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命里的那些花儿🌼（一）

丁香花开

2020.10.24这块地之前应该是种了大豆，大豆收获之后，父亲种上了油菜。这周该我回家照顾母亲。习惯了一辈子在地里忙活的母亲，已没有力气下地干活，她很虚弱，总坐在堂屋里的沙发上，目光越过堂屋大门，越过宽阔的院坝，越过院子大门，似有所思，又似一无所顾，茫然看着从院大门外马路上一闪而过的车影。我说：要不，我们去看父亲栽油菜。母亲的脸上和眼里，都漾出笑意。母亲拄着拐杖，走得不算稳健，但感觉到她走得有些急切。父亲正在挥锄打凼。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地，是个老把式，但干起活来，依然一丝不苟。打凼之前，得牵了绳，保证竖列的齐整。凼的深浅，行距的宽窄，培土的粗细，都极讲究，容不得丝毫的马虎。我顶多会牵牵绳。等父亲打好了凼，我抓把菜秧逐一丢进凼里。栽菜秧可是技术活。父亲要求我，菜秧得立在凼中央，用土块摁压在菜秧根部。菜秧的根大多是弯曲的，从根部下半段横着拐出去，土块就摁压在拐弯处。然后再用细土坷把根部四周护围起来。父亲说，这样油菜秧才会往高处直着长，否则会长歪，影响今后收割，也会影响产量。我栽不了几棵，就会站起来直直身子，捶捶背和腰。那是真的很累。老妈就坐在地旁的果树下。拐杖倚靠在腿上，水杯放在地上。我喊她的名字：晏国文，别老坐着了，下地来干活。母亲说，我干不动了。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脸上和眼里闪过无奈和歉意。我听出了一丝隐隐的悲凉，鼻子发酸，眼睛发湿。父亲习惯性地说了一句：你要坚强点嘛。天近黄昏，才把这块地的油菜栽完。我和母亲缓缓走回家里，父亲又去扯了菜秧，说天还没黑，还可以栽下一块地。 2020.11.29菜秧栽下已月余。长势喜人。它们有着粗壮的根茎、肥大的叶片、翠绿的颜色。它们站在各自指定的位置上，努力地从地里吸引营养和水分，从空中吸收阳光和雨露，奋力生长。它们在有风的日子里舞蹈，在有雨的日子里欢笑。它们在夜晚看星光和月亮，在白天迎接小鸟的歌唱，也迎接它们的主人一一我父亲赞赏的目光和欣慰的笑容。这一周不记得我和妹妹为什么同时回了家。母亲病重的半年，每个周末，我们姊妹三人轮流回家，以期自己的生活和对母亲的照顾能达到一种平衡。现在仔细回想，要么是杀年猪，要么是久别的弟弟从北京回来。应该是两者中的其中之一。儿孙绕膝，父亲母亲都格外高兴。只是母亲越发的消瘦。生命的活力正在母亲体内日渐消弥。我们深知，心痛，却无奈。 2021.2.1油菜开始开花。时令已近立春，油菜已从天地间获知到这一重要信息。告诉它们信息的，可能是温暖的春晖，柔和的春风，也有可能是淅沥的春雨，婉转的鸟啼。花开得不多，是那些卓尔不群的高挑挺脱的油菜最先开放的。它们娇嫩的黄色花朵，于油菜茎顶端高高扬起，像一簇簇黄色的旌旗，正引领着千千万万的油菜花华丽绽放。母亲已不能下地行走，拐杖已不能帮她支撑住更加虚弱的身体。母亲坐上了轮椅。她不愿意出门。她可能受不了他人异样的目光，也受不了他人关切的问询。母亲一生要强，她内心接受不了坐轮椅这个事实。我和父亲好说歹说，母亲才同意了出门溜达。油菜生机盎然，油菜地如点缀着黄花的绿色地毯。母亲依然记得她的每一块土地。这些土地并不相连，在幺叔房前的，在六妈屋后的，在鱼塘边的，在村道旁的⋯⋯零零散散，大大小小，六七块，母亲全部记得。这些土地，对于父母亲来说，是生活，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岁月，是青春，是回忆，是昨天。几十年的光阴，父亲母亲在他们的土地上，播种，收获；收获，播种。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而今天，我的母亲不得不离开她的土地，她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我们不能感知，无法感知。 2021.2.14 正月初二清晨，薄雾笼罩。早上起来，去母亲卧室看了她。母亲安静地躺着，我喊了她几声，她才费力地睁了睁眼睛，小声地应了我一声，又闭上眼睛，似乎又沉沉睡去。这些日子，母亲已不肯下床。她总躲在床上，昏昏沉沉。也几乎吃不下东西，碎菜稀饭勉强能吃下几口。药丸吞服困难，胶囊更无法咽下。父亲熬制的中药，每吞一口，那种强咽而下的痛苦令人揪心。早上，替母亲冲洗完便桶，给母亲洗脸擦身，再哄她吃了饭服了药。对母亲说，老妈，今天天气好得很，有大太阳，没有风。我们到院子里晒太阳？母亲闭着眼睛说，等一会儿。我说，好，等一会儿。但是你不能反悔哟。我先去遛狗，回来扶你下床，你不能耍赖。回应我的是沉寂。母亲没有说话。我牵着狗沉重地出门。天地间薄雾笼罩。天地间很静穆。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轰鸣着快速驶过。短暂的喧哗后，又是一片静寂。许是有雾的缘故，鸟儿沒有醒来，邻居们也还在安睡。雾气中感受不到丁点新春喜庆的气氛。狗倒是欢喜，拽着我兴冲冲往前跑。