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盏灯

边疆

<p class="ql-block">谨以此篇献给我的母亲</p> <p class="ql-block"> 妈 妈 是 盏 灯</p><p class="ql-block"> 图/文 边疆</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叫张玉林,小名“银香”,44年前已经去世,时年36岁。</p><p class="ql-block"> 母亲除生养了我们兄妹5人外,几乎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张自己的照片都没有留下。</p><p class="ql-block"> 很小时候我是见过母亲唯一一张照片的,那应该是她和父亲成家前(后)在照相馆拍的。两个人并排站着,身后是山水布景,前边摆着两盆花。母亲显得拘谨,个子比父亲整整矮一头,两根粗长的辫子搭在胸前,衣服略显宽大,洁净的、圆圆的脸庞似乎还没有退去孩子气。</p><p class="ql-block"> 这张照片当时并不在我家相框里,好像是在本家一位嫂嫂的相框中,后来就不知去向。</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大妹还给我提起过,她说:“说不定还能找回来”,并一再叮嘱要是找到妈妈的照片了,多翻拍一张给她。</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没找,我们把母亲丢了,去哪找呀!</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夜里发病的,那天正好是爷爷过世的头期,族里人、亲戚们准备给爷爷烧头期纸,我站在妈妈窗前抽泣。隔着窗户妈妈说,“想爷爷了就到灵前去哭吧。”这是母亲在世时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p> <p class="ql-block">  突然,母亲就发病了,上吐下泻。族里人帮忙,用架子车把母亲送到了村口的公社地段医院。医院里没有床,病人都睡土炕。三月的夜异常寒冷,病房里宛如冰窖。我给妈妈把炕烧热后,父亲坚持让我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传来消息说,母亲转院了,天还没亮就被转到了距家二十里地的另一个公社卫生院,那里有省城大医院的大夫来支农。当我赶到时,母亲已不省人事,鼻孔插着氧气,嘴唇有深深的咬痕,嘴角有一丝干涸的血迹,母亲两眼睁着却看不见我就在她床前,对我的呼叫也没有明显反应。父亲说,“回去吧,你妈没事,回去后照看好弟弟妹妹。”</p><p class="ql-block"> 晚上,母亲的遗体拉回来了。乡下人的风俗,死在外边的人不能停尸家中,所以,母亲的遗体被停放在生产队弃置的庵子房里,庵子房彻骨的冷。</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妹跪在母亲身旁,任我们怎么嚎啕呼唤,也没有将妈妈唤醒。</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把妈妈丢了。</p><p class="ql-block"> 妹妹的心思我懂。我是老大,时年15岁,大妹13岁,后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小妹不足一百天,送人了。对于大妹而言正是需要妈妈呵护的时候,然而,她不得不辍学,不得不走进厨房,围着锅台一直转到了今天。所以,妹妹太需要倾诉了,那怕是对着妈妈的照片。</p><p class="ql-block"> 已经四十多年了,妈妈的陪伴甚至都不再清晰。</p> <p class="ql-block">  村子有一个电磨坊,两条坑坑洼洼的生产路伸向正西和西南方,我们小队近一半耕地就在那里。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日日傍晚,不足4岁的小弟弟都趴在电磨坊的路边等妈妈收工回家。</p><p class="ql-block"> 等啊等,路上已没有了行人的踪影。</p><p class="ql-block"> 等啊等,落日压弯了西边的山脊。