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古井

陈钰栩

当我一次次回到家乡，发现和老屋一起沉默的，还有古井。村里的十多口井，都成了荒废的古井了。

它们伫立在村中的角角落落，是村庄的一部分，却又仿佛在时间之外，完全被村民彻底地遗忘了。

不知道何时开始，来井边的村民越来越少。时至今日，已经没人前来挑水和洗衣，也没人在井边冲凉和刷锅。村民经过古井的旁边，甚至连看都不看它一眼。

许多年前，村庄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井边了。这里的每一天，从早到晚，人流络绎不绝，村民的日常生活全都依赖于井里的水。

井水从地下汩汩冒出，从不枯竭，无论村民挑去多少担水，井水依然保持它的高度。因为古井知道人们需要它，于是，竭尽全力地汲取地底的泉水。水质干净透澈，清洌甜润，默默地滋养着全村的父老乡亲。

每天清晨，天空刚刚泛白，古井还笼罩在晨雾之中，井沿铺着湿润的露水。村里勤劳的媳妇，开始三三两两地挑着水桶，一前一后地前来打水。

她们熟练地将拴着麻绳的小水桶，缓慢地下放到井里，当小水桶即将靠近水面时，拉着麻绳的手用力一摇一甩，小水桶顺势翻转往井水倒扣并沉入水中，待桶里的井水注满了，双手将麻绳慢慢地、均匀地往上提，满满的一小桶水就被提上来了，直接倒入她们刚刚挑来的大水桶中。

如此重复，两个水桶很快就装满了井水。女人用扁担挑着两大桶水，一摇一晃地，有些吃力地走向家中的灶台。漏下的水滴了一路。

每天，从井边延伸而出的水迹，伸向了村庄的家家户户。这是一条充满烟火气息的道路。有了这些清净的井水，袅袅炊烟，才能冉冉地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白花花的大米，才能在锅里熬成了稀饭，地里刚摘下来的新鲜青菜，才能飘出菜的香气。

井水，是老百姓的生命之源，是村庄世世代代，得以延续和昌盛的根本。

女人煮好了早饭，吃了早餐，就提着木桶和衣服，来井里打水，蹲地上洗衣。这样的时刻，井边总是挤满了人，有年轻的媳妇，也有年老的奶奶，她们一边聊着家常，一边刷着衣服，互相打趣，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聊的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却将人们的心拢在了一块。井边的日常，维系着村庄的人情，增进了左邻右舍的乡谊。

孩子们喜欢探头望向井底，看清幽的井水里，映照着自己的容颜；也喜欢学着大人打水，却怎么也打不上来满满的一桶水；放学回家，喝刚提上来的井水，那是一股多么清甜冰凉的滋味，足以解渴，足以把炎夏的热气消除，是夏日里消暑的天然饮料；夜幕下，孩子们望着白月光照射的古井，井里一个月亮，天上一个月亮，那样的夜晚柔美而深刻。

夏日的黄昏，种田归家的男人，卸下锄头和农作物，径直来到井边，提上一桶井水，直接往身上冲洗，洗掉泥土和汗渍，洗去一身的疲惫和劳累。清凉的井水，浇灌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男人感到了身心的愉悦，满足地走回家中吃晚餐去了。

那时的古井，也是快乐的。它喜欢热闹，喜欢倾听人们的欢声笑语，接纳日光和云影，仰望蓝天和飞掠而过的鸟儿，沐浴清风和月色，迎接每一张打水的笑脸，拥抱每一个伸向井里的小桶。

它幽深而冰凉的内心，是温热的；它乐于奉献，用每一滴甘露，滋润着每一位村民的血脉。人们喝着它度过了三餐四季，从孩童到暮年。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突然的某段时间，来井边挑水的村民越来越少了。刚开始还有些女人前来洗衣服，渐渐地，连洗衣的女人也不再来了。村民与古井联系的纽带已被家中的自来水给代替，对古井依赖的情感忽然就中断了。

古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它不习惯这样的冷清。它和村中的老屋一样，被村民疏离丢弃，淹没在旧时光之中。

它越来越沉默了，古朴而沧桑，成了垂垂老矣的暮色中的老建筑，失去了存活的力量。井中的水越来越少，上面飘满了落叶和灰尘，井壁长满了蕨类植物和苔藓，蜘蛛也常在上面密密结网。

我抚摸着长满青苔的井沿，望着毫无生机的井水，内心滋生出无尽的荒凉。

与古井相濡以沫的那些年月，人情味浓稠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成了记忆中久远的画面。我们曾经依赖的古井，却不得不在岁月和时代的更迭中，与它剥离。

残阳如血，余光掠过云霞，为古井镶上了红光，村庄岑寂的上空，云雀鸣啭高飞，四周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