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陵愚园

LNJ刘凌

　　南京的古称叫金陵，唯其如此，历史的遗存和个中的故事便俯拾皆是。那些老的街巷、宅院、私家花园、亭台楼阁……，在岁月的留痕里如沉香，又如化石，散落在金陵城的各个角落。仅在南京城西南隅，就有凤凰台和李白、杏花村和杜牧、赏心亭和辛疾弃、愚园和胡恩燮……。

其中，这愚园和胡恩燮可谓是金陵城中被“活化”的又一瑰宝。

重新修缮的愚园又称胡家花园，开放于2016年。直到今年五月份，我和先生才第一次踏进这座晚清著名的江南园林。 它座落在南京市秦淮区老门西，不远处就是夫子庙秦淮风光带和老门东。说来颇为奇怪，那两处景致一年到头是人的熙熙攘攘，声的沸沸扬扬，不论春夏秋冬总是热闹异常。而这愚园却如此静谧，诺大的园子，除少量的游客外，便是周边的百姓约上三两，喝茶纳凉谈闲。

　　第二次去稍稍赶了个早，一看九点才开门，被堵在了门外，加上伏天的燥热，令人有点心绪不宁。无奈，就在园子的附近转了转。周边的历史街区打造的已有些模样。要不是围墙隔着，仿佛和这愚园是一体的，再看那尚待改造的老街，简直是天壞之别。

　　不远处就是明城墙，无意再往前走，就隔着愚园围墙上那些镂空的地方向园子里张望，开始并不明白这些缕空的雕饰是些什么。后来看了介绍才知道那是愚园独具特色的兰花墙。

就要到点了，赶紧往仅有两扇门的入园口走去。只见两位老者手摇折扇，提着水杯已站在了大门口，一看便知是附近的老门西人。九点刚到，工作人员才打开半边门，他们便侧身而入，嘴里还唸叨着：坐下来就凉快了。仿佛倒成了他们的私家花园。

我紧跟着老者踏入园内。刚进门，满地的落槐把湿润的砖地铺了个嫩黄色，一想到那歺桌上满齿留香的槐花炒蛋，顿觉好不可惜。一保洁员正忙着清扫，我赶紧上前请她停一下，拍一下这难得一见的落槐，也算是君行早意外的收获。

一 踏入园子，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好不惬意！原来是园子里那近6000平米的愚湖水，吸纳了这三伏天的暑气，别有一番天地。

　　那两位老者，早已轻车熟路的钻进湖边开放着的《清远堂》，开启了他们的话聊时光，大概聊的也就是一个心情。

　　《清远堂》门联：入座有情千古月，当窗无恙六朝山。（清·莫友芝）

　　往园子的左侧，只见一女子正站在一片绿地上拍写生照。朝晖铺盖下，那绒绒的苔藓绿和她那淡雅的民国着装显得格外清新。

　　骨子里生性好静的我，在湖边回廊的“美人靠”上择一席而坐，只见满眼水木清华，竹树苍翠。而园子里亦可谓四季自芬芳，各种花卉逐月斗艳，即便是暑气逼人的盛夏，荷花，紫薇当仁不让地点缀其中。

对着湖面傻傻的发了一会呆，让人恍若成了处子，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突然，湖心亭旁的两只黑天鹅振翅扑腾起来，相互打圈戏嘻追逐着，我兴奋地赶紧拿起手机，只可惜猝不及防，它们仿佛动静有度，一会便安静了下来，加上距离又远，未能入镜。想到上次与它们初见时，这对黑天鹅是一前一后，文静地在湖边来回“踱步”，想不到竟也有如此亢奋的动静。

　　我的思绪一下子也跳跃了起来。 园主何以取“愚”字为园名，这是我二顾愚园想细究的。园主胡恩燮在建园之初写过一篇《寄安别墅记》，从中可见端倪。其文曰：“地寄于天，万物寄于地，寄之为义大矣哉！……余行年五十矣，于杏花村畔构屋数楹。嗟呼！我寄于屋耶？仰屋寄于我耶？……光阴易逝，瞬即蹉跎，日月伦常，完其性分，以期安此寄焉云尔。”这其中，一个“寄”字可谓入木三分，它借苏轼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诗句，凝练出人生如寄、皆为过客这一人生哲理。既寄之，纷繁之世何以争之？于是乎，退大音于希声，退大象于无形。“以愚名者，乐山水而自晦于愚也”，“自以为愚，更其名为愚园”，他还特邀著名孝子、多次辞官的陈虎臣先生为其题写愚园门额，足见其意颇深。

　　胡恩燮是一位极富传奇的人物，《清史稿》中赫然在列。之前的他读书经商，边关砺志，纵马挥戈，为官朝廷，更是百年徐矿的奠基者。而当知天命之时，他决然重新设计起自己的人生。转为辞官构园，侍母尽孝，直到六十八岁离世。常理说这种人生选择可谓是大愚、大拙也，可其内在却涵藏着其超凡的大智、大巧。

　　并未高寿的他，在这个园子里暂寄此身不过十八年。但在这短暂的余生里，胡恩燮筑园、行孝、传家、尽兴的人生可谓精彩纷呈，余生夙愿亦堪称圆满。

　　其一，匠心筑园。光绪二年，胡恩燮为奉侍母亲，辞去官职，变卖家产，买地筑园。光绪四年，金陵一代名园《愚园》便落地而成。因其以水石取胜，又假山垒石状若狮子，故又有“金陵狮子林”之称。占地约三万多平方米、设景36处的园子，胡恩燮匠心构筑，以愚为题，将自己的志向和情趣都融入其中，为后世留下一座水石相宜，宛若天成，且极具江南奇韵的经典园林。

