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书（树）翁

辞赋

已是午夜时分，我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备忘录里空空如也，刚刚敲打出的几排字在无尽的删除折磨得遍体鳞伤——有些苦恼，灵感仿佛消失在了这无底的深夜里。长时间、没有用处的思考使我身心俱疲，只想抱紧摆在我身边的大抱枕好好睡一觉。

恍惚之间，有人在我梦境的边缘呼唤着我。

“这么晚了，睡不着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闭着眼睛听也行。“只有一张看似很熟悉的脸浮现在眼前，大抵是睡迷糊了吧，怎么可能在家里看见他。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只猛然按住我的脑袋，将我往枕头里塞；我拼命地尖叫，胡乱挥舞着手脚试图挣脱不知为何物而由的束缚——然而，我的声带和手脚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我听不见自己大喊的声音，也感触不到面前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最令我恐怖至极的是，枕头像裂了缝一般，我感觉我的脑袋在羽毛层层的覆盖中往一个无底洞深处塌陷；慢慢地，我感觉我整个身子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就那样直直地塌陷进去，像是掉落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闭上眼睛，只希望这坠落的过程再短一些，就那样结束就好。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躺着的地方开始蔓延出颜色和画面。若有若无的声音随着我缓缓恢复意识，由远及近地步步传来。

“那是二十五年前，我一切故事的开始。怀揣着一身理想和满腹数理，我离开了沉淀了我所有成长痕迹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准备。只是跟着天空的白云随风游走在星空之下的八荒，任行天下，穿山披水，襟春冬而带三秋，我慢慢停下了脚步，仿佛是是树根不自己觉得扎根于土；本来还打算继续往前走的我，环顾四周，是杂树遍布，仰望晴空，是尘云不染。

我突然有了自己的理想——就这样成为一片林吧。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直觉，只是直觉而已。”

我看着那片土地，感觉有种从所未有的熟悉感；抬眼望望星点斑驳的夜空，我看见那个年轻的它站在北斗七星下，面朝北方，由内而外透露出的那种自信似乎把周围的北风都融化了。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夏天，不曾下过雨，阳光却暖而不炎，朝气蓬勃。

“和我一样四处流浪的树翁，果然远不止我一个。单单只是站在这里，也能遇见不少树穿堂而过，我总能准确辨识出与我兴趣相似的同类，并将它们挽揽于此地；当所有志同道合之众会聚于一地之时，意义也不只是单纯的交流知识和学术那么简单了——我们开始寻找我们驻留此地的意义。很快，我看见时不时会在一些杂树的后面看见几只闪烁的眼睛，甚至看向天空，也总能看见有鸟儿盘旋于上空，仿佛是在认真地窃听我们谈论的内容。

我们开始联合周围的杂树一起联合起来，用各自的树荫茂密地连接着彼此，很快就成立了一个很大的空中树间；我和朋友开始以树枝为笔，以树叶为纸，一笔一划把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所有问题全都刻进树叶的脉络里。等到刻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猛然发现大家的头发都秃了不少。那一段时间，还真是愉快得有些短暂啊。”

我看见那些树风华正茂，毫不怜惜自己的青春，将它们倾注在了自己得树叶书里；我看着它们大声朝天空喊着“书翁图书馆今天成立了！免费对外开放！”，脸上的是英姿的风华，哪怕是失去了外表的美感，从它们脸上欢喜的笑容——

我看见了它，笑得最欢，眼睛都笑没在了树皮里，笑起来的嘴角顺着走，可以找到太阳。

为了方便地面上的小动物，它们伸出自己的树干，方便那些地面上的动物们登顶；一直盘旋在天空上的小动物们也有了专门用来看书栖息的树枝，甚至还包括活在水里的小动物，它们会拜托风把这些书送过去，只不过风险很高就是了。

无论如何，书翁图书馆无论是什么季节，总是被挤得满满当当，欢声笑语、激烈的讨论声和各种交流诵读的声音连成一片，各种动物不同的音色连成一体，各种各样的树叶书被来回翻阅，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失去人类的树与动物和和睦睦，文化气氛一派祥和。哪怕是到了夜里，还有好多萤火虫和飞蛾徘徊在树间，一边打闹，一边静静地看书。

