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苹初见》

王府堂前燕

25年前，我和你在北京相识，生活窘迫的我们在地道桥下摆过地摊，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同过居，吃过一块钱一碗的刀削面，在不起眼的小饭店喝过二锅头，我们经历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坎坷，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两个字，活着。

那个时候，我们的心都是真的，爱情也是真的。

当爱情与梦想处于抉择的十字路口，你忍受不了我的执拗，我抗拒不住你的坚持，就在那个冰冷的雨夜，我们在北京的街头默默转身，背对背离开，谁也没有回头，从此天各一方，再无交集。

25年后，我偶然来到你所在的城市，当蓝色的宾利车门打开的瞬间，你我再次相遇街头，我们惊讶地面对彼此，一切恍如隔世。

你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身价过亿，而我只是小县城里一名普通上班族。

你给我订五星级的酒店，安排价格昂贵的午餐，我却屡次生硬地拒绝你的关心和好意，认为你在炫耀你的成功和财富，拼命维护我那卑微的自尊。

最后你不得不放下身份，陪我在一家巷口的小吃店，要了两个家常菜，喝着十几块钱一瓶的二锅头。

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忆起很多很多往事，此时的你已是光环满目，在你面前渺小如沙的我，再也无法进入与你相同的世界，你我的境遇犹如“天上人间”。

酒依旧那么烈，情似乎还那么浓，说到伤心之处，你拼命地保持着涵养在对我笑，其实，我知道，笑容一直在扯痛着你的嘴角。

25年了，岁月的车轮碾过日日夜夜，春秋冬夏；流年的轮回送走了晨起暮霞，似水年华；青春的步履渐渐苍老了不再年轻的容瑕。

究竟是什么成为了我们爱情的羁绊，让我们曾经相爱的心降为冰点。

我不嫉妒你的成功，也不羡慕你的财富，我还是以前的那个自恃清高的我，虽然没钱，但活得依旧快乐，你变了，我没变。

但我突然理解了你，你优雅地笑容背后，其实隐藏着我永远不懂得的忧伤。

时光能不能倒流，回到25年前那个雨夜，让我们不再吵架，不再冲动的分手。

能不能再让我们重返溢彩的青春流年，重新换上发旧的白衬衫和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还原最美的初见，彼此微笑着轻轻地道一声“你好”。

2021年（西安）

一辆天蓝色的宾利从我左侧驶过，片刻之后突然打开右转向灯，在距我十余米的前方亮起了红色的刹车灯，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是一辆宾利欧陆，对于我这样一个月工资3000元的工薪族来说，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羡慕与奢望，透露着望尘莫及的感慨。

华夏故都，山水之城。五月的西安街头，繁花似锦，熙来攘往，初到西安，这所城市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存在着种种陌生。

宾利的示宽灯开始闪烁，车门轻声打开，一只白色镶有金边的高跟鞋踏上地面。

我以一种猎奇的心态盯着车门看，因为我想知道下车的女人是否美艳绝伦，或者风华绝代。

这类有身份的人，和我这个几乎处于社会底层的工薪族具有天差地别，这类人的社交层次，穿着与配饰，出入的高档场所，还有住的房子和一日三餐，对我来说犹如天方夜谭，超出想象极限。

伴随着一声车门关闭的脆响，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性，她戴着墨镜，穿着极为合身的墨绿色长裙，肉色的长腿丝袜，裙子的料子透露着丝滑的光泽，将唯美曼妙的身材曲线勾勒的恰到好处，显现着一种特有的成熟与妖冶。

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整齐地向后盘起，形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墨镜之下是一张尽显高贵却不失灵韵的脸，她化着很浅的妆，两只翠绿色的耳环在阳光下散射着晶亮的光芒，映绿了耳畔处的脸颊。

她的裙子是V领的，一条细细的金黄色链子紧贴在白皙的前胸，链子的尽头是一颗硕大的金镶玉坠，犹如羊脂玉般洁白细腻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晶亮透明的翠绿玉镯，左手拿着一个和衣服同样颜色的手包。

我的内心不禁发出赞叹，但西安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我的人，更何况这种女人中的“极品”。

她好像在盯着我看，我匆匆低下头，犹如落荒而逃一般，途经她身旁的时候，鼻孔里嗅到一丝沁人肺腑的清香。

“徐明？”

这个女人的疑问尽管简短，却是在真真切切的称呼我的名字。

我倏然停下脚步，犹如一场被突然惊醒的梦魇，吃惊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想不出我的名字究竟能与这位女性产生什么关联。

这不可能啊，我是第一次来西安，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不可能会在这里遇到一个知道我名字的人。

女人从容地摘下墨镜，眼睛里流露出宁静柔和的目光。

“杨小苹？”

我因过度惊奇而失声叫出了她的名字，因为，这是一张曾令我非常熟悉的脸。

25年了，犹如南柯一梦，我原以为，经历25年前北京那个分手的雨夜，我将与眼前这个女人从此再无任何情感交集，却不知尘缘未尽，还能再次惊鸿相见。

听到我叫她的名字，她的脸上迅速划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惊喜，但随即又以一种宠辱不惊的神情所掩盖。

“你怎么会到西安来？”她的语气虽然平静缓和，却掩饰不住眼神中那份惊奇。

望着眼前高贵典雅、光环满目的小苹，我强迫自己平静波浪起伏的情绪，除了最初的吃惊之外，经过冷静而又短暂地思考，我终于清楚地认识到，现在的她，与我的身份和境遇再也不同。

