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去听枫园

三白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星期天早上矩敏兄来电话,问我在干嘛?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睛,想看看一边的窗户光线,发现被鼻子挡了,只能看见半个昏暗的房间。“好像今天没有什么事情。”我拉伸了一下懒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昨晚朋友一起吃饭。老刀拿出几瓶市面上不太见的白酒,简单包装,说是某单位特供,前些年茅台镇的。圭哥在道上多年,见过世面,说好酒。圭哥说酒好大家不怀疑。饭桌上除了开心话都是胡话。胡话后面又有好多实话,不能当真也不能不当真。喝了一会儿说老虎要来,加了一副碗筷。席间,开心多说不开心不说,高兴多喝不高兴少喝,随意。小时候在苏北,上河工、挑大粪,干的全是男人干的活。男人干活,就是比谁的力气大,力气大还肯担点事,就有江湖地位。成熟的江湖气中有一种忠义、疏阔、沉稳与谦逊,市面上不多,容易放松。我不胜酒力,稍微多喝了点,到家开始不舒服,窝在沙发里辗转多时,很晚才倒上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啊来拿字?字写好了,正好过来吃茶。”矩敏问。哦哟,想起来了,好长时间了,问他索过字,帮我写个横幅:写写画画。大家都知道,现在问名家索字,等于要钱。我仗着面皮厚,他答应了我也不能催。今朝写好了,蛮开心,只是牙还没有刷早饭还没吃。我问:“下午来行吗?””下午我要去一个画展开幕式站台!”我说:”那好,我马上到。”匆匆料理了一下,径直去了画院。</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认识矩敏几十年了,我们曾是学校同事。他南艺七八届,八二年毕业分配做教师,九十年代我进学校时,他已经在那里工作好多年了。我不是很努力但做事还算认真,常得到他的关心。后来他高就,去了文广局做领导。我们不常见面,见了面,话也不多,可以一起坐半天。有一句,没一句。当然,一般我听得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矩敏兄敏感、性直,常常讲义气。他一次很认真地与我说:“你帮人,就要担肩膀,你做事,就要担责任,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你要认了,自然大家才都认你。”这或许是他多年管事的体会。一群文化人在一起,肯定比一群道上人花头经多,主意也多,你要是没有主意,主意可以把你给吃了。只是不管在哪里做“圭哥”,都不易。要照应,事多;要仗义,事更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画院在庆元坊听枫园里,里边山石层叠草木参差,偶有鸟儿掠过。那日天阴空气清凉,园子一片寂静。从画院院长退下来以后,他一直在画院画画。画室对着花园,清末的中式客堂,正面条几板壁上方悬着吴作人书写的匾:“听枫山馆”。蛮大的一间,宣纸画框画案书架博古架圈椅茶几音响堆得满满的,余地很小。园子是前苏州知府吴云所建。前朝有文化才能做官,就像现在做官一定要是党员,党员要爱党,吴云是文化人也喜欢文化。曲园就在隔壁条巷子里,据说那时俞樾常来这里喝茶,只是不会这么挤。</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他问,红茶还是绿茶。我说红茶吧,红茶暖热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矩敏兄一头白发向后总是梳理得很好,头颈里挂着老花眼镜。他团脸圆目天庭饱满,身材不高腰板笔直,年轻时喜欢增高鞋。不知道鞋子影响了他走路呢还是他天生如此,自从认识他,记忆中没有看见他为某事快走过一百步,好像从来不急。真急了,也只是眼睛会睁得圆一点。行动永远是缓慢的。踱着方步,不说话时,微微蹙紧的眉头大大的眼睛紧闭的嘴唇,很严肃的样。不知道的以为他有心事或不开心,其实不是,他经常开玩笑,把别人弄笑了他也不笑。他说他的计划生育常识是在肉联厂杀猪时,捧了猪尿泡才悟到的,没人相信,但他说得一本正经,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他们七七、七八届在美术界有个圈子,当年风风火火的一群人,现在都是各美术院校的老人了,老了容易熬成教授,教授了自然很笃定。定时会寻个地方聚聚,AA制,没有主题,散步喝茶抽烟吃饭晒太阳,浑说乱话寻寻开心,难得说说艺术。他们称他老大,去哪里聚一般都是老大定。笃定归笃定,画画人大多看似有些奇怪有点不笃定,七撬八裂的。高高矮矮,要么头上杀青要么长发要么留胡须,多大年纪了,门牙开始都掉了,还穿了双大头高帮皮鞋或七分大裤叉子。承华兄似乎端庄一点,或许是在新加坡待过的原因。但“Jeep”的帽子还是不好好戴,非得弄成像大盖帽一般戴着,方觉适宜。周京新笑言,有次他带一帮人在拙政园写生,散布在各个角落。开始没在意,待有人趋前探问,你们都是干嘛的?