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书简》——阅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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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湖南转一圈，拿出《边城》再翻翻，随手又买了本《湘行书简》的电子书。书的编排蛮有意思，除了沈从文故事化般的描绘了湘西的风土人情诗意景致，此书的编辑卓雅还摘取了一两话配上一张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作为摄影家的编辑的杰作。把这部分单独呈现就是美篇的格式。 　　还怪人担心吗，想想看，多远的路程多久的隔离啊。 　　听说你哪个城子，要不了一会儿能可以走遍。你是不是也看过一道？一切与十五年前有什么不同。 　　房里有一盆红红的炭火，且照例老人家的炉火边正煨着一罐桂圆红枣，发出温甜的香味。 　　我们便一同住在一个卖酒曲子的人家，且到河边去看船，见到一些船，选定了一只新的…… 　　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 　　我坐的是后面，凡为船后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幽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 　　我的小船已泊到曾家河。在几百只大船中间这只船真是个小物件。 　　我相信你从这纸上也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歌声的，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天气还是极冷，船仍然在用篙桨前进，两岸全是白色，河水清明如玉。一切都好得很！ 　　但是天知道，这小船走得却如何慢！天气既那么冷，还得使三个划船人在水里风里把船弄上去，心中又不安。 　　路上的鱼很好，大而活鲜鲜的鱼，一毛二分钱一斤，用白水煮熟实在好吃得很。 　　最活泼有趣勇敢耐劳的为麻阳籍水手，大多数皆会唱会闹，做事一股劲儿，带点憨气，且野得很可爱。 　　船停到一个地方，名『兴隆街』，高山积雪同远村相映照，真是空前的奇观。 　　我只有同水手谈话，问长问短，弄得他们哈哈大笑。我还为他们称三斤肉吃。 　　我们的小船已停泊在两只船旁边，上个小石滩就是我最欢喜的吊脚楼河街了。 　　我还可以看到那些大脚妇人从窗口喊船上人。我猜想得出她们如何过日子，我猜得毫不错误。 　　他们说话就永远得用个粗野字眼儿，遇要紧事情时，还得在每句话前后皆用野话相衬，事情方做得顺手。 　　看到他们早早的停泊，我竟不知怎么办。照规矩他们又可以自由停泊的…… 　　今早开船时还只七点左右，落得是子子雪，撒在舱板上船篷上如抛豆子，篙桨把手处皆起了凌，可是船还依然得上滩。 　　远处的雪一片白，天气好冷！船夫不好意思似的一面骂野话，一面跳上岸去拉纤…… 　　风景美得很，若人不忙，还带了些酒来，想充雅人，在这船上一定还可作诗的。 　　千家积雪，高山皆作紫色，疏林绵延三四里，林中皆是人家的白屋顶。我船便在这种景致中，快快的在水面上跑。 　　两山翠碧，全是竹子。两岸高处皆有吊脚楼人家，美丽到使我发呆。 　　现在你并不生我的气，现在你一定也正想着远远的一个人。我眼泪湿湿的想着你一切的过去！ 　　三三，船旁拢了一只麻阳船，一个人在用我那地方口音说话，我真想喊他一声！ 　　现在已九点钟，小船还不开动，大雪遮盖了一切，连接了天地。 　　天气太冷，空气也仿佛就要结冰的样子。乡村有鸡叫，鸡声也似乎寒冷得很。 　　你若见到了这里的山，你就会觉得劳山那些地方建筑房子太可笑了。 两岸雀鸟叫得动人得很，我学它们叫，文章也写不下去了。 　　小地方的光、色、习惯、观念，人的好处同坏处，凡接触到它时，无一不使你十分感动。 　　吊脚楼整齐得稀有少见，全同飞阁一样，去水全在三十丈以上，但夏天发水时，这些吊脚楼一定就可以泊船了。 　　现在船虽在潭中走，四面却全是高山，同湖泊一样。这小船一直上去皆那么样，远山包了近山，水在山弯里找出路…… 　　但这人每天得吃三百钱烟，因此驾船几十年，讨个老婆无办法，买条值洋三十元的小船也无办法。 　　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边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地方，使人太感动了。 　　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 　　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 　　现在河中还有人说话，还可隐约听到远处的鼓声，我寂寞得很。 　　你若早知道小船上一堆日子是怎样过的，也许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家的。 　　醒来听听各处，世界那么静。回味梦中一切，又想到许多别的问题。山鸡叫了，真所谓百感交集。 　　我在温习你的一切。我真带点儿惊讶，当我默读到生活某一章时，我不止惊讶。 　　许多筏上水手则各在移动木料。且听到有人锐声装女人无意思的天真烂漫的唱着，同时便有斧斤声和锤子敲木头的声音。 　　我坐在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搅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推动时咿咿哑哑声。这真是圣境。 　　四丫头倾心苗女人，我可以为她买一块苗妇人手做的冻豆腐。 　　对河有人家处色泽极其美丽，名为『打油溪』。还有长长的墙垣，一定就是油坊。 　　这河水可不是玩意儿。我的小船在滩上歪了那么一下，一切改了样子，船进了点水，墨水全泼尽了…… 　　我们的船又在上滩了，不碍事，我心中有你，我胆儿便稳稳的了。 　　