斜挎布袋,走到跟前。头发已有了几缕花白,相杂其间。皱纹满脸,饱经风霜。</p><p class="ql-block">“娘,怎么是您?我差点认不出来了!”矮娘惊呼道:</p><p class="ql-block">“您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p><p class="ql-block">母女相见,泪雨盈眶。</p><p class="ql-block">原来,苦娘的母亲,跟了人后,虽然也到苦娘前夫家,去看望几回,但看到女儿过的确实很好,不缺吃不缺喝,穿的暖住的安,头几年去的勤些,以后去的就稀少些了。那时交通不便,兵匪祸乱,世道不平,生活无着,哪有好些人走亲访友的呢,更别说大山深处,荒僻之地,豺狼当道,猛兽横行,男人出行,时常惶恐,何况是女人!但因以后好长时间没去看看,思女心切,便冒险一去,才知女儿早己被夫家休了,撵走他乡。</p><p class="ql-block">后在那位大婶家,知晓了女儿遭遇的经过以及现在的安家地址,刹时泪流如雨,嘴里喃喃自语:苦了我的女儿了!苦了我的女儿了!</p><p class="ql-block">于是再次拿起讨饭棍,一路行乞,一路问询,终于找到女儿这里。</p> <p class="ql-block">一九四七年八月,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解放了金家寨。其时,苦娘的二胎已有孕在身,却坚决支持丈夫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因战略需要,部队又转出大别山,国民党军及地方土匪卷土重来,又重新占领了大别山区和金家寨镇。因丈夫参加了解放军,苦娘带着儿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公公婆婆细心的照顾下,一家人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好在当地乡亲乡邻,互相照应,穷人心齐,水帮水,鱼帮鱼,到也相安无事。再加上保长,甲长什么的,已看清了形势,表面上给国民党干事,暗地里给共产党通风报信,所以苦娘一家和村里人家,都还算平安躲过次次凶险,直至一九四九年金家寨正式解放!</p> <p class="ql-block">解放后,苦娘一家分到了田地。公公婆婆和乡亲们终于扬眉吐气地挺直腰杆当家做主人了!过去的种种经历和苦难,烟消云散,一去不返。现在可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了!</p><p class="ql-block">“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俺家的怎么还不回来呢?”苦娘,时时盼望丈夫退伍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多好!耕田种地,男耕女织,尊老携幼,夫唱妇随,这种幸福的生活,就象小时候听的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样多美呀!</p><p class="ql-block">然而等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她的丈夫已随军入朝参战。苦娘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这美国佬该打,放着自已本国的日子不好好过,干啥非要到别国的人家来偷抢扒拿杀人放火做缺德冒烟的事,就象当年小日本到中国来干尽伤天害理的事一样,这些人确实该撵走,可恨至极!</p><p class="ql-block">更多的时候,苦娘祈祷丈夫平安归来!直至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也没等待丈夫荣归故里。不久,她的家里,挂上了光荣烈属的红彤彤牌子和一张奖状样的烈士证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