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喂我

李澎

　　话稚童，悟人生，虽与酒搭不上边，却也醉人。

——题记

昨日晚饭时，小孙子中途放下饭碗撂下一句话：“谁来喂我呀”？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我忍俊不禁，笑怼他：“企巴玉企巴”。

       懵圈了吧？此话是有出处的。

       我三伯母在世时，常戏说我堂兄李文聪一岁多时候的趣事，说他吃饭没人喂时，便颤颤巍巍地自己操勺，嗲声嗲气地说：“嗯，我企巴玉企巴”（自己喂自己）。

       不过，这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黑发和白发隔了一个朝夕。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整整一个朝代前的童趣，就这样被轻轻地翻捡出来了，我“企巴玉企巴”的哥哥，如今又相继喂大几个孙了。

       “谁来喂我呀”！不愧是三年级的学生，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匪”气，转而一想，“匪”气就“匪”气呗，大至统帅，小至百姓，有一点点“匪”气也未尝不可，毫无“匪”气，不是迂腐么？但怼回去“企巴玉企巴”，又是对他的律定与鞭策。面对如此的童真雅景，姥爷我爱怜之情油然而生，浓酽得不要不要。

      我见过不少自以为大佬的人表现出的大佬相，虽然他们从高档豪车，或写字楼里走出来时，目不斜视，气宇轩昂。但无庸讳言，我更喜欢面对这“谁来喂我呀”稚嫩的呼唤，它来得亲切，来得痛快，来得本真。

      中国的祖父母一般是含蓄又克己的，他们心中的意愿，大概率上不会对儿女提出来。即使自己没吃完，他们也会放下碗筷去喂孩儿。

      “九岁了还要喂吗”？他奶奶边嘟囔着边乐此不疲地拿起勺子，嗒嗒几声碗响，刮上饭菜，不由分说地也随动作歪着自已的嘴巴，往那填不满的小嘴里送去。一如燕妈妈喂食燕窝里的雏燕，满满的爱意漫溢出来，这景象可入画。

       鹅滴个神啊，谁让他是我孙呢？

       一瞬间，如烟往事，历历潇起。用笔纪录这一瞬间的冲动，以及由此而生的感概之念骤起，搅得我神魂颠倒。

       我小时候被大人喂过是铁定的，但已完全没记忆了。就如堂兄也并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创造过“企巴玉企巴”的经典一样。

开始有点记忆大概就是从四五岁捏着自己手指头数箩数开始的：“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卖豆腐，五箩六箩开当铺，七箩八箩把官做，九箩十箩享清福”。我再怎么找也只能找出五个箩，其余都是“筲箕”。看来，这命运是有定数的，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开当铺的命。不过，恐怕还真是没怎么被喂过，因为我是五姊妹中的老大，这份“荣耀”多半是归属于弟妹们了。

      古人云：“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长大了的我们当然记得喂我们长大的那一代。不过，经过年代的烤炙与蒸煮，他们大都已作古，成为了永久的悲催和难忘的怀念。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清晰如昨的上代哟……

       记忆中的生产队长新嗲，高大生猛，田地功夫了得，自留地种得溜瓜，斫过柴的地方像用薅锄头铲过一样，连泥巴都斫掉一层。头上除了夏天，长年盘条黑色或白色毛巾，端庄而不失威严。生产队开斗争会，批斗地主成份的三伯。隔三差五地挑灯夜战，三伯跪着，众人批斗，口号声充斥泥砖瓦屋。

       次日，我三伯依然是那和蔼可亲的三伯，仍是旧时的大家闺秀和当时偶像型的农村大娘形象。灰白的长发盘于脑后，罩上发网，如同一盘清亮圆润的墨砚，呈现着一脸的精致，透澈了的善良。新嗲，仍是一把锄头荷肩上，呼喊出工时，仍是那么青筋暴脖，喊声宏亮而带拖声。

       值得玩味的是，他们老来都得了老年痴呆症。三伯，虽无亲生儿女，但因她善良的付出而得到了良好的回报，安然辞世；新嗲，则满屋场挨家挨户反复地道歉，逢人也是道歉声不绝于耳，多余的言语没有，其语言功能就剩三个字：“对不起”。最后自尽于自家楼上，一谚成谶：“公婆死在楼上——下不得地”。

       其实啊，每个人只是尘世广宇中的一粒尘埃，都不由自主地在大漠中随风飘荡。说大了，也正是前进中的某些失误与失策，成为前进中的坎坷，一起推动着，实现了如今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人字两笔，一笔写执着，一笔写放下，该执着时要执着，该放下时须放下，一切都随风而去。

      一句“企巴玉企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生命最初的故事，大都是从“喂”开始的。“喂”，是一切音乐的序曲部分，是饱蘸的画笔横走纵跃前的蓄势。

       书桌前，我抬起头来，天际红霞涌现，今日“立夏”，夏日的黎明干净剔透。

       你信不？人这一生，太苦太难，特别是我们这批40到60后。当你撕开生活本来的面目后，你会发现，日子揉碎了，都带着一丝悲凉。

     在所有形容时间的词语里，我最喜欢光阴这个词。光阴，一寸一寸挪动，雕刻着生命，剥离着时光，有一丝丝沉重感，这种沉重感能从人生代际交替中唯妙地表现出来。

       当被“喂”大了的儿女又做了父母，可以当众跷二郎腿时，再强势的自己，也便丧失了在家中的主导地位。如硬要挣扎着保持强势，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了，人累，心更累。

       当光阴继续将你推到爷爷辈的位置上时，对于儿女促膝相谈的态度都有几分苦楚。似乎明白，这如同一个得胜的将军盛情款待一个败将只能显得人家宽大为怀一样。儿女的恭敬即使出自真诚，父亲的潜意识里仍觉得这是一种难受。于是，他便开始钟爱起孙子或外孙子了，这种转变，是不经意的，是不会被清醒察觉的。

       说穿了吧，孩儿们越大，老子们越是谨慎和不知所措。有些顺从是卑躬的，讨好的，小心翼翼的。面对隔着代沟认定他们有明显过错时，也常常在“说”还是“不说”之间反复盘恒。不知我亲爱的读者朋友有无如此心境？真正读懂朱自清《背影》的人毕竟不多。

      林语堂说：幸福很简单，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给你说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我，就剩“睡在自家床上”这一项了。

       正因如此，我憬悟，人的一生，也就这么几个时段：童稚时段，“企巴玉企巴”，天造真人一个；少年时段，心智开凿，如原装百年佳酿里掺入了社会之水；青年时段，情动血热，蠢蠢欲动；老年时段，漫长亦短促，充满着不确定性，一旦撒手，万事俱灭。

       谁来与我共享天籁，谁来喂我那稚嫩的童年。莫待玉壶光转，小孩儿莺飞草长，我们渐渐老去时，想喂，也无此殊荣了。

                    

         2021年5月于深圳

外孙周禹成.小名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