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一去不回

秋水月明

大概四五岁时，一个夏天的晚上，外婆家的村子里放电影，我非常想跟着舅舅们一起去。但是，他们都觉得我这样一个小屁孩儿肯定熬不到电影结束就会睡着了，带着我简直就是个累赘。然而，他们又不忍心直接拒绝我。于是，小舅抱起我，跟我说：“我们不去大队看电影了，我带你去呼家庄看电影，好不好？”我激动地问：“呼家庄在哪里呢？”小舅答：“呼家庄远着呢。你把眼睛闭上，趴在我肩膀上，我带你去。到了那里我叫你你才能睁开眼睛。” 一想到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神奇的地方看电影，我就虔诚地闭上了眼睛，趴在小舅的肩头。小舅就这样抱着我在外婆家的堂屋里转了几圈，我就真的去了呼家庄，他们也如释重负地去看电影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才知道带我去呼家庄原来就是让我睡觉。三四十年过去了，这个关于呼家庄的由来一直铭刻于心。小舅抱着我转圈儿的情形也一直回旋在脑海……

小时候，一年之中总要看几场露天电影，有时候在自己家门前，有时候在相隔几里的邻村，有时候要跑十几里路到另一个管理区。为了看场电影，跑大老远的路。“今晚要在××地放××电影！”消息一出，就不胫而走，很快远远近近老老小小全知道了。未到傍晚，西天的太阳还高挂在山头，小孩子们就忙着端凳子椅子开始划地界抢地盘。有的孩子就近搬来几块大石头占领最佳位置。打谷场上，叫的叫喊的喊闹的闹。女孩儿们在场子一边跳房，撞沙包，男孩儿们推铁环，打陀螺。放电影的这个下午，打谷场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夜色刚变得暗了些，大伙就坐好自己的位子，盯着一块白色的幕布，随风鼓胀飘荡。放映员被安排在×家吃晚饭，可能正吃得欢呢。场子里的人伸长脖颈，望穿秋水，等得极有耐心。当放映员出现，一片欢呼。于是电影开场，大伙便如饥似渴看起来。管他是什么片子，战争的、武打的、穷人闹革命翻身得解放的……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一部片子，跟踪连追，从这个队追到那个队，一直追到实在太远了才放弃。所以，一部电影往往看多遍，台词都能背下来。

每到换卷时，开灯，一张张如痴如迷的脸被灯光一下子照得亮堂堂的。只听见有人兴奋地喊话，相约去上茅房。一部电影一般有四卷，中间要换卷三次，人们有三次小憩和等待。

对门的阿姨说她儿子小时候被舅舅带去电影院里看电影，回来后家人问他电影好不好看，他儿子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划不来，5毛钱一张票一晚上只看了一卷。” 哈哈，电影院里放电影中间是不换卷的，不像露天电影，放一卷换一卷。

我第一次到电影院看电影，是八九岁时候，住在远景菜园的姑爹带我一起去看倪萍和傅艺伟主演的《流泪的红蜡烛》，我哭得眼泪吧嗒的。

我这个姑爹是小姑爹，裹现在，是屌丝一枚。他高高的个头，大眼长脸，走起路来喜欢晃荡他的大长腿。我上高中时，小姑让他给我送过两回菜。他等在我们教室前面的悬嵻边儿上，一直晃悠他的大长腿。下课了，我拿着他给我送的菜走往寝室，被班主任叫住问话：咦，这个人，是你什么人啊？我说：我姑爹。班主任笑了：呵呵，那你去吧，我总看他好像街上的……班主任笑得意味有点长。后来，我就不愿意小姑爹给我送菜了。

仲夏，田里秧苗长得葱郁茁壮。一天下午，农民们忙着薅秧草的时候，从镇上回来的队长传达好消息：晚上在我们队放电影《渡江侦察记》。大家一听兴奋得不得了，手里的秧耙子在秧行子里耙得呼啦啦响。这种特殊情况下，妇女们可以提前放工回家烧晚饭，大家早早吃了晚饭好看电影。

母亲让放学回来的哥哥去接外婆舅舅一家来我家吃晚饭，然后一起看电影。一顿饭烧了很长时间，当茄子辣椒腊肉蛋花汤摆上桌时，我们几个小孩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哪顾得上稀罕那些好吃的，三下五除二扒拉几口就急吼吼上场子里去照看占好位子的椅子凳子们。等外婆舅舅他们吃好晚饭挤进人山里时，电影已开场了。

