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徐

童”S

我跟胥江渚认识是因为他爸爸死了。他自称是本地某个商会的会长，以前在街边搞麻辣档，后来跟人合伙做餐饮，“挖到了第一桶金”。他说他注册了一家公司，我去“天眼查”看了看，是有那么一家，注册资金两百万，他是法人代表。他还有个合伙人，叫黄发财。 我开着一家杂货店，之前跟胥江渚没有交集，他的事都是我半小时前从电话里听来的。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前前后后我大概插了三句不完整的话。我以前被人拖去听过几次卖保险的晨会，除了没人鼓掌，他那套路很像是要给我洗脑。 据我观察，一个女人喜欢夸夸其谈大多是因为天性如此，这种说话方式让她快乐；一个男人则往往是由于或卑微或诡异的生活带来的一种防卫手段，这种操作其实就是要掩饰他们动辄就显山露水的目的。不过，我不管他什么目的不目的，“捂紧荷包，切勿乱掏。”接电话不过三分钟我就想起了《今日说法》里王大伟教授的这句顺口溜。 我估计他挣到了一些钱，不然他不会把以前做过麻辣档的事都说给我听。英雄不问出处，没钱哪来的底气？这就跟马云现在说起他没追到手的女人时风轻云淡一样。 他还说他老家有三间店面，离过婚，现在的老婆比他小十二岁，以前老婆生的女儿嫁了个在深圳搞房地产的亿万富翁，她常跟副市长在一块儿吃饭等等。 一听就像个骗子，再说就是省里有亲戚，中央有人了。我开始心不在焉。 而且，他的话里几乎每一句都带“妈的”，一通话下来，我感觉他就像搓澡搓的忘形时手却伸到了我身上一样，我还没见过谁对这两个字驾驭的如此熟练的。 断断续续，我已经勾勒出了他的形象：脑袋硕大，毛发短平，粗短的脖子上挂着汗涔涔的金链，脑后堆积着三四圈白花花的皮脂。 我之所以会听一个陌生人絮絮叨叨，一是因为我刚接通电话就听到他客客气气叫我“廖总”。此前还没人这么称呼过我，我老婆叫我“哎”，来来往往的人叫我“嗨”，我妈叫我“猫”，“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原因可以忽略不计。二是因为他开门见山就说他爸死了，要到我这买东西。这是主因，不是我掏钱，而且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有谁吃饱饭没事干说自己老爸死了的。 老爸刚死还唧唧嚼嚼，头脑有问题吧？ “人生就像打电话，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看开点。”说到最后他倒安慰起我来，好像知道我的想法似的。 我不挂电话并不代表我对他的脏话不生气。生活到处都是修行，我自从习惯了短视频里那些猥琐的笑声后，现在除了老婆的奚落我还不能坦然面对，其它事我好像都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不过，手机里那些碎片虽然像塞了个奶嘴到我嘴里，让我变得头脑简单，不爱想事，但我隔三差五还会挣扎一下，不想一直被它们牵着鼻子走。特别是不久前我收到两次假钞后，我更是时时刻刻都在提高警惕，不想凑满三次。 “你不要仗着头脑不行就乱来！” 真没有办法，有时老婆的话听个半句就要让人哆嗦半天。我怎么会乱来？我真希望2016年4月的那一天永远没有来过。 那天早晨七点半，我刚和几个“登协”的人爬完第十一趟楼梯就接到了胥江渚的电话。他要我送些爆竹、香火和三条中华烟过去。我问烟是要硬的还是软的，他说软的。 我气喘吁吁，望着第二十七层楼顶刺眼的阳光。我刚加入他们不久，准备再爬两星期就不爬了，因为我老婆到处说我有病，就算天天把门口几个垃圾桶搬来搬去都比这正常。 我不清楚这个胥江渚是怎么有我电话的，一通话后，互加微信，收到定位。他叫我八点半之前要送到。没问题。 老了人，去慰问的一般都会带封爆竹和香火去，他要的爆竹较多，说明与他来往的人较少。以前沿街扔爆竹没人管，现在不允许了，他应该是把人拉到乡下去土葬。这么一堆爆竹真够扔一路的，但愿不要扔到山沟里去惹起火灾，两个月前就有人打招呼说卖完店里的存货就不能再卖了，可我还是偷偷进了些，为了一点钱惹火上身不值得。 礼尚往来，我叫他胥总。 胥总给我发过来的位置较偏。鑫和小区在城乡结合部，一路上坑坑洼洼，我开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到。车速一慢，还没进小区我就听到喇叭、小号声此起彼伏。正在吹的是《送战友》。 以前谁家走了人有在小区里打爆竹的，但像这种大张旗鼓地吹吹打打的还真没见过。如今到处都在移风易俗，看来这个胥总还不吃这一套。 我循声开向一个院子。