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

荷塘月色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的大伯郭清运,如果活着今年该有九十六岁以上,现今在世亲人们,谁也记不清楚他是哪年生人,谁也不知他是否仍在人世。因我父亲生于1926年,按至少大我父亲一岁推断,他今年应该在96至98岁之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奶奶有两个儿子,老大清运,老二清珍,爷爷在父亲幼年时离世,谁也说不清是何死因,但有一点确定不是正常死亡,不知小脚的奶奶如何拉扯大两个孩子。在我幼年时,常听到奶奶的哭声,哭我的父亲年轻轻就惨遭不幸,留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同时又骂清运不忠不孝离家出走杳无音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我童年记忆里,一直埋着对大伯的仇恨,恨他撇下奶奶撇下一双女儿无情无义不忠不孝,恨他图一时之快让一家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怨他给我家带来一连串的厄运。当年评定成份,不知什么原因他和一位负责评定的长辈远亲吵架,长辈远亲威胁他说再不服气就定你地主,他说地主就地主我还怕你不成,结果可想而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几乎是主动申请戴上了地主这顶帽子。日后不久,自知闯了大祸的他在某一天离家出走,而我们厄运却接踵而至,先是父亲被定成右派在大西北不幸罹难,后来我们弟兄为了前程不得不随了母姓改写履历,还有我的伯母杨氏,在家苦等两年不见消息,无奈带着俩女儿改嫁乡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我随奶奶在南召求学的日子,一天放学回家,见门前一个女人正和奶奶坐着说话,奶奶说这就是你的伯母,伯母说都长这么高了,伯母这次进城,一来看望奶奶,也顺便打听一下有无大伯消息,这是我记事起第一次见到伯母,自此后再也没有见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自大伯走后那天,他就似在人家蒸发了一样,多年来了无痕迹。正当人们渐渐把他忘记时,我在安阳军营听到了他返乡的消息。那是1979年的冬季,他突然回到老家南召,此时奶奶已风烛残年,我因在部队服役活动受限,又因是隐瞒出生身份入伍,连几个月后奶奶去世也没人通知我,好在大伯回来送了奶奶最后一程,奶奶去世前几个月,父亲的冤情也平了反,大伯在老家收到父亲的抚恤金丧葬费和一纸平反书,金钱安葬奶奶后他收了起来,平反通知书寄给了哥哥,之后他又回到了陕西耀县,听亲戚们讲,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他说因做些小买卖在外被人当成偷机倒把流窜犯抓了起来,之后被判了刑蹲了十几年监,监狱有个水泥厂,刑满可以留在水泥厂享受职工待遇,老家无房无田,他就留在那里还成了个家。对于他这个说法,我一直存有疑虑,一是仅是投机倒把不会判这么重刑,二是怎么跨省到了陕西耀县,三是为什么一二十年没有捎过一封书信?想必有时事情说不出口有所隐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1981年退役后,我回南召给奶奶扫墓,打听到大伯的地址,听人讲他跪在奶奶身边痛哭流涕,痛悔自己不孝,我听后动了恻隐之心,绎解了对他的怨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不久,我给大伯写了封信,我那时刚进新乡银行工作,信中介绍了我们哥俩和妈妈的生活情况,大伯接到后让人代笔写了回信,说他退休已不在耀县,而是居住在陕西澄城一个叫鵜鹕的村庄,1982年底,我利用春节假期前往陕西看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新乡乘火车到澄城,中途还中转一次小火车,车站至鹈鹕还有十来公里的土路,下车后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推一辆自行车等我,她是大伯又成家女人的女儿,女孩见过相片上来就叫哥哥,我骑车驮着她一会儿就到了她家的窑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伯,在那口窑洞里整整住了三天,冬日的黄土高原,一片萧索景象,村里人见女孩家来了一个衣着齐整的人,用异样眼光打量着我,女孩显的很兴奋,他的父亲几年前去世大伯来后给她家带来了生机,她的伙伴显然都没出过远门,围着我新奇地打听外面的世界,我问以后愿不愿意让我带她们走出山村,她们异口同声都说愿意。每晚我都和大伯围坐聊天,女孩妈妈摆四只碟子菜不多却在盘心拢的老高,象一个圆锥体,我问为啥摆成这样形状,大伯说是这里习俗,陕北生活艰苦,缺粮更缺菜,这样摆是为了显得多,我一看便有些不忍下筷,只小心从上面夹起,如下面夹菜岂不几下从弄塌了下来。那几天,我问了大伯许多往事,可他的回答除了日常琐事,很多重要节点都没讲到,总觉得他有意回避一些事情,至于什么原因,除他自己也只有天晓的。听说他打小就调皮顽劣日后受尽惩罚晚年流落至黄土高坡,告别时仍是小女用自行车送行,大伯站在村口望着远去的我,这时我已经不再恨他,自从他回乡给奶奶跪下那一刻我便原谅了他,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身影,我想起了一支苍凉的信天游,想起了我的父亲,他们弟兄俩人,一个学业优异横遭无妄之灾,悲惨饿死在酒泉的戈壁,一个顽劣苟活在十年九旱望天收的黄土塬上,一生苦命的奶奶只身埋葬在南召杨树沟的坡岭,一家人如何沦入这般田地,我不禁悲从中来,一串热泪洒在黄土地上,也暗暗立下改变这宿命的决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一共见过两次大伯,一次是1982年底我去他落脚的地方,陕北澄城一个叫鹈鹕的村庄,在那里的窑洞里住了三天,村庄座落在黄土高坡的一个塬上,他还带我看了他家承包的坡地,地头稀稀拉拉长着手腕粗的枣树,他说这树看上去不大已经长了几十年了,结的枣也老甜老甜,站在塬上向下瞭望,到处是被雨水冲刷形成的深沟,弯弯曲曲连绵不绝,多年后我看电视剧《血色浪漫》,觉得钟跃民和秦岭的信天游对歌就发生在这里,两人可以看清对方的脸,见面却要跑上半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第二次见到大伯是1983年冬季奶奶三周年时回南召杨树沟扫墓,那一次是亲戚到的最齐的一回,全靠仁灿表叔的张罗,除了南召的郭姓家族和奶奶娘家亲眷,还找到了大伯的两个女儿我的堂妹,兄妹首次相见却都改了姓氏让人唏嘘不已。