“单位派我来西安学习。”

“来多久了？”

“刚到不久。”

“以前来过西安吗？”

“第一次来。”

“食宿方面会议单位有安排吗？”

“单位报销。”

她理解了我的话：“来一次西安不容易，食宿问题我来替你安排吧，你自己找的地方未必舒适，开完了会我安排你转转西安的景点。”

“不用了，我自己……”

“听我把话说完行不！”她不由分说地打断我的话。

她从墨绿色的手包里拿出手机，拇指迅速地划着手机屏幕，然后扬起听筒放在耳边。

“小杨，你三分钟内开车赶到太白南路西电这来，这里有我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你替我给客人安排一下酒店，一会儿我要见他，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放下手机之后，小苹的脸上又恢复了柔和的颜色。

她对我说：“徐明，我们大概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

我回答她说：“二十五年了。”

“你还好吗？”她望着我说，目光中流露着深情。

“没你好。”

“徐明，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比我强吗？你开着几百万的车，穿的戴的都让人叹为观止，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过的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像我这种在小县城上班，一个月挣3000块钱的小人物，开着六七万的车，一辈子都买不起大平米房子的人，我能好到哪里去？”

“徐明，你不懂我的生活，什么人都会有遇到的难处，过不去的坎。”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炫耀，在我这种小人物面前你是不是特有优越感。”

“徐明！你还是那么固执，一点儿没变，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说话呢？”

“我没变，你变了。”

“我是变了，但你能否理解一个看似事业成功、风光无尽的人，背后有多少鲜为人知的困惑吗？是的，你我以前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吃了很多令人难以想象的苦，从来没有人看得起我们，我们拼命挣钱，只是为了两个字‘活着’，可你能否知道，现在的我依旧是为了‘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数千名员工‘更好的活着’，这是一种莫大的责任和负担，商场如战场，你不知道我每天都会经历什么。”

“恭喜您终于创业成功了，我应该称呼您什么职务？总经理？董事长？”我冷冷地说道，语气带着嘲讽。

“徐明！”她的脸色呈现着一丝愠怒。

一辆白色的宝马疾速的停在我的身后，一转脸，我看到车上下来一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系着黑色领带的小伙子，他身材挺拔，容貌英俊，三七分齐整的发型。

“董事长。”

年轻人跑到小苹面前，态度极为恭谨。

小苹已不是刚才对我的态度，她用冰冷地语气对年轻人说道：“有一个客户在等着我签约，你负责把这位客人的酒店安排好，安排丽思吧，安排妥当之后告知我，二十分钟后我会赶到丽思。”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我的衣着，小心翼翼地说道：“董事长，客人安排什么标准的客房？”

“你长耳朵了吗！我那会儿已经在电话里和你说过了！这是我非常重要的客人！”

“对不起董事长，请您放心，我会陪着这位客人等您的。”

小苹转身面对我，和颜悦色的说道：“我有一个预约好的客户要见，一会儿我在找你说话。”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立刻否定，因为我还没有想好该领不领她的情，毕竟当着她下属的面要考虑她的身份。

小苹刚一亮出车钥匙，穿黑色西服的年轻人赶忙跑到小苹的车前，替小苹打开了驾驶室的门。

替小苹关好车门，看着车子启动以后，年轻人又跑到宝马车的车后门，要替我打开车门。

我说不必了，然后自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去往酒店的途中，年轻人非常小心地问我话：“这位尊贵的客人，您在哪高就？您是真人不露相吧。”

有这样一部分人，会根据对方的穿着来判断对方的身份，这或许就是“看人下菜碟”的直接释义，然后再决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因为他那会儿问小苹给我安排什么标准的客房。

年轻人认为小苹对我如此重视，说不定也是有身份的人。

但他真的猜错了，我没有隐瞒他的必要，况且，我也想从他这里问一些小苹的消息。

我很坦然的告诉年轻人：“我是河北的，在县城上班，和小苹很早就认识。”

“喔，董事长应该和您交情不浅，她那会儿说您是她重要的客人。”

我知道这个年轻人有很多疑惑，他一定在想，像小苹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我这等身份的人，或许是同乡、同学，或许是久别的朋友吧。

我以为年轻人还会继续有问题问我，也做好了一五一十应答的准备，然而他只顾开车不再问话了。

我疑惑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他非常客气的回答道：“没有了，董事长对我们说过，除了工作，有关她个人的事情不该问的不要问。”

我想小苹在管理方面很有一套，不只是眼前这个小伙子，她的下属估计都会对她绝对的服从。

“你们董事长……”

“先生您想问些什么？”

“她是做什么生意的？”

“喔，我们是榕花集团（化名），主要经营各类中高档轻纺产品，有几十家加工厂，除了线上销售，全省各地的大型商超也都有专柜，员工大概有三四千人吧。”

我被震撼了，这些答案又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也不再询问关于小苹私人的问题，因为这个年轻人那会儿说，董事长不喜欢谈论她个人的事情。

