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大院往事（三）

山高水长

　　博尔赫斯说，随着年月的流逝，任何人都得背上越来越重的记忆的负担。赫克斯科又说，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自己的私人文学。我把零散的记忆从狭小的颅腔中掏出来，整合成大块的文字装订封存，而后继续轻装前行。

                                                  ——题记

大院往事（三）

　　“胆大包天张青山，能掐会算范大仙，龙飞凤舞瘸子李，能说会道瞎高坤。”当年村里流行的顺口溜，前三句的准确性现已无从考证，但最后一句是毫无疑问的，因其所指是我的爷爷。

　　爷爷眼睛小，还是“风泪眼”，有风天气便泪流不止。他的上衣肩膀处常年用别针别着一块棉布手绢，随时随地用来擦眼泪。爷爷能讲很多大道理，便有一些人称他为“铁嘴子”。无论是谁家小两口闹矛盾，还是邻里之间有纠纷，只要爷爷出面说和，很快就能息事宁人。

爷爷在同辈中排行老大，读过私塾，算盘打得噼啪响，还善于言辞，老太爷掌家的时候就已经把账目交由爷爷管理，还让他处理一切对外的事务。后来，爷爷成了大院里的当家人。

　　爷爷喜欢舞枪弄炮，主要用来吓唬“胡子”，防身自卫。先后仅买来小“撸子”就有四五把。一次得知邻村有卖匣子枪的，需42石粮食才可换得。家人强烈反对，他就安排人趁着夜晚用马车拉着粮食把枪换了回来。匣子枪是一种德国造的可连续发射的军用手枪，威力十足。爷爷对这支匣子枪爱不释手，经常拿出来擦拭把玩，有时夜晚出去办事也会把它别在腰间壮胆。因买匣子枪事件，家里家外很多人都认为爷爷有些败家。后来，他便有了“败家仔”的绰号。

　　爷爷喜欢交朋好友，谁家有了缺吃少穿的难处，他都会尽力相助，因此，他的人缘越来越好。之前，因为高家是外来户，经常受到其他大户人家的挤兑。自从爷爷当家后，就渐渐改变了以往的被动格局，大事小情的，在乡邻间都能吃得开。

　　“九一八”事件爆发后，东北沦陷。全副武装的日本关东军小分队经常从村子里经过，带队的长官骑大马挎战刀，盛气凌人，老百姓都躲在自家屋里或院子里不敢出来。日军在东北通过伪满政权建立“保甲”制度，强行压迫群众，强化其殖民统治，肃清沦陷区内的抗日力量。鉴于爷爷当时的影响力，他被迫无奈当上了甲长，管理着“宫家村”、“鸭蛋山”和“刘家店”的百余户人家，协助做好修路、清查户口和发放“良民证”等琐事。

　　为日本人做事，爷爷心里是极其矛盾的。他一边表面上应付差事，一边暗地里尽量为乡邻们“挣口袋”。所以，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事，爷爷就提前派人挨家挨户通风报信，以防不测。甚至经常有村民冒犯了日本军人，即将惹来杀身之祸，都是爷爷在中间一次次斡旋，说尽了好话，最终才得以解围。

　　那时，“小鬼子”经常向各家各户摊派上缴粮食等财物，爷爷不忍心难为那些贫困人家，就一次次的从自家大院里拉来粮食布匹等物资完成任务。爷爷当了两年多的甲长，高家的全部家当就被败得所剩无几了。不知是时局所迫，还是爷爷掌事不力，高家大院于1942年彻底解散，爷爷同辈儿兄弟四家分家另过了。抗日战争胜利后，乡邻们对爷爷当甲长的事没有任何怨恨，对他当时的所作所为都给予了褒奖。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辽宁境内连续大旱闹灾荒。爷爷又考虑到自己毕竟为日本人做过事，即便没做什么祸国殃民、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愿被人反复提及。1960年，他带着一家老少六口人（包括我的奶奶、父母亲和幼年的大姐，还有我的老叔）投靠了内蒙的一位同姓朋友，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余载。

　　爷爷最终尸埋他乡。那个一度让他魂牵梦绕的充满生活气息的高家大院，早已被支离破碎的岁月无情侵袭与吞噬，那些仅存的残垣断壁间，时而会勾起我们星星点点的追忆。

　　高洪臣，70后，文学爱好者。辽宁省作协会员，营口市作协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