椅子比板凳坐着舒服些，父亲和舅舅让来让去，舅舅拉起我手到后边的长板凳上坐下。打谷场上，人山人海，层层梯田似的往后延展。最前边一层是席地而坐的孩子们，接下来一层是坐椅子方凳的老人妇女，然后是坐高板凳的青壮年，最后一层是站着看的年轻人和晚到的一些人们。因为当晚的《渡江侦察记》是我们管理区放的第一场，邻村来了很多人。舅舅让我站在凳子上看得更清楚些，却挡着后面人的视线了，舅舅索性把长凳子挪到最后边，我俩都站到凳子上去。

看场电影真的像赶场一样热闹，亲人聚在一起，牵着扶着，照着护着，其乐融融。就算后来走再远的路，吃再多的苦，因为有这层温暖罩着，也从没感到过孤独。

记得有一回清河苗圃放印度片子《奴里》，都说好看，爱情片。我特别想去，可是母亲不同意，说路远了我一个女娃儿怕不安全。为了看这部电影，我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母亲。太阳傍着西天的山头，晚霞还没来得及烧起来，我就把一家人的晚饭烧好了。还说动我们屋后比我大几岁的荷花姑姑来跟母亲说情，由她带着我一起，母亲这才放心。

满怀期待，我随荷花姑姑他们一行男男女女上十个人迈开大步奔向目的地。天色渐暗，大路走完拐进小路。听他们东里南里西里北里谝了一路，年轻人有说不完的话开不尽的玩笑。终于到达目的地，场子里尽是人，大人小孩老的少的，黑压压的。我们找了块空地，搬来几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赶紧坐好，电影要开始了。

奴里很美丽，爱上同村的一个敦厚老实的小伙子，可是，当地富家少爷却看上了奴里，三番五次来纠缠，威慑利诱，奴里坚贞不渝。那少爷是有妇之夫，只要有姿色的女人，他都想办法占有，但奴里的主意他打不到。他就用调虎离山之计，让奴里的未婚夫去外地给他收账。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玷污了奴里。奴里羞愤至极，投河自尽了。等那敦厚实在的小伙子收账回来，只看见从河里捞起的死去的奴里。小伙子伤心欲绝，寻找真凶，一心复仇。在最后与拉兹少爷的搏斗中，我们同奴里的未婚夫一起痛恨厮打杀死了这个十恶不赦的恶棍，痛快淋漓！

这是我看过的最动人的露天电影，奴里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电影里歌曲旋律好听极了，怎么听也听不够。不会忘记的永远不会忘记，这部片子对忠贞不渝爱情的讴歌对美的颂赞刻进我的心灵深处，也是我爱情观形成的最初启蒙。

像《洪湖赤卫队》《铁道游击队》《保密局的枪声》《特高课在行动》我都看过多遍，每看一遍都惊心动魄，明明已知道下一个情节，还是揪着心，随剧情跌宕起伏。像《白毛女》《锦上添花》《小字辈》《甜蜜的事业》里面的歌都唱得滚瓜烂熟了，还是追着看。

看露天电影，是那个年代最让人兴致勃勃的文化生活。露天电影打开了人们的视野，满足了人们爱恨情仇的情感需要。

现在回想起来，看过的那些电影还在脑海里沉潜，时常浮出水面，把我带到那个久远的年代。那时候，物质文化都很匮乏，但是，人们做什么都全心投入，热情似火，如痴如醉。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现在要看电影方便极了，可以点播，想看什么看什么。古代的现代的，国产的外国的，生活片战争片……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场电影却很难，很多时候，就是自己一个人看。动情处也落泪，好笑的情节自顾哈哈。想要感慨评论一番，一看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唉唉，再也没有看露天电影时那种感觉了，大伙一起哈哈大笑，一起恨恨开骂。电影结束了，回家路上，一起回顾情节，你一句我一句，把电影回放一遍。视、听、思、情都得到满足和释放，到家后，倒头便睡，酣畅淋漓。

一起看露天电影的伙伴们都长大了，正在变老的路上。大家各奔东西，都有忙不完的事，很少联系。偶尔想起来，还是小时候那副笑呵呵兴致勃勃的模样。想起那些伙伴们，就无比开心。

时间里的许多事物都一去不回了，先前的总被后来的替代。逝去的，烙印在生命之树里，就像年轮，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怀念露天电影，怀念那些简单淳朴缓慢的岁月。生命走过的那些地方，浸染的那些颜色，让生命本身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