浪头大有从前舱进自后舱出的神气，水流太急，船到了上面又复溜下，你若到了这些地方，你只好把眼睛紧紧闭着。 　　他们逃避水的方法，比你当年避我似乎还高明。他们明白水，且得靠水为生，却不让水把他们攫去。 　　风篷、纤手、篙子，全无用处。拉船的在石滩上皆伏爬着，手足并用的一寸一寸向前。 　　这人也有不高兴时节，且可以说时时刻刻皆不高兴，除了骂野话以外，就唱：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 　　我现在正想起应当如何来写个较长的作品，对于他们的做人可敬可爱处，也许让人多知道些…… 　　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船又上了个滩，名为『回师』。各处是大石头，船就从石头中过去。天保佑，船又安然上去了。 　　小船再过半点钟就可停泊了……不，即刻就得停泊了。船已到了『杨家』，又是吊脚楼，飞楼杰阁似的很悦目。 　　那水手已拿了我一串钱，上吊脚楼吃鸦片烟去了。他等等回来时，还一定同我说到河街吊脚楼，同大脚婆娘烧烟故事的。 　　我只想你们从相片上跳下来，我当真那么傻想……我应当多带些你们的相片来了。 　　弄鱼的梆声响得古怪，在这样安静地方，却听到这种古怪声音，四丫头若听到，一定又惊又喜。 　　两岸人家渐多，竹子也较多，且时时刻刻可以听到河边有人做船补船，敲打木头的声音。 　　如今又在上第二段滩水，拉船人得在水中弄船，支持一船的又只是手指大一根竹缆，你真不能想象这件事。 　　所有水手皆上了岸，船后掌梢的派头如将军，拦头的赤着个膊子，船到水中不动了，一下子就跃到水中去了。 　　小船因拦头的不得力，已加了个临时纤手，一个老头子，白须满腮，牙齿已脱，却如古罗马人那么健壮。 　　这边山头已染上了浅绿色，透露了点春天的消息，说不出它的秀。 　　这种船同这种黑色怪鸟，皆是我小时节极欢喜的东西，见了它们同见老友一样。 　　这时已到了一个如同一面镜子的潭里，山水秀丽如西湖，日头已出，两岸小山皆浅绿色。 　　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 　　今天雾大得很，故日里太阳必极其可观。 　　他当了七年的兵，明白的事情，比一个教授多多了。他打架喝酒的事情，不知有过多少次，但人却能干可爱之至。 　　天气太好我就有点惆怅，今天的河水已极清浅，河床中大小不一的石子，历历可数…… 　　帆拉得满满的。河水还依然如前一信所说，很平很宽，不上什么滩，也不再见什么潭。 　　这里城不十分坏，码头可不像个样子，地方上下六十里皆著名码头，故商务萧条得很…… 　　这城恰当日落处，故这时城墙同城楼明明朗朗的轮廓，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满河是橹歌浮着！ 　　昨天晚上同今晚上星子新月皆很美，在船上看天空尤可观，我不管冻到什么样子，还是看了许久星子。 　　吹完事后便听到有人拉移铁锚声，推篷声，喊人声。这点情形使我温习了一个日子长长的旧梦。 　　我小船到了一个好山下了，你瞧，多美丽！我想看看这山，等等再写给你一些。 　　我在街上打了一转，印象是地方小了许多。街太小，人可太多了。走到街上去时，我真有点惊讶。 　　这里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 　　河边小屋在雨后屋瓦皆极黑，上面为炊烟包着浸着，远山还在雾里…… 　　船停顿的泥滩便是柏子小船停顿的泥滩，对河有白塔，河中有大小船数百…… 　　说到这老鸦时也真怪，下行船它来讨饭，把饭向空中抛去，它接着，便飞去了。它却不向上行船打麻烦。 　　我只想把你一下捉到这里来，让你一惊，我真这么想。我希奇那些住在对岸的人，对着这种山还毫不在乎。 　　假若你见到纸背后那个地方，那点树，石头，房子，一切的配置，那点颜色的柔和，你会大喊大叫。 　　看到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言语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 　　我明白我们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这种心境若能长久支配我，则这次旅行，将使我在人事上更好一些…… 　　这次在上面所见到的情形，除了风景以外，人事却使我增加无量智慧。 　　我慌得很！我们不在一块儿太久了！你真万想不到我每个日子如何的过。 　　我只希望我莫病，我无论如何，总得赤手空拳弄出个局面，让大大看到，会说沈家的人究竟并不蹩脚的。 看到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言语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 　　沈从文写道：“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时我又与他们那么“陌生”，永远无法同他们过日子，真古怪！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 “不是有人常常问到我们如何就会写小说吗？倘若许我真真实实的来答复，我真想说：“你到湘西去旅行一年就好了。” 　　编辑卓雅写道：“长长的码头，湿湿的河街，湍急的青浪滩，美丽的酉水河，满江浮动的橹歌和白帆，两岸去水三十丈的吊脚楼，无数的水手柏子和水手柏子的情妇们都永远逝去了。这一切，不会再来。但湘西的很多地方，天还是蓝，水仍是绿，在一些乡僻边城，寻寻觅觅，你或许会见到一座长满荒草的碾房，一架不再转动的水车，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水。倾斜了的吊脚楼依然风情万种，废弃了的油榨房仍充满庄严…… 　　在二手书店淘了本编辑卓雅的《卓雅摄影作品集》是92年出版的。想来还是胶卷时代。 天地——1988.4 石头上趟过的红色，蓝色——1988.8 今宵星寂——1990.10 又唱黄昏——19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