才发现同行的全是光头、黑衣。“游客骇怕得很,以为我们是黑社会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128, 128, 128);">心静而敏 —周矩敏 水彩/530X720 黄海</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唯矩敏兄不是。没有见过他头发瞎弄衣服瞎穿,故意弄得像艺术家似的。在他“自媒体”或“他媒体”中,出镜最多的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圈椅中,黑白的,着中装,翘着腿,双手扶着膝目视前方;一张是在中国美术馆做“片石叠山记”的海报:他一袭正装端坐,配一红色围巾,阳光在背景的白墙上划过长长的斜影,围巾垂直悬挂在胸前。这些影像都是摆拍的,职业性不强,意象传达却指向丰富:沉静、思想、干练、执着,不喜热闹又有些许寻求变化。老教授们戏说他像纪委书记,其实是说他有点官腔。他并不反驳,人生能涵养出这些特质也不容易。譬如一锅老汤,煲久了,你知道好吃,却不一定知道为什么好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坐下,闲聊画画读书见闻睡觉锻炼打针吃药。他身体的指标一向不太好,基因传递的原因。他说:“我的体检报告单一般人看了,吓都要吓死的!” 但他从不气馁不妥协不呻吟。“我现在每日两小时看书两小时写字三小时画画一个半小时走路,天天如此。”几十年了,不但日子照常过,且是极为认真的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说最近与兄弟一起去了黄河步道,去了南雁荡,他们拍照我画画。搬出一堆写生:“国画写生不易。有人尚实有人尚意。我觉着,太实少姿态,没有了秉性;太意少自然,缺了写生的好处。我一直取中间之道而行。”老花眼镜随着他胸前泛着光,平时除了画画他也喜欢码字。慢慢吃了一口茶,又说起文章。说文章比画画有力气,更能表达完整的想法,懂的人也多。又拿出一叠厚厚的笔记让我看,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天文地理政治经济人物,“读书与画画一样,笔头要勤。“他指了指笔记本。做成事情的人都有独门功夫,只是不太多说而已。一日我短信请教,文章太规整太装饰太抒情不是很喜欢。笔墨讲究生发,散文是否也有生发一说?有划开去的一笔,有些许混沌的东西,似烟似云?他很快回复:“散文,还是要有一条主线贯彻始终。叙事、论人、状物、发古人之幽思,章节串联、过渡是门技术活。”过些时,又复:“林纾所谓‘未临文之先,心胸朗澈,名理充备,偶一着想,文字自出正宗。’这是关键。”不多时再复:“我也常常困于此,写好文章不易。”</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抬头,“听枫山馆”匾额下面挂着他的一张八尺整张水墨:远处一抹淡墨飘渺,不远处湖光潋滟,近处树叶婆娑枝干摇曳,一叶扁舟一介凉亭,绅士淑女艄公挑夫,旗袍马褂团扇香巾,熙熙攘攘。人物略施淡彩,造型似丰子恺意,尚简。落款处题:“江南处处桃花源”。这是他“散淡人生“系列创作,一色的民国形象:长衫马褂分头玳瑁眼镜,旗袍团扇卷发留声机。或游园或垂钓或对弈或掩卷而眠,图式或简或繁人物或众或寡,都有些许慵懒些许无聊些许自负些许轻慢。淡淡的烟火气中有人世的热闹,但每个个体却都是寂寞的,且是深深的寂寞。它与现实是疏离的,也不是一个时代的表象。它关注的是人的生命样式,是对生命意义刻骨铭心的追问。这里有向往、有逃离、有赞许也有深刻的无奈。热闹加剧寂寞,寂寞渴望热闹,这是一个死循环,人就在叔本华的人生结论里辗转徘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人最没有办法的事是拿自己没有办法。他的人物造型常画有阴影,这在中国水墨人物画中不多见。这可能是他对人生的表达:人活着,生与死,是光与影的关系,是人生的两面,很多时候由不得你选择。 </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5px;">书架上放着他父亲与伯父的旧照,棉袍马褂,民国上海滩的样子。他说父亲是“亨得利”的伙计,被大小姐相中,也就是他母亲,后来做了“亨得利”掌柜。他与父亲很像,估计也蛮崇拜;旁边的墙上有他在平遥旧城头上坐黄包车的留影,手握斯的克翘膀搁脚礼帽歪戴。我说,这有痞相,没有痞气,不太像你。他伸出一只手指又一本正经道:“你啊晓得,我身上有四种气,一般人不晓得。年轻时在肉联厂拿过杀猪刀,所以有点匪气;后来读过一点书,所以有点书生气;后来做过老师,有点师爷气;再后来做过一点官,所以还有点官气……”未待讲完,我哈哈大笑,这才是真正的周距敏,他洞悉人生更洞悉自己,他行动慢吞吞,是他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好急的。我在乡下时,一位乡下老头也有同样的智慧:一日忽降大雨,田埂上劳动的年轻人拼命奔跑躲雨,老头说,跑什么跑?后面下前面也下!</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