为《愚湖》题诗曰：

人笑愚公愚，构园如移山。

大智莫若水，名愚岂其甘。

不师柳柳州，守拙聊自闲。

且作愚湖长，扁舟时往还。

为《容安小舍》题诗曰：

守愚贵知止，经营殊畏难。

静定羌无功，遑云居之安。

容膝筑小舍，向日聊御寒。

避喧坐片时，亦觉天地宽。

其二，圆满孝道。孝乃百行之源,万善之本。胡恩燮曾以“雪窟救母”之举，被大清皇帝敕胡家建孝子牌坊。筑园本是为伺奉母亲，从此“园居不离母侧”，伴母终老此生无憾。园中的《春晖堂》为其母居室，其名取自唐代诗人，孟郊《游子吟》中：“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诗句，传达的是尽孝道，报母恩之意。并设《无隐精舍》专供其母念经拜佛。可谓竭尽所能，圆满孝道。晚清名臣李鸿章敬重胡恩燮“筑园养亲，隐居不仕”的品行，专为其撰写了一付楹联。

　　其三，兴旺家道。守住家业，庚续家风，胡恩燮完成了人生的又一夙愿。

胡恩燮十分重视对其子孙日后勤劳持家，守住家风、家业的培养。而胡氏家族，不负所望，不仅子承父业，接管百年徐矿，其子胡光国在其父离世后重整扩建愚园，增设景致至70处之多。其中建“孝子祠”，供奉胡氏先祖及父亲胡恩燮牌位，逢年过节合家祭拜，铭记养育之恩。建“补善堂”，为其赋诗曰：“吾人节食缩衣计，怕听饥鹰寡鹄歌。好善不辞称小补，耕田凿井惠良多”。

《课耕草堂》

胡氏家族子孙当年学练躬耕灌园场所。胡恩燮在世时,重视农耕与园艺,经常聚集本家妇孺于此,亲作示范,或浇灌种植花木,或下田耕种五谷,以此教育并让他们明白:“犁雨锄云皆事业”,“披风抹月总闲情”。

《孝子祠》

《补善堂》

立“愚园养生池”碑，背面刻有胡光国80岁时所撰的《愚园养生池记》，碑文写明“不得捕食池内黑鱼、乌龟等”，意在告诫后人不得杀生。）

《养生池碑》

　　可见“淡泊素雅、尽孝行慈”，胡家最出名的家风不仅刻在了石碑上，更是在胡氏后人中刻骨铭心，得以传承，并以此兴旺家业。

　　其四，拓展所好。胡恩燮极富生活情趣，他多才多艺，能诗善文。写有《愚园三十六咏》、《豫园偶忆诗草》、《六朝石记》等颇有文学价值的作品。难能可贵的是胡家父子以其共有的文学所好，招凤引凰，凝聚文气，高朋满座，形成了愚园特有的诗联文化，和我国早期的文学社团“具并文社”。当年，国内许多大家、名人都以参加愚园的文化盛会为雅趣，诸多状元、重臣高官、通儒硕彦参加雅集，吟诗题联盛极一时。

在胡恩燮离世后，雅集曾因社会动荡一度趋冷，其子胡光国庚续“具并文社”，重拾惜日辉煌，并收集整理雅集所做的大部分诗歌，编为《白下愚园集》。

《铭泽堂》

　　愚园主体建筑。铭泽堂正厅为当年主人接待重要宾客地方,先后接待过李鸿章、温葆深、曾国荃、薛时雨、张之洞等政要大员。据悉,当年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后,专程来此与南京友人道别,席间畅谈《建国方略》。（此为门厅介绍内容）

　　《铭泽堂》门联：万有不齐放怀自得，一无所取知足尤能。（清·张謇）

　　中堂联：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林则徐幼年佳对）

　　中堂柱子联：烟霞供养，始得上寿;诗酒酣嬉，能娱古欢。（清·欧阳述）

　　中堂柱子联：天以酬纯孝，家恎懔教忠。（清.端木埰）

《具并文社》

　　可以说，愚园为南京今之“世界文学之都”，曾书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就象一位内外兼修，神形皆备的大家闺秀，不仅因其以水、石取胜而成清末金陵私家园林之冠，更因其浓郁的文化氛围，充盈的文气底蕴，成为曾经的文化地标和南京的文学昌盛之地。

　　一处胜景不但能令人赏心悅目，其个中故事亦能启迪人心，必定有脱俗的灵魂和超凡的智慧栖息其中。愚园以其鲜明的园林风格，折射出主人的自然观和人生观。两代园主以愚为乐，乐以忘忧，荣辱淡然，返朴还淳，为世人所称道。

　　纵观胡恩燮的一生，一个“愚”字表明其体悟“人身如寄”之真谛，表明其自知天命，自隐才能，淡泊名利，归隐市井之心迹。他以睿智者的视角，在世间的喧闹繁华和内心的安宁静谧之间，寻找到生命的平和点，不再妄想，以平常心看待自己和一切，着眼当下，敦伦尽分，堪为道法自然，自然而然的生动范例。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正是愚园和胡恩燮的绝妙写照 。唯其所“愚”，让愚园和胡恩燮流芳百世；也唯其所“愚”，让今人 “城中佳胜眼为疲，聊觉愚园水石奇”，世事纷扰心为累，始悟“愚”间有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