</p><p class="ql-block"> 遁着弟弟委屈、失望的哭喊声,和我们同住一屋的四伯将小弟抱起说:“跟伯回家,你妈再也回不来了。”“不回去,妈说太阳落山她就收工回来了。”小弟哭喊着,想极力挣脱四伯的怀抱。</p><p class="ql-block"> 四伯也是早年丧妻,我没有见过四妈。四妈去世后 &nbsp;&nbsp;&nbsp;哥哥、姐姐也都没有成年。四伯兄弟二人,老大在户族里排行第二。当年被拉壮丁,参加了中条山战役,至今音信全无。二伯走后二妈改嫁,留下两个女儿全由四伯照管。看着怀中的小弟,大人小孩哭成了一团。</p><p class="ql-block"> 我自然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偶尔还会抱怨母亲的不好。</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家中时不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却经常有邻居家一位叔叔来我家讨吃的。叔叔是入赘的,不知患有啥病,坐在我家灶火前总是说在他家没吃饱。母亲说:“不走,一会儿给你盛一碗。”我不高兴,母亲说:“有啥里,锅里多加一瓢水的事。”</p> <p class="ql-block">  但有时,母亲会因为父亲把不相识的人领回家吃饭不高兴,一次父亲领回来一个姓孔的陕北人,家里来了客人自然要做一顿像样的饭。母亲把仅有的白面为客人做了顿白面条,在灶房里母亲和我们吃黑面片。客人直夸母亲好手艺,母亲却嘴撅脸吊不说话。孔叔叔临走时塞给我两毛钱让我交给母亲,接过皱皱巴巴的纸币,母亲绷紧的布满阴云的脸开朗了,说:“这个人不错。”我却认为母亲见钱眼开。 </p><p class="ql-block"> 不单如此,母亲甚至不辨是非。有一年我上初中,县上在公社的大操场开公判大会要枪毙一个杀人犯,学校组织我们一同参加。回家后,我把枪毙犯人的事告诉了母亲,她居然说犯人恓惶,说那也是一条命。当时我很不以为然,认为母亲没有阶级立场。</p><p class="ql-block"> 母亲有时候还很小气,一次放学后我帮着拉风箱,正好母亲从灶口前经过,我拉得太猛火舌冲出灶口燎了母亲的裤子。母亲很生气,还掉了眼泪。这是一条把日本尿素袋子拆开洗净,用靛蓝染色后做成的裤子。村里人都夸母亲细发,说这条裤子是“呼喽喽”。但它怕火,经火轻轻一燎便缩成了一团。哎,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咋知道这是母亲唯一洋气的裤子。</p><p class="ql-block"> 舍不得穿,舍不得吃,我和家里人都有意见。生产队一年每人分四两油,我家装油的瓶子刚好装二斤,但每年分油时母亲总是提个大瓶子再拎个小瓶子,因为上一年的油还没有吃完。</p> <p class="ql-block">  因为我是老大,母亲对我的要求似乎更严格。学校放假了,我把“五好学生”奖状呈到母亲面前却很少听到她的称赞,往往都是“都没有考满分还拿奖状哩?”她看我委屈,就顺带说一句拿到前边让爷看去。我自然高兴,因为爷爷会不吝惜溢美的话,会在人跟前夸赞我好一阵子。 &nbsp;</p><p class="ql-block"> 走出家门,母亲一改愁眉不展,显得十分阳光。</p><p class="ql-block"> 走路从来都是风风火火,说话一直喜眉笑眼,帮人干活决不惜力气,于是,在生产队妇女中母亲落下了“张过岭”的绰号。有一回她不经意的说,大炼钢铁那阵子,把人差点累死了,上个厕所都能睡着。她还说,有个婶婶人精灵,不停上厕所,一去大半天回不来。领工的组长训斥道“你是拉井绳哩,唉,走,让我看看你拉了多大一泡屎。”走到远处高硷畔下,就是找不到婶婶解手的痕迹。被追问得紧了,婶婶说“今天吃的炒麸子,刚才一阵风把拉下的吹光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谈论劳苦的经历总是嬉笑着说,便如没心没肝的人。当然也有郑重其事的时候,她说“咱帮人,人帮咱,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母亲帮了多少人我不清楚,但每年秋天在后院里经线时周围的婶婶们都来搭把手,枯燥的场地里欢天喜地,赢得了不少羡慕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直到母亲去世,我才知道她为啥夜夜点灯熬油做活计。