“这个图书馆也经历过很多的挫折啊。每年冬天都会面临的落叶期，那些本来应该回南方故土的鸟儿们和我们站在一起，捡起自己掉落的树枝，重新搭好图书馆的雏形，抵御寒风；还有洪水，虽然冲走了好多回忆的书，但后来在大家的记忆下，那些书又不断重回视野；就连新书的创作，都是我们自己从和他们的交谈中创编而成的…”

眼前的画面突然间开始消失，开始十分压抑地定格、停滞，伴随着他沙哑和略带遗憾及不满的声音中，感受到了故事的变化和走向。

“那些动物们看着我们的书一点点大了，也学会了很多，它们开始自己写书；我的朋友们大多都已经上了年纪，留下了自己的青春，离开了这个地方，也有的朋友，就在此长眠，颐养天年。我成了图书馆唯一剩下的创立者和创作者，那些很多看着我的书长大的孩子们开始慢慢学会掌管业务，帮我誊写故友的树叶书进行备份，将书籍转移到地面上——我知道，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不留痕迹地在仲夏的某一天离开，一如我乘风轻踏而至，正如我今日踏梦远赴征程，只是带上了那些故友的书。”

“我没有离开得很远，上了年纪，也走不动那么长的路了。我就一个人默默窝在一个小林子里，誊抄着故友的青春。往后的余生，就在这片林子里摆个书店与它们遥遥相望就好。

我透过层层林间，仿佛能看见新的“书翁图书馆”的轮廓。

“我为我这个决定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我自己重新创办的‘树翁的书店’里摆着的全是故友的书，我看着他们，像重新回到了那年的昨天。然而，那些动物们也不再满足于自己的驻留地，也开始在这个浩瀚的世界里走走停停；终于有一天，我的报应来了。”

我看见有几只猫头鹰翻过这一本本书的时候，显得有些乏味，脸上露出一种很熟悉的样子，随便翻翻几页就匆匆了事；直至于看见了那个和蔼可亲的它，那几只猫头鹰开始四处翻阅这里的书，眼神互相交流着什么。

随后，我听见它们利用自己可旋转360°的脑袋在书店里向四处传播着，“这个老爷爷是前面没有多远的‘书翁图书馆’的馆长！他还把自己写过的书拿到外面来卖钱！这些书在图书馆里看是不要钱的！…”

正在书店里看书的动物们瞬间停下了手中的翻阅，互相议论着这件事。

“这是真的吗？”

“猫头鹰可聪明了，它们绝对不会弄错的；肯定是真的…”

“我之前还挺同情它的，真没想到啊…都老大不小了，还弄这种把戏…”

“真是的，又不是孩子，这么急着赚钱养老嘛…”

没人看见它脸上慌张失措的模样，没人听见它嘴里苍白无力的辩解“不是这样的，那个图书馆的馆长已经不再是我了…”，没人理会它看到那些动物纷纷离开时的失落，没人安慰它脸上苍老了十岁的皱纹，更没人去理解他的书收费，只是因为自己已经上了年纪，难以自持罢了。

“我幻想中的老年生活，就此破灭；我不得不再次回到那片林子，与新一任的馆长交涉图书馆的所有权，他们给出的理由一直是‘您只要没能消失，您永远都是我们书翁图书馆的馆长’；整整三年，我在两地之间来回奔波，只为了解决我曾经的梦想引起的麻烦——我有时会依然想念那些故友，却发现它们之所以远走，就是放弃了图书馆的名利啊。”

“我回到那片还没好好生活过的林子，一身疲惫。然而，流言蜚语始终不息；我已经放弃了，我不再停留在某地，背向北方，向南而行，回到我曾经成长的地方，安息于此就好。”

与来时的它完全不同，面向南方吹起的暖风在经过它身旁时，沾染了它的心灰，带着它的意冷流向北方；天空中的北斗七星，也很难再看见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也应该走了；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我朝南方走的实在是太累了。对不起啊，年轻人…我的名字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啊，…”

它突然不说话了，我的梦境归于平静。

第二天，家门口的马路边上不知从哪里多来了一棵从未见过的古树；不是太苍翠的样子，但显然一身疲倦，永远停在了这里。

我用小刀缓缓在它的树皮上刻下了一句话，“我的名字，叫书（树）翁。”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脸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家里；那不是幻觉，它给我讲的故事，是我这周的生活。

我恍惚看到天空里传来的一抹熟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