刚下车，就见一个穿着睡衣睡裤的女人扑向一个冰棺跪了下去，她刚嗷出一嗓“爸爸耶——”就又见一个梳着背头的人一甩门帘冒了出来。他大腹便便，脸色苍白，他的出现就像是从门缝里突然吹出了一个巨大的泡泡。 “不要哭！送货的，妈的！”胖子喝道。 那女人赶紧站起来掸掸衣服，对我翻了个白眼。 打鬼！这也翻白眼？——最近老下雨，刚才一个大坑杠了一下排气管，我正为此有点恼火。 说话带痰音，这个大背头肯定就是胥总。他四十来岁，穿的也是睡衣睡裤。两个人穿的都这么随意，看来他们要么在这住很久了，要么对生老病死都看的比较平淡。 “换一首！” 朝我走来的大背头突然转身指着乐队吼。一眼望去，只见一根肥胖的手指头直指楼顶的家家户户，确实十分霸气。 在《敢问路在何方》的音乐声里，我们握手，招呼。我正要说事，他却走到一旁一手叉腰，一手捻鼻，擤起了鼻涕。呼呼声差不多延续了两分钟，抑扬顿挫，还挺着调。一阵余音袅袅，我以为终于完事了的时候，他却又伸出钉着铁掌的皮鞋踏上那堆粘液摩擦了起来。火花四溅中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此人正是胥江渚。他跟我说话时两管超长的鼻毛时不时会像蛇信子一样喷出来，这让我看了极不舒服，几句话的功夫我一直都在想把它们给剪掉。 我说我去给老人家上根香，他一把扯住我，说妈的不用。那就算了。一个大活人在身边说话这么粗鲁真想骂回去。 我们说话时，那个女人一直两手抱胸倚着门框，眼神空洞地望着我。她长得还可以，就是太瘦，似乎一阵风都可以盘倒。我看她时，她会垂下眼睑，等我看胥总时她又会看向我。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排气管被杠了一下的事。 冰棺静静地躺在那。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换了一首乐曲。污迹斑斑的着装，伸伸缩缩的乐器，天空蓝的像要泼下来，风静的像要把小区给糊住。生活这个大滚筒，随时随刻都会把一些井水不犯河水的东西搅到一堆去。 我打开后备箱的门，卸下货，叫胥总点一下。他说不用。我把单据给他看，一共两千三百二十一元，说零头就算了。出乎意料，他说下次结。 这种事还有赊账的？ “我住这里，”他拍了拍我，“三天后我请客还要拿烟酒，到时一起结。”那只好这样了。我叫他写了个收据，写完后他把我的笔放到了他的裤兜里。走了两步他又转身还给了我。 出了小区的门，我往学校开去。昨天傍晚我儿子的班主任约我今天上午去学校，说我儿子“敲诈勒索”。当时我电话一扔，跑到球场把他拽回家给揍了一顿。 到了学校，老师说情况是我儿子找别班的一个女同学要了三次钱，说两年前，也就是五年级的时候那个女同学借了他五块钱没还，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 编的也太离谱了，我说我昨天已经揍了他一顿，回去再揍一顿。 老师说揍一次就可以了，关键是这事性质还挺恶劣，事实上是你儿子欠那个女同学十元钱没还，这有欠条。 这还得了？自己欠别人钱还反咬一口！难怪上次有人来买热水瓶，明明我从没进过热水瓶，他却说“卖完啦，下次再来！”，看来学坏已不是三两天。 果不其然，到家后老婆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数落了我一通，并断定我是屎壳郎碰到拉稀的，空欢喜一场。我没往心里去。做生意做的是人缘，而且他家就在那，他还能飞到天上去？另外我也特意跟她说了胥总还笔的细节。她闷闷不乐地说，这件事正好折射出你贪小利。 什么逻辑！假如这个姓胥的是骗子，那他这次就会付我的钱，然后放长线，钓大鱼；他没付钱恰好说明他不是骗子。老婆一时无语。 过了三天，胥总打来电话，要我送七条软中华、三十瓶单价两百左右的酒、十斤开心果和瓜子、糖果若干去。约的时间是九点半。 嚯！要办二三十桌，看来他路上的人还挺多，他要那么多爆竹应该也是为了图个热闹。水果我在隔壁批发，烟酒我给的单价比批发价都高不了多少，这次总共一万两千四百多点，加上上次的两千三，他总共要付我一万四千七百多。给个整数就行。 去之前我跟他说了这事，意思是要他准备好钱。他说好的。 九点半，我到了他说的饭店，胥总在门口等我。他看了下手表，我看了下仪表。 我问：胥总，这是你的店？他说不是。我有点奇怪，也不好多问，萍水相逢，我结完账走路就是。可是卸完货，胥总却说他早晨出门匆忙，银行卡和钥匙都落在家里，他要等老婆下午从乡下回来才进的了家门。说完他打了个电话给她老婆，开的是免提，她老婆那人声嘈杂，说要下午五六点才能回来。 “你要相信我，明天上午十点我取了钱一定会打你电话，十点之前我妈的还要开个会。”说罢他从店里拿出一盒茶叶给我。我拒绝。他边上一个矮矬的人笑嘻嘻地说，“这茶叶很好的，人民大会堂特供”。 联合国特供也不能要，我拿着欠条准备回家。 