印象中夜里母亲的纺车就没有停歇过,嗡嗡的纺线声、纳鞋底时拽动绳子的撕扯声聒叫的人心里很烦。</p> <p class="ql-block">  慢慢的,我们适应了这种夜深人静时的声响。它是母亲与星星月亮的对答,是老屋里的小夜曲,是我儿时的童谣。</p><p class="ql-block"> 为了尽量不影响我们休息,她用废纸糊一个喇叭状的灯罩遮挡光线,于是我们家的聚光灯始终不离母亲左右。</p><p class="ql-block"> 妈妈走了,我们收拾她的遗物,家中的板柜里满满一柜子鞋面鞋底。冥冥之中母亲似乎有预感,她为了我们日后不打赤脚,恨不得将我们一生的鞋子做好。做鞋子,特别是纳鞋底是力气活,妹妹还小,显然不能胜任。于是,母亲为我们做了一柜子鞋面鞋底,日后只需将鞋面鞋底缝在一起就是完整的鞋子。</p><p class="ql-block"> 板柜的底面有母亲写的几行粉笔字,那是父亲和我们兄妹的生日,但为什么没有她的呢?在她的心里只有家人,唯独没有自己。</p><p class="ql-block"> 很长一段时间里,弟妹们抱怨说“妈妈不要我们啦”,没有了母亲的自卑感(乡下人说,是缺理短精神)伴随了我们许多年。</p><p class="ql-block"> 成人后,我固执地认为母亲把我们忘啦,因为母亲一次都没有进入我的梦境。妈妈呀,您的儿女们后来的路走的正不正,日子过的安不安难道您真的不再操心了吗?</p><p class="ql-block"> 直到我结婚前后发生的两件事,才使我恍然大悟——母亲一直陪伴着我们,她只是不想打扰我们,母亲的注视穿透了阴阳,超越了时空。</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即,一九八六年夏天正是我和妻子处对象的当口。妻子当时在一家国营理发店上班,一天傍晚妻子告诉我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大中午,路上很少行人,店里也没有顾客,师徒们各自干着自己的私活。妻子说她看见一个矮个、留剪发头的女人径直走了进来,又掀起门帘走进了里面套间的锅楼房。妻子跟了进去,却空无一人。把这一情况给师傅们说了,大家都说没有人进来呀。</p><p class="ql-block"> 我详细了解了她当时所见的细节,确定这是我妈来看望自己未过门的儿媳来啦,是她替儿子把关来啦。可能这个儿媳她很满意,所以我并没有梦到母亲,母亲也没有再去打扰儿媳。</p><p class="ql-block"> 我俩结婚是第二年的“五一”节,几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入夜,我俩的新房不敢关灯,一关灯妻子就吓得惊恐不安,说妈妈站在床边。次日,我把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说:“嗨,咋把这事忘啦。”我问“啥事”,父亲说,“家里添丁进口要给过世的亲人打招呼”,并叮嘱去母亲坟头烧些纸钱,“把你们的喜事给妈妈说道说道。”</p><p class="ql-block"> 我们照做了,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影响我们的生活,我们和妈妈相安与共。</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们兄妹都成家成人,都有了自己的儿女,却苦于无处侍奉母亲,“子欲孝而亲不待”这句古语是那样扎心。</p> <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的岁月磨灭了太多记忆,但有一盏灯永远明亮如炬。它在夜空里闪烁,它在漫漫长路上放光,它在寒冬里温暖。有了这盏灯,我们不再迷失、不再徘徊、不再自卑、不再孤单,因为,母亲并没有离开我们,她时时刻刻都陪伴在儿女们左右,护佑着我们一生的平安幸福。</p><p class="ql-block"> 妈妈是一盏灯,在我的头顶,在我的前路,永远在我们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注:“呼喽喽”,方言,意指经风一吹呼啦啦飘动。</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 2021年5月8日于新区世纪花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