丽思酒店到了，从车上下来，酒店大厅的豪华程度令我叹为观止，在这样的酒店住，价格一定也会高得离谱。

我目不暇接地看着酒店大堂的装潢与陈设，年轻人到前台和服务员说了几句话，然后彬彬有礼的对我说陪我看一下客房是否满意。

电梯来到12楼，酒店服务员用房卡打开一个房间，进去之后令我大为感慨，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客房，洁净与豪华程度可见一斑，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可一览西安街景，地上铺着满是牡丹花图案的毛绒地毯，各种陈设名贵别致，生活办公用品一应俱全。

我在县城的家是两室一厅的，这间客房几乎比我的家都大，我的内心开始有一些忐忑不安。

我哪里配住这样的客房，这得需要多少钱一天啊。

我拒绝了年轻人的好意，他误解为我不满意，表情显得有些唐突，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道：“先生，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我问一下酒店还有没有更高级一点的客房。”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以平和的语气对他说：“不是，是我觉得太奢侈了，你不用管我了，我到外面自己找地方住就可以了。”

“那……”年轻人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带我回到酒店大堂安排我坐在沙发上，然后在大堂里走动着给他的董事长打电话。

电话很简短，内容我也没有听到，总之电话打完之后，年轻人毕恭毕敬的对我说：“您稍等，董事长说她五分钟之内赶过来。”

“五分钟之内？”

“董事长说五分钟就是五分钟，董事长非常讲原则，在总公司，她要求员工们不得用模糊概念，不允许说马上、稍后、一会儿这些词，一定要精确到具体时间，您想，这么大个集团，没点儿规矩和效率怎么能行？”

这还是我原来认识的小苹吗？相比25年前的她，如果说那个时候她做事很果断，那么现在可属于非常强势。

但我还是习惯用“一会儿”这个词，一会儿之后，小苹就疾步如风地走进了酒店的大堂，酒店里的前台认识小苹，毕恭毕敬的叫了一声：“杨总。”

小苹略微对她点了一下头，伴随着高跟鞋“咔咔”有节奏地敲着大堂瓷砖的声音，小苹来到了我和年轻人的面前。

我坐着没动，年轻人早就起身恭迎小苹。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去吧。”

小苹的话透露着一种令人敬畏和服从的语气。

年轻人对小苹微鞠一躬，然后退开了。

小苹坐到我对面，坐姿保持着涵养，她笔直的挺着上半身，穿着裙子的双腿微微并拢在一起，把手包和车钥匙规矩的放在面前的茶台上。

“为什么？”她问道，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的脸。

“不为什么？我住不起。”

“你什么意思？住不起？这是我替你安排的，你是故意拒绝我吗？”

“我享受不了你们这种奢侈的生活。”

“徐明，‘奢侈的生活’又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在对你炫耀财富吗？显示优越感吗？你为什么要对我产生偏见呢？”

“是的，我现在是过得好一些，但绝不是贪图享乐，我的钱都是我一分一厘挣来的，一个汗珠摔八瓣，干干净净，难道我花自己的钱还得受人指责吗？”

她的话把我噎住了，令我无法反驳，否则就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了。

“那我另给你找一家酒店？”

“我自己找吧，谢谢你的好意。”

“徐明，你总是这么固执，一意孤行！你到西安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冷冷地拒绝我呢？以前我们……”她欲言又止。

“因为，这不是我这个阶层能承受的生活。”

“你是在轻视自己还是在挖苦我？”

“不是，是相形见绌、高不可攀。”

小苹无语了。

她无可奈何的轻叹一口气，随即转移了话题：“不吵了好吗？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到外面吃个饭吧。”

“到外面？你会带我去哪儿？多高档的饭店？我消费得起吗？”

“那好，你要不愿意到外面，咱就在这里将就着吃一点。”

“这里？”我扭头看着酒店豪华的装饰。

“一楼就有餐厅，我们简单吃点，要点主食总可以吧。”

小苹拍了两下巴掌，前台的女服务员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餐厅还有包间吗？”

“杨总若用，一定会有的，那会儿见您来了，我就提前给您预备着呢，别人要问就不一定有了。”

前台的女服务员太会说话了。

来到餐厅包间，豪华程度也足以颠覆我的想象，包间里也铺着地毯，餐具酒器非常洁净锃亮，一张足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大餐桌铺着红色的锦缎台布，电动转盘的中央是数十朵鲜花摆成的花团锦簇造型，整个包间香气扑鼻。

简直太奢侈了，还没等我落座，小苹对服务员说：“你们这里四人套餐的标准，两个人，饭菜减半。”

“好的。”

“等一下！”我叫住了将要退出包间的服务员。

服务员一脸困惑的看着我：“先生您还需要一些什么？”

“这个套餐都有什么？”

“8个菜，包含酒水饮料和餐后水果，减半的话就是4个菜。”

“多少钱？”

服务员有些尴尬起来，大概很少有人问的这么详细。

“杨总点的套餐是1998的，减半的话是999，先生您还需要一些什么吗？”

我一声不吭直接走出了包间，确实非常没素质。

小苹对着服务员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紧跟着追了出来。

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压低声音急匆匆地对我喊道：“徐明，你有点素质好不好！你能不能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我转身面对她：“素质？像我这种没有素质的人，配得上这样的消费吗？”

她急忙低声对我说：“我们不要在这里吵，出去说好吗？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听你的行不。”

我不再说话，和她一前一后来到了酒店外面。

“徐明，你等我一下，我把车开过来。”