这时，那个矮个说要送下我，所谓送也就是七八步的路，因为我的车就停在边上。他趴在我的车窗上，半个脑袋塞进来，一口一口地吐着浓烟。 我发动车子，忽然问：“你叫黄发财吧？” 他一愣，头缩了回去。“名字太土。”他摸着脖子上的金链，笑呵呵地说。 《小苹果》循环播放了四五遍，看斑马线上的人也都像苹果一样滚来滚去。一路上我没怎么想钱的事，而是一直在想回去后要把《小苹果》给删掉。上次收到假钞时我也有这想法，可就是一直没有删。 这歌真是欢快的太离谱了，就像他乡的故知激动地摁着老乡的脑袋往墙上撞似的。 这次到家后妻子很肯定地说我遇到了骗子，胥江渚和黄发财早脚底抹油跑了。我当她的面打了个电话给胥总。他说放心好了，这点钱他明天一定会给的，“你要相信我，做生意妈的就是做诚信”。 滴滴答答，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十点。电话没来。 我打他电话，他回了个信息：稍晚回您电话。接着，他发了张比较模糊的会议室照片过来。除了几张竖起的卡片放在桌上，我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我辨认了一下，卡片上也根本没有胥江渚的名字。 我有点担心，只好想点其它事。前几天从班主任那里回来后我并没有揍我的儿子，上次揍了他后他一直都没怎么理我，我觉得应该另找一个时机。不过小孩子也真弄不懂，天真无邪的年龄，又是同学，借点钱居然还有欠条。我点开了手机相册： “毕业典礼我找李卓悦借十元钱，在小卖部买东西。廖赟杰。” 上面还有李卓悦的字：“同意人：李卓悦”；时间：“2014年7月”。 我儿子的字一直写的难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就像他的胎记，世界上肯定再没有第二个人造的出来。 到了傍晚，胥江渚还是没有打电话过来。我每次打他电话，都是铃声一直响到结束，然后跳出一个信息“稍晚回您电话”。我决定明天早晨到鑫和小区去找他。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他才回我电话。说对不起，廖总，中午妈的喝醉了，手机掉在朋友的车上，朋友刚刚送过来。 他叫我把银行卡号发给他，明天上午一定打钱到卡上。我说微信转账也行呐。他说这个月微信转账过多，金额受限转不出去。我百度了一下，是有这种情况。 第二天是周末，我盯着手机，又等了一上午。可是什么都没发生。我打电话，又是“稍晚回您电话”。 我又点开相册看我儿子写的欠条。我越看越恼火，把在楼上写作业的儿子喊了下来，然后把图片推到他面前。 “是不是你写的？” “老师也问过，我确实不记得了。” “你们同学借钱还写欠条？” “不写。” “那你怎么记得她借你的钱？” “当时我们几个人补完课回来，她说学校前面拐弯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店，那里的炸鸡腿好吃。她借我钱时她弟弟也在场。我也买了一个，给她弟弟吃了半个。” “你要是书上的东西记得这么清楚就好了，你跟老师说了这事？” “说了，她弟弟跟我同班，老师问他，他说不记得了，只记得吃过我半个鸡腿。然后李卓悦就突然跟杨老师说我欠她十块钱，家里还有欠条。” “老师相信吗？” “老师问她能不能找到欠条，她开始说找不到，后来又说夹在笔记本里可以找到。过了几天她给老师看时又说不要我还十块钱，我也不能找她要五块钱。老师说是怎样就怎样——” “那杨老师相信她欠你钱吗？” “不知道，看了欠条就把你叫去了……” “你把这个欠条再写一遍给我看看。”我突然发现同意人“李卓悦”和欠条里的“李卓悦”除了大小不一样，笔势几乎一模一样。 儿子按照我的口述写了一遍。字丑出了新高度。儿子忽然说，你看那个“赟”字里面“武”还多了一撇，我怎么会把我的名字写错？还有，我小学毕业是去年6月。 我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说：“下次再不打你了。”儿子眼圈一红，上了楼。 我放下卷闸门，决定去鑫和小区看看。这次好像快很多，进了小区，我直奔上次的那个地方。 只见一个弓着腰的老头在扫地。 “老人家，你好！”我走了过去。老头没有直起身，他拄着扫帚，反手指了指墙上。 墙上写有房屋出租和电话号码。纸是新的。 “老人家，之前的人哪去了？” 他直起身做出一个“六”的手势，“你是第六个问的”。我很吃惊。“前天跑了，趁我去泰国旅游，用我的房子办了半天丧事，太晦气了！” “不是三天吗？” “周围的人都说就是上午半天，后来没有搞。” “那个人是不是叫胥江渚——” “他姓徐，双人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