堂妹说,当年母亲带她俩嫁到城郊时尚不记事,好在继父把她俩视同亲生抚养长大,如今都已各自成家有了孩子,我向堂妹问及伯母情况,说几年前已经下世了。两个妹妹懂事,见了大伯也没有什么怨恨,按家乡习俗称呼一口一声伯叫的亲热。她俩也和我哥俩一样跪在奶奶坟头叩拜,看着她俩红红的眼圈,不知这些年她们遭了多少的苦。只有大伯沉言寡语,不知是否因为愧疚而自责。小堂妹还一个劲请我哥俩到她家看看,她的家离表哥的华夏地毯厂不远,刚进院门就招呼她的俩孩子快喊舅舅,她家开了一个作坊,妹夫做的粉条在方园村庄有些名气,家境过的还算殷实。堂妹说,她们姐俩商量过,想让大伯留下来,叶落归根,不管过去咋样,她俩找到了亲爹,就会给大伯养老送终,一席话听的我感动而又心酸,感激伯母养育出这样的女儿,也庆幸大伯的晚年不会孤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祭过奶奶三周年,大伯和他陕北的女人要返回澄城,我邀他返途到新乡小住两天,他说回去后打理一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回到南召,临行前,我给他们三人买了车票,买了路上吃的,望着列车远去,心想还会有重逢的日子,想不到这一次竟是最后的分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上图是当年大伯路过新乡时的合影。也是我仅有一张与他的照片。右一是我的大伯,左一是他陕北的女人,后面是她的女儿。前排中是姑爷,后排与我并排的是表叔,还有一位是表叔女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听说大伯回到陕北没几个月,就又回到了南召,不过这次他没有带陕北的女人和孩子,而是一个人回来。那时,表姨侄子当厂长的华夏地毯厂生意正火,回来后让大伯当个保管做些轻松的活儿,表姨和姨夫也在那个厂里,邻村的堂妹还常去探望他,我听到消息心里踏实,计划下次休探亲假时去南召看他一下。</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转眼大半年过去到了探亲的日子,我先去鲁山山村小学看了妈妈,尔后到了南召的地毯厂,表姨见我来到,先长叹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说大伯十几天前离开了这里,我问去了哪里?表姨说不知道,他走时是凌晨悄悄走的,一个人也没有告诉,我问什么原因,表姨似乎有些为难,我说表姨不管啥原因您尽管说,表姨这才启口,说大伯刚来时还算安好,相处也融洽,只是前一阵有个女工向表姨告状,说大伯几次对她言语不端,表姨开始不太在意,几次后表姨感到有些为难,便找大伯谈了一次话。表姨说"表哥啊,咱都60多岁的人了,这里都是四邻八乡的,咱可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说的大伯脸一阵红一阵白,大伯也不争辨,第二天一早就没了人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自此大伯再次消失,我想他也许再次回到陕北,但从他上次是一人回来看,他能舍弃亲生女儿岀走也未必留恋那口窑洞,对他几番这等所为我们已问心无愧,也便没有了再次找他的愿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今年返乡祭祀亲人,返程徐州与程家表叔相聚,谈起父亲当年在徐州的情景,我忽然问起当年许多亲戚都在徐州做事,为啥不常提起大伯?程一表叔说,你伯是来过的只是时间不长,我问是啥原因?表叔说有些事情不大说岀口,我说但说无妨,表叔说大伯最早是跟三爷一起当兵离开的南召。那时是和日本人打仗,他说听三爷讲一次战斗中,他们被日军打散,三爷遍地找他的侄子,后来发现他跑的比谁都快,日本投降后,他又跟着三爷在盐行做事,程一表叔说,自己那时还小,一次大伯带他到外地办事,到地方后他让自己在旅店候着,说半天办完事就回来,谁知一直等了三天,后来听说他去耍钱去了,都传他耍钱技术很高,赢钱后还常光顾风月场所。表叔说到这里,我和徐州小叔对视一笑,印证了南召表姨没有冤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如果仅是个人耍玩还可原谅,大伯对待生意的儿戏就不能令三爷容忍,表叔说,一次三爷让他给老客户送一船急需的货物,船到码头,他上岸后就没了踪影,两边急的象热锅蚂蚁,他在赌场玩的正欢,一而再再而三后让他滚回了老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就是我的大伯,有的象余华《活着》中败家的爷爷,不同之处是那个败家子败完家当成了光荣的贫农,而大伯浪荡成一介贱民却戴上一顶地主帽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前些年,仁灿表叔来上海时,说他去年做了一个梦,梦里遇见了我的大伯,说要到后面的一个坡梁上去,仁灿坚信那天就是大伯的祭日,是托梦于他,他清楚地说出那是某一天的某一时辰,可惜我没有记住,如今仁灿也已不在,更无人再去想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前不久看过一部话剧《白鹿原》,剧中有一个白灵的魂灵一直在白鹿原游荡,大伯的魂灵也在那里的塬上,白灵的魂灵常常被人记起,而大伯,成了那片塬上的孤魂野鬼。</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