坐上宾利，再想起我开了12年总价七万元的车，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天壤之别。

“你说去哪吃吧。”

小苹将车开出了酒店。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吧。”

“好吧，有了目的地你叫我停车。”

我没有说话，而是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宾利过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途经一片老旧的平房区域时，我突然让小苹停车。

小苹不懂我是什么意思，一脚刹车靠着路沿停下了车子。

事实上我已经看好了，那是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饭店，处在居民区的胡同口，饭店门口还有卖包子油条的。

小苹关好车门，跟随着我来到了一家招牌陈旧的小饭店，饭店的外墙上贴着广告，牛肉面、大馅水饺、各种炒菜凉菜。

小苹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而是随我进入了这家小饭店。

这的确是一家很小的饭店，饭厅很狭窄，是一个细长的形状，里面竖一字排着五六张短小的条桌，旁边就是客人走路的地方了，里面有两三桌客人，看到小苹来到这家小饭店，客人们的目光非常惊奇。

穿着打扮彰显身份，小苹的气场震撼了原本正在大呼小叫喝酒的客人，整个小饭店反而变得安净了许多。

饭店的地板砖都是油腻的，鞋子踩在上面都有些粘脚，桌子油光锃亮，一次性筷子散插在用酒盒做的容器里，桌角凌乱地摆放着敞着瓶盖儿的辣椒面，污渍斑斑的醋瓶子，凌乱的餐巾纸，小碟子里放着几瓣大蒜。

肩膀上搭着毛巾的老板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做生意的都会看人，老板直接跑到小苹面前，讨好着说道：“您这是贵人下贱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然后老板又打量了我两眼：“两位是吧，您往里坐。”

我非常坦然的挑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条桌坐下，小苹皱着眉头，尽管脸上透露着嫌弃，也不好说些什么，来到我的对面，没有用饭店里的餐巾纸，而是从手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纸，把木凳擦了又擦，然后又开始擦桌面，擦完了她那半边又替我擦这半边，用去了好几张面巾纸。

我知道她心里很不爽，但她极力保持着涵养，也不发牢骚，或许是身份越高的人越注重素质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胜利的心态，一种报复他人的快感，但同时我又有几分不安与自责，或许我真的不该这样对待小苹。

“吃什么？”我问她，语气有些温和，也许到了这样的地方，才是我游刃有余的生活。

“随便吧”她轻轻答道。

“好，那我点了啊，老板！”

老板跑了过来，口中吆喝着：“来啦！您要点什么？”

我看着墙上贴的菜单，说道：“凉拼一个多放花生米，尖椒肉一盘，两大碗牛肉面。”

我盯着低头不语的小苹说：“要酒吗？”

小苹没有抬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随便。”

“老板，来瓶绿瓶的红星二锅头。”

“好嘞，您稍等。”

老板先拿上来两套餐具，小苹把餐具摆放在面前认真的检查着。

这些餐具多次用过，瓷器也陈旧发黄。

“老板！”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老板一路小跑奔了过来。

“您有何吩咐？”

小苹生气地喊道：“你的餐具太脏了，这盘子都破边儿了，还有这玻璃杯子也有破口儿，要是划破嘴咋办！”

老板非常尴尬，收走了那套餐具：“对不起，小店没有接待过像您这种身份的客人，我给您换一套干净的。”

“徐明？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样的小吃店来！你是不是在故意整我！”老板刚一离开，她对我轻声嚷着，语气中透露着责备。

我神态自若的回答她：“怎么？有辱你的身份吗？对呀，你现在是大老板，吃顿饭都得千金一掷，再也看不上这种地方，以前我们在北京的时候，这样的饭店少来了吗？”

她无语了。

不一会儿，老板又拿过来一套餐具。

小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望着有一道裂纹的小碗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也不再要求老板更换。

两个菜很快就端上来了，我倒了二两一整杯的二锅头，小苹只倒了半杯。

我就像平常那样吃着菜，小苹却没有动筷子，呡了一小口酒之后，小苹咳嗽了两声，用手抚着胸口。

“你要喝不了就别喝了。”

“没事，难得见你一次，一会儿我让代驾开回去。”

“徐明？”

“嗯？”

“你孩子多大了，你们那口子是做什么的？”

“孩子十八了，今年高考，我老婆是县里的初中老师。”

“喔”她轻轻应道。

“现在还在坚持你的梦想吗？你的画展举办了吗？”她又问道。

“我现在不画了，现在就是一业余爱好吧。”

“为什么你没有坚持你的爱好，继续画吧，你那么有天赋，办个人画展不是你的梦想吗？如果资金有短缺的话，我可以先给你两百万，你什么时候方便再还我。”

“我已经不想再举办什么画展了。”

“为什么？”

“因为我懂得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太可惜了，徐明，我们在北京的那个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对我说过，不管历经多少艰难坎坷，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要奔着目标努力，不轻易言弃。”

“那是你，我已经认命了。”

她不再说话，而是用拇指和食指轻轻转动着玻璃酒杯。

“小苹？”

“嗯？”她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

“你过得怎么样？”

“我……去年离婚了……”

我沉默不语，用筷子轻轻拨动着一个从盘子里掉落的花生米。

“女儿判给了他……在上初中……他也有自己的公司……脾气很倔……”