油菜花较前几日多了不少。此刻的它们安静地站在薄雾里，那鲜艳的黄也暗淡了不少。看不出它们的表情，猜不到它们的心情。只是花叶上晶莹的露珠，更像离人泪。网上说，危重病人成天昏睡，是生命临终的症状⋯⋯在新春正月初二的清晨，在油菜花盛开的地方，在乳白的薄雾里，看到百度查询到的信息，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流进脚下的泥土里。 2021.2.17 正月初六这片土地，你们是否记得它最初的模样。它曾经裸露着它褐色的肌肤，无所保留，赤诚、坦荡。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无数个春夏秋冬里，用心，用爱，用生命，去培育，去呵护，去关爱。土地用玉米🌽，用黄豆，用小麦，用油菜，用豇豆，用赤豆⋯⋯来反哺我们。长成我们结实的肌肉和骨骼，活络我们周身的血液和筋脉。10月24日，父亲和我在这片土地上，栽下一棵棵油菜秧，那时的它们，是多么娇弱啊！瘦瘦的根，细细的茎，薄薄的叶。如今的它们，多么高大健壮。强壮的根牢牢地扎在地下，粗大的茎撑起无数的花枝，叶片肥厚而宽大。花儿灿烂绽放，如金色的海洋。此刻的土地，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蜜蜂给油画配上了好听的画外音，嘤嘤嗡嗡，嗡嗡嘤嘤。油画散发芬芳，让人神思迷离恍忽。画的主人，我的父亲，整日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已多日不曾下床，多日几吃不下东西，脚踝上的褥疮更触目惊心。母亲气若游丝，只在她的兄弟姐妹前来看她时，用尽了气力一边摇头一边放声大哭。父亲自没有心思来看他的油菜，我的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她的脑海里会浮现什么？她的老伴？儿孙？亲人？有没有鸡鸭猪狗？有没有蔬菜瓜果，比如这些油菜？这些照片，应该是服侍母亲出门遛狗拍下的。我应该在这块油菜地旁呆了很久，因为我手机里有很多那天拍下的照片。如果我能知道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我的母亲会永远离开我们，我决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浪费在这些照片上。决不！ 2021.2.18 正月初七黄昏早晨五点多起床，来到母亲床前。父亲说，母亲整夜烦躁不安，脚踢手舞的，一夜都在帮她盖被子。我喊母亲，大声喊，她无声地睁开眼睛，睁得很大，从未有过的大，显得深邃而空洞。她似乎定了定神想看清我，似乎终究没能看清。她想解手，扶到坐便器上，她想坐直坐稳，用手抓了扶手，身子却朝前滑去，我扶也沒能扶住。她没解出手来，我和父亲半扶半抱把母亲放回床上。母亲安静地睡去。我睡在她的脚头，父亲睡在床对面的沙发上。我沒有抱住母亲的脚丫睡，像小时候天冷母亲抱住我的脚丫那样睡。我自顾自地睡着，虽然并没有沉沉睡去。母亲在我的脚那头，她没有翻身，沒有呻吟，她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天亮了，父亲坐到床边，看着母亲。他用手探了探母亲的鼻息，说你妈没呼吸了，我一惊连忙爬起，父亲掀开母亲的上衣，看见母亲胸脯还在起伏。啊，虚惊一场！我走到外间堂屋，惊魂甫定。父亲哭喊起来：你妈走了！这次，我的母亲是真的走了！她神色安详，看不出丝毫重病缠身的痛苦。父亲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记住，7点39分。父亲老泪纵横，声泪俱下，我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母亲安静地紧闭双眼，她再沒像从前一样，安慰我们，要我们振作起来。我给母亲穿好寿衣，阴丹兰上衣，青黑色长裤，黑布鞋黑布帽。生病前的母亲是个生龙活虎的壮士，此时的母亲，成了文文静静的老太。我哭着抚摸她的手和脸，喊她叫她。她没有流出眼泪，许是她走得快了远了听不清了听不到了。亲戚们陆续赶来。棺木买回来了，棺木很长很大，人们小心地把母亲放进棺木里。母亲躺在里面很宽敞。母亲，这是你的第三个家。娘家是你生命的起点，婆家是你人生的驿站。而这个家是你的归宿，你将在这里安息、长眠！ 这一组关于油菜花的照片，我反复查看拍摄时间，确定是2月18日，黄昏一一母亲去世当天的黄昏。夕阳西下，我举起手机，拍下了这些美丽的照片。灿烂的晚霞在西边的天空散发出梦幻般的气息，远处的水塘映着天光云影，自有一种莫名的诗意。而院门外马路边的油菜田，花儿开得辉煌烂漫。整个世界依然蓬蓬勃勃，太阳依然起起落落，花儿依然开开谢谢，云彩依然聚聚散散。我们个人的痛苦，掩在了世界蓬勃的角落之下。只有自己，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然后再打起精神，走进世界的蓬勃里，成为他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