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衰学艺

鲁海

阿衰这些日子颇不高兴。十三岁跟着师傅学打铁，围着烘炉转，烧火拉风箱打闲杂，四年了从来没让摸过锤子。阿衰郁郁寡欢，心里憋着气说不出来。

这天，师傅去镇子上看马戏团，阿衰眼睛一亮：“趁这会儿练练手，给师傅一个惊喜”。想到此，阿衰怦然心动。“干点什么活哩？”他挠挠头，“来个简单的吧，打只小铲子”。说干就干，阿衰学着师傅的样子，扎上围裙。转眼，铁件已经烧得跟鸡蛋黄似的。然后，他拧着身子、歪着嘴，用铁钳子把铁件牢牢夹住，平放到铁砧子上，抡起铁锤“叮当叮当”敲打起来。一会儿大锤，一会儿小锤，不亦乐。霎那间，敞篷里火花四溅，阿衰汗流浃背。

正在阿衰专心致志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忽听院里一声咳嗽，师傅回来了。见师傅进来，阿衰心情紧张，他停住手里的活，怔怔地杵在那里，等待师傅发落。师傅撂下搭子，不慌不忙走近阿衰，看看他干的活，再瞅瞅阿衰。师傅小心翼翼地把铁件放回烘炉。

“拉风箱”，师傅示意阿衰。转眼，铁件红透了，师傅把铁件夹到铁砧子上，右手拎小锤轻轻敲打。不一会儿，一把精致的铲子完活了。那一招一式，完美无缺，无可挑剔。阿衰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师傅今天的动作跟以往完全不一样，何止精彩，简直是登峰造极！

师傅干完活拍拍手，什么也不说。他拿过烟斗，装满烟丝，阿衰帮他点着。敞篷里立刻萦绕起缕缕蓝颜，空气里弥漫着旱烟的呛味。抽完一袋烟，师傅把烟袋锅在脚底子上磕几下：“阿衰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你不用拉风箱了，上你二大娘家看猪跑，听母猪哼哼去吧”。

阿衰云里雾里，又不敢多问。第二天一大早，他按师傅的吩咐，耷拉着头，真的到二大娘家看猪跑，听母猪哼哼去了。

看猪跑，听猪哼哼，倘若闲来无聊倒也悠闲自在。可是，这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优雅。要是看别的还好，比如看兔子跑寻求刺激，看山羊跑发现温柔，看老鼠跑锻炼机智，看狗跑产生激情……听秋虫酝酿诗意，听风声理解四季，听海浪品味浩瀚，听雨声唤醒回忆……看猪跑，哼哼唧唧，歪歪哒哒，那语言，那姿态，那肤色，那吃相……找不到一丝美感。啥法？师傅让看猪跑，看别的也没不行啊。

一连看了四五天，阿衰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他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见师傅。

“看明白了吗？”师傅问阿衰。阿衰羞涩地点点头。“这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跟我当徒弟也好几年了，师傅让你拉风箱，你可好，傻乎乎地就知道拉风箱，那是让你好好地看，好好的琢磨。自古以来学徒都是“偷学”。自己看看你干的这活，是人干的活不，真丢师傅的人”。师傅摸摸烟袋，阿衰机灵地給师傅装烟丝、点烟。“阿衰，你是个好孩子，什么时候看得差不多了，师傅就让你上手儿，我要把所有的手艺都传给你”。阿衰感激地点头，满脸汗珠子。

从此，阿衰一边拉风箱，一边用心琢磨师傅的技艺。满十八岁那年，师傅让他拎起了大锤。阿衰不负师傅所望，仅半年多就成手了。一般活，师傅都撒手交给阿衰干了。

阿衰长进很快，师傅露出满意的笑容。可是，阿衰怎么也弄不清打铁跟猪跑有什么联系，他只怨爹娘死的早，没念过书。他纳闷：猪肉那么好吃，老母猪那么难看；还有知道猪肉好吃未必见过猪跑，见过猪跑也未必吃过猪肉。我阿衰，知道猪肉好吃，也见过猪跑。想到这些，他嘿嘿地笑了。师傅是教导我，一边看一边琢磨。阿衰似懂非懂，越想越乱，干脆还是抡大锤吧。炭火蒸发出来的臭汗，与敲击迸发的火星子相互碰撞，那味道乖乖的，无论如何都不如猪肉的味道香。可是，这味道闻惯了。

阿衰成手了，师傅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眼看人不行了。这天黄昏时分，师傅把阿衰叫到炕前：“阿衰，我把打铁的全部手艺都教给你了。接下来，我还要把这个店交给你”。阿衰不知道师傅说什么：“师傅，你别吓唬我。你没事，我背你去看医生”。

“阿衰，师傅看着你长大的。师傅恐怕不行了，我还有一句话最后交待给你”。

“师傅，你吩咐”。阿衰啜泣着跪在师傅炕前。

“你记住两件事，第一件，只要动脑子、肯下力就饿不着；第二件，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烧红的铁千万别用手摸”。阿衰又迷糊了，云山雾罩。

当阿衰和师傅的眼睛再次相遇的时候，师傅归西了。

“烧红的铁千万别用手摸”。许多年以后，阿衰把师傅的话告诫自己的徒弟。不过，阿衰加上一句自己的理解：“任何时候都不要出风头，出头的椽子先烂”。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