“好啦！”我打断了小苹的话，不想再勾起她的闹心事。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

面不多，汤里飘着屈指可数的几片薄薄的牛肉。

她喜欢吃牛肉和尖椒炒肉，25年前我就知道，我拿起筷子，像25年前那样，习惯性地把自己碗里的肉片夹起来，放到了她的碗里。

她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暖。

这个眼神，我曾非常熟悉。

“吃吧”我温和的对她说。

她垂着眼皮，似乎陷入了回忆一般，慢慢地用筷子从碗里夹起一片薄薄的牛肉片，手却突然僵住了，片刻之后，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着，一滴眼泪顺着下颌急速滴落，落进散着热气的面汤。

“来，我们一起吃面吧，像以前那样，大口大口的吃。”

我大口的吃着面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小苹沉默着，隔了一小会儿，也开始学我，不再顾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跟着我吃饭时发出很大声音，大口的吃着面条。

她突然停下筷子，开始轻声哽咽起来，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接二连三的滑落在青瓷大碗里，继而泣不成声：“好吃……呜呜……好吃……”

“小苹，别哭好吗？你要注意你的身份，你和我不一样，你走到哪里都应该保持涵养。”

她轻轻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我，抽泣着说道：“我想起了……那年我们在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小吃店，你把你碗里的肉夹给我……呜呜……自己碗里一片也没有留……呜呜……”

“别哭啦，我不喜欢你哭鼻子的样子，你对我笑一个吧，就像我们第一次遇见那样，那时候你的笑容，充满阳光和温暖……”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我，伴随着简短的抽泣，嘴角开始缓缓上扬。

她对我微笑着，就像美丽的花儿徐徐绽放。

46岁的小苹，岁月衰老了容颜，不管如何化妆都难以掩盖眼角那细密的皱纹，她也老了。

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是21岁的样子，永远是那个美丽、阳光、性格直爽、做事果断的小苹。

25年前初见之时，她就是这样对我笑的，那一刻，我曾为这种天使般的笑容而沉醉着，25年后，尽管已是物是人非，我依旧为这种笑容深深感动着，祭奠着年轻的岁月。

1996年，我20岁，小苹21岁，我们在北京相识。

1996年（北京）

站在地安门西大街的街头，耳濡目染着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繁华，我却没有初来京城时的踌躇满志，最初的梦想随着生活的日益窘迫而逐渐转为茫然若失。

我在什刹海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地下室有一个长长的通道，原本只有十几个房间，但每个房间均被房东硬生生地用木板隔成两个，就这样居住的人还爆满，都是来自天南海北互不相识的人，群居在一起。

地下室的环境十分潮湿，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种发霉的味道，通道和房间里经常能看到虫子，我租住的房间约有10平米左右，和隔壁的房间用三合板隔开，房间是一个长条形状，陈设极为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墙上沾着前租户用来挂衣服的好多挂钩，生活用品都放在墙角一块儿用砖支起的木板上。

做饭得去公共厨房，地下室所有租户的锅碗瓢盆随意摆放乱成一锅粥，几乎无法下脚，形状和颜色一致的炊具，还经常会有人用错。

卫生间也是公共的，在过道的尽头，男女厕所加起来也就两三平米，中间用三合板隔断，如厕时头几乎都会顶着厕所门，就这样卫生间还兼带着公共浴室的作用，因为热水器的喷头就安装在卫生间的上方。

水龙头也是公用的，就在厕所旁边，各种洗漱用品将能占的地方都占满，墙与墙之间拉着铁丝，洗过的男人衣物、女士胸罩内裤、床单袜子等都晾在这里，每天不管是洗漱还是如厕，遇到高峰的时候还得排队。

房间根本没有隔音效果可言，晚上看VCD的、唱歌的、喝酒吹牛的、大声说话的各种声音不绝于耳，隔壁住着一对小夫妻，半夜床板剧烈晃动的动静，以及亢奋的女性叫床声，令我几乎患上了失眠症。

就这样的居住环境，一个月的租金也得150,几个月下来，租金和吃饭成为了一笔较大的开支，在家的时候依靠父母，我几乎没有独立生活的概念。

挣的钱仅够吃饭，兜里的钱越来越少，全部家当只剩下73块钱了，也不知道还能再坚持几天，这两天再没有生意的话，我将面临被房东赶出房子的困境。

房东从3天前就开始催房租，话也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难听，我也一次又一次哀求那个表面和气的房东大妈，求她再宽容几日，并以人格担保，五天之内交清房租。

房东大妈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人格算什么？你一个穷画画的，和我玩儿什么清高？我只认钱，钱给了我就继续租给你，后面排队的人有的是，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这两天的房租你按日交，两天之后再交不上月租的话，对不起，我只能把你的东西扔出去了。”

人格在我心目中是无价的，是我最珍惜也最重视的精神财富，但在房东大妈眼里，人格远远比不上每月150元的租金重要。

我来自河北饶阳，是一个“草籽画家”，学的是素描和写生，在文化馆学画的时候，我的作品一直深受老师青睐，还被老师作为教学稿供新生们参考。

老师曾评价我的作品惟妙惟肖，深得素描精髓，将来大有可为。

于是我想到专门给人画肖像，在艺术领域挣得人生第一桶金，我还有一个梦想，将来能办个人画展。

当时的我鸿鹄满志，立志要在绘画方面成就满满。

我背着画夹到县城的集市上出地摊，给那些对艺术感兴趣的人画肖像，绘画时间大约15分钟，每幅肖像画能挣到5元钱。

很多人路过地摊的时候，都会看着样品说我画的好，可真正坐下来求画的却没有几个。

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挣个二三十元。

挣多挣少算什么，画画是我的理想，只要心中有梦，未来始终光明。

“你画的不错，可以去大城市发展啊，北京有钱人很多，在这里你一幅画卖5块钱，北京的话可以卖到20块钱。”

有一天，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捧着画对我说，她认为我把她画的不错。

于是我动了心思。

北京，中国的首都，有钱人似乎比比皆是，想象当中满大街都能轻易地挣到钱。

面对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说，我依然固执的相信我人生的第一次重要抉择是正确的，母亲替我收拾好行囊，眼中含着泪说：“孩子，这个社会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等你吃苦吃够了，钱花完了，就早点回来。”

兜里揣着母亲给的1000块钱，我登上了通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1996年的1000块钱，是母亲两个半月的工资收入。

初到北京的我对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感兴趣，我按照地图来到西城区什刹海附近，这里游人如织，距离恭王府很近。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或敬佩的历史人物，我对恭亲王奕䜣情有独钟，奕䜣很有才干，却人生不得志，不仅皇位输给了咸丰，咸丰死后，其才能也一直受到慈禧的猜忌和打压，但他为大清王朝所做的贡献，延缓了摇摇欲坠的王朝命运。

我在恭王府附近出地摊，除了画夹另带一马扎，用箱子纸板折成三角状做为地摊广告招揽生意，广告牌上用工整的仿宋体写着：人物素描立等可取，价格公道。

原以为生意会很火，却料想不到我的摊点很少有人光顾，即便有人感兴趣稍作停留，一问价格便直摇头，说不值这个价。

于是我把画工费降到10元，可找我作画的人依旧寥寥无几。

在恭王府附近和我一样出地摊的人也不少，他们主要卖一些纪念品、小物件、假古玩儿、有关清代历史书籍什么的，有时两三块钱进的货直接卖10元，如果遇到感兴趣的买方一再压价，他们就“有钱就卖”，挣1块钱总比不挣要好。

他们和我不一样，因为他们练就了一张巧嘴，会通过穿着看人，也知道卖给什么人成功率会很大，不仅扯着嗓子大声叫卖，还像个苍蝇般的尾随推销，不管什么办法都用。

而我的生意更像守株待兔，因为我抹不下脸皮像他们那样几乎是“赖着要钱”。

所以，我真可算是“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

赶上好时候，一天也能挣上个三四十元，但有时真靠运气。

城管经常来突击清理，出地摊儿还得像做贼那样，不停地换地方，一有消息或看到城管的车就赶紧收摊，所以很多人的地摊就是在床单上摆货，遇到突击检查卷起来就跑。

我和他们还不一样，就一画夹和一个马扎，各种型号铅笔若干，纸张若干，算是“无本生意，”收摊的速度比他们都快，也不用担心被城管抓住没收，但由于着急逃跑，落在原地用纸箱板做的牌子经常被城管踢倒踹扁。

距离房东的最后期限只有最后一天了，这天我必须靠自己的能力挣到80多块钱，否则我被房东赶出去的命运注定无法避免了。

因为在北京我几乎没有朋友，即便和经常像我一样出摊的人熟悉了，我也不好厚着脸皮向他们开口借钱，他们流动性很大，借到钱的几率也很渺茫。

关键是我需要凑齐这个月的房费，饿两顿没有关系，能继续住下就好，有了住的地方才能继续赚钱。

天已经黑了，北京城的夜景流光溢彩，在我眼中却成为了愁红惨绿，我背着画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地安门西大街的街头漫无目标的走着，不仅饿着肚子，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出了整整一天摊，只挣了40块钱，我非常忧虑，这可能是我留在出租房的最后一晚了，明天早晨8点，那个人面兽心的房东大妈会逼着我拎着铺盖卷滚出去。

无论如何，我还要再拼一把，现在是晚上7点半，如果到晚上11点还挣不到几十元钱，或许我该考虑买回家的火车票了。

我很担心未知的命运，因为我确实还想留在北京，幻想着总有一天会有很多人认识我的画，会遇到赏识我的伯乐。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十分钟后我会遇到一位给我带来好运的人，她叫杨小苹。

当我来到一不知名的地道桥下，看到桥洞的两侧或蹲或坐占满了和我一样的商贩，他（她）们都在出着地摊，从玩具到床上用品，从光碟到廉价衣物，卖的东西琳琅满目。

几乎快走到桥洞的尽头，我终于发现还有一米多见方的一块空地，我如获至宝的冲了过去，放下了我的马扎、画夹和广告牌。

“诶诶诶，这地方有人，你新来的吧！”旁边一个短发女孩瞪着眼睛冲着我嚷道。

我望着眼前的女孩，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地上铺着一条红色格子床单，摆着北京旅游纪念品和很多会发光的儿童玩具。

“这不是没人吗？我就占一会儿”我尽量和气的对她讲到，生怕激起她进一步的厌烦。

“谁说没人！我给姐们儿占着地儿呢，那不是来了。”

她突然盯着地道桥楼梯的方向，然后扯着嗓子喊着：“小苹！小苹！我在这儿那！”

“哎！”桥洞里回响着一声清脆悦耳的应答，几乎就在我抬头寻找声音出处的同时，一个身材纤细，面容姣好的女孩儿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桔黄色布包，犹如一缕清风冲着我所在的位置飘了过来。

站在我眼前的女孩儿，梳着长长的马尾辫儿，中等偏上的身高，穿着白色的T恤，洗的发白的紧身牛仔裤和白色的运动鞋。

这是一个长相清纯的女孩儿，有着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和修长的眉毛，她的鼻梁玲珑而又小巧，薄薄的双唇犹如两片花瓣般透露着樱红，整个白皙的面庞闪烁着一种清雅灵秀的光芒。

我在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盯着我看，眼神中流露着一丝讶异。
短发女孩开始撵我：“对不起，请你挪挪地方，这有人！”

我把目光投向短发女孩，几乎就是在哀求：“能给我留一点儿地方吗？我是一个画画的，没有商品，占不了多大地方，今天晚上我要是再没有生意，明天就被房东赶出去了，我晚饭还没吃呢，你可怜可怜我行吗。”

“这与我有关系吗？你规矩都不懂吗？你不知道晚上在这一带的摊点儿都是固定的吗？”短发女孩不依不饶。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画夹，准备离开。

“王娜，算了吧，都是天涯沦落人，就不要弱弱相欺了，我们挤挤好了”叫小苹的女孩儿说。

“你认识他吗？”名叫王娜的短发女孩一脸质疑。

“都不容易，算了，让他和我们挤挤吧”叫小苹的女孩儿望着我的眼睛对王娜说道。

王娜不言语了，但她还是把自己的摊子往里挪了挪，给小苹和我尽可能的留出稍大的空间。

我非常感激这个叫杨小苹的女孩儿，发自内心的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她说：“没什么，理解，谁都会有难处的时候。”

然后她对我微微一笑，尽管笑容或许是出于礼貌，但我被她脸上流露的笑容深深感动着，她笑起来真好看，就像……和煦春风里徐徐绽放的花儿，洋溢着醉人的清香和温暖。

这短暂的笑容，透露着温度，透露着善良，就像岁月的电影胶片短暂定格一样，深深地停留在了我的眼中，驻进我的心里。

就这样王娜在左侧，小苹在中间，我在小苹右边放下了马扎。

小苹摊开布包把床单扯平，把里面的货一样样摆放整齐，女士胸罩、内裤、袜子、北京旅游纪念品、卡通摆件等等，都不知道是从哪个市场淘来的地摊儿货。

我摆好我的广告牌，在广告牌旁边放上样品，也准备开始生意。

“走过的路过的不要错过了啊，您在这停留一分钟，一定不后悔，因为这里必定能找到您出门必备的，给孩子带回家的，谁说便宜没有好货，买到就是赚到……”

小苹向源源不断经过地道桥的人们喊着，或许长得漂亮占据一定优势，或许叫卖的声音的确动听，总之经常会有人在摊前驻足，成交量虽然一般，但人气很旺。

小苹是个做生意的老手，说话一点儿也不得罪人，还会积极推荐顾客挑选商品，遇上使劲还价的，她故意做出一脸为难的颜色：“真不赚钱，得了，您在我这里买东西就是咱们有缘，三块钱进的，我卖您三块五，您看在我又得交房租又得吃饭的份上，就当照顾妹妹一下，谁都不容易，您总得让我赚个三毛两毛的饭钱，您放心，别的摊子这个价您买不了，如果哪儿卖的比我还便宜，您拿回来退了，一分钱不少您的……”

我经常在恭王府那边见别的摊主卖同样的东西，事实上我知道，像小苹刚卖的某些东西，成本都超不过两元钱，别的摊点都是要价10块，路人问问之后就直接走人，到她这里，她会说：“今天所有商品都减价，给钱就卖啊。”

半个小时过去了，小苹小有收获，而我的摊点还没有生意，有几个人路过曾拿起我的样品看看，虽然都说画的不错，但就是没有人坐下来让我画。

当地道桥里人流较少的时候，小苹也有了闲功夫，和我搭起话来。

“你是画画的吗？”

“对。”

她拿起我的样品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开玩笑地说：“虽然我看不懂，但就是觉得画的非常好的样子，就像照片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我愁眉苦脸着说：“我叫徐明，画的再好有啥用，一样无人问津，这么半天了还没开张。”

“为什么呢？你画工费定的高吗？”

“不高，画一幅大概15分钟，10块钱，都是辛苦钱。”

“我真的不懂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你画的这么好，为什么会很少有人光顾呢？”

“我不知道……”

“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好的时候四五十吧，有时候一天就挣二三十块钱。”

“那……你可真是够辛苦的。”

“是啊”我非常感慨地说：“今天一天挣了四十，要是再挣不够四十，明天我就要被房东赶出去了。”

她思考了一会儿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摊子会很少有人问津吗？问题出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能好多人不懂艺术吧，或者，他们认为在街头出摊的人，水平的确不怎么样。”

“你原来在哪里出摊？”

“恭王府那边。”

“生意呢？”

“不多，很多人都是看看样品，也说画的不错，就是没人肯坐下来。”

“我觉得你选错地方了，你还不如离景点远一点。”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到恭王府的几乎都是游客，他们是出来玩的，哪有时间耽误十几分钟买一张素描画带回去，尽管他们都认为你画的不错，如果你到四合院附近，大多都是当地居民，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和你聊着天就给你带来买卖了，你赚的应该是北京当地人的钱，而不是那些背包的游客，因为游客时间短，只对景点感兴趣。”

我突然觉得小苹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

“还有，你的样品虽好，但画的就是一普通人，谁也不认识，你若是画一幅明星的素描，人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自然会认为你画他们也一定画的像。”

她分析的十分有条理，我感激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儿，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些，非常感谢你。”

她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抬起头对我说：“现在才晚上8点多，到收摊还有几个小时，按照我的方法做，一定会有生意的，另外，你还得吆喝，要考虑什么样的人会对你的画感兴趣，你要瞄准那些中年人，年轻的女孩儿也可以，根据他们的年纪和穿着，有目标性的主动推荐你的作品。”

小苹的话让我突然信心大增，并且犹如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

“好，我现在就画，画一明星，可是哪有照片呢？”

“我有”她从自己的摊点拿起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王祖贤，她说：“就画她吧，好多人的偶像。”

我开始临摹王祖贤的照片，铅笔飞快地在纸上滑动着， 十几分钟后，王祖贤肩部以上素描完成。

我把画递给忙中偷闲的小苹：“你看怎么样？说得过去吗？”

“天哪！”小苹吃惊地叫着：“这几乎就是翻拍的黑白照片啊，太美了，王祖贤脸上没有的灵韵也被你画出来了。”

她拿给身旁的王娜看，王娜也说画得很好。

“把你原来的样品换成王祖贤，戳在广告牌边儿上，一会儿遇到人经过就吆喝几句，我想有人一定会感兴趣的。”

于是我按照小苹的办法来做，遇到一路过的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我冲着他喊着：“真人素描了啊，和照片照出来一样了啊，十分钟立等可取，每张十元。”

小苹也跟着帮腔：“带回家给家人一个惊喜了啊，艺术就是这么任性啊。”

我们的叫卖声成功吸引了戴眼镜的中年人，他蹲到我的摊点前，拿起了王祖贤的素描。

“嗯！画的挺像，画一幅多长时间？”

“十分钟，两根烟的功夫。”

“八块卖吗？”

我不想轻易放弃第一单生意，咬了咬牙说：“行。”

“好，给我来一张吧。”

我把马扎让给顾客，地道桥里的第一笔买卖终于开张了。

俗话说有个好开头就预示着好运气源源不断，接下来的时间，我一连接了好几个活儿，到晚上11点的时候，我已经收入了六十块钱，加上白天挣得四十元，创下了在北京单日出摊以来的收入之最。

我高兴极了，也非常感谢小苹。

地道桥里已经很少有行人了，商贩们纷纷开始收摊了。

我非常感激地对小苹说：“今天真是谢谢你，我请你吃饭去吧。”

她微笑着看着我，说道：“不必了，都在外打拼，谁也不容易，我们都要互相帮助才是。”

“可我是真心想感谢你，否则我的心里过意不去，这样吧，你帮了我，我把今天的收入和你分成，我有四十块钱就够交房租了，剩下的二十元当做感谢你的。”

她拦住了我的举动，想想之后说：“这样吧，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趁着现在还不算晚，给我画一张肖像吧，说实话，我以前真的对画没有什么兴趣，但就是觉得你画的真心不错。”

我给小苹画了一张素描，我细细地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感叹着她的天生丽质，所以，这幅画我画的非常认真，因为，我是用心在作画。

“太好了”她捧着自己的肖像话喜形于色：“真没想到，我原来这么美。”

在一旁的王娜都被她逗笑了。

我们都开始收摊，她和王娜拎起布包搭在肩上准备离开。

我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也不知从此之后还能不能再见面，心头顿时升起了浓浓地忧虑。

“杨小苹！”

我突然鼓起勇气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小苹。

她肩上背着布包，回首望着我，眼睛里流露着一丝诧异。
“我们……我们还能见面吗……”

我支支吾吾的对她说。

她长长的眼睫毛轻轻闪动着，脸上带着浅笑：“也许吧。”

房租如期交了，房东大妈的脸色又变得笑逐颜开了，我也从叫小苹的女孩儿这里初步学会了做生意的技巧。

我一定要找到她，因为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幸运女神，我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她。

当我白天的时候又一次来到那个地道桥，却没有见到她，也没有见到那个叫王娜的女孩儿，有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幸好昨天的位子没人占，于是我还在昨天的位子，按照小苹教给我的办法，一个上午挣到了四十块钱。

我兴奋地攥着兜里被汗水浸湿的钞票，照这样下去，我的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的，我又重新燃起了奋斗的勇气。

小苹，还能再见到你吗？

晚上的时候，当我满怀期待再次来到这个地道桥，终于眼前一亮，因为我终于发现了小苹的影子，她和王娜似乎刚出摊不久。

我来到小苹身旁，高兴地告诉她我今天收入颇丰，小苹对我笑了，像昨天一样，给我留了个地方。

这一天，除去作画和忙生意的时间，我和小苹聊了很多，也互相知道了彼此的一些情况。

小苹比我来北京的时间早两个月，她的老家是山西大宁县，母亲在家务农，父亲是一家工厂的技术工人，她最初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想在外闯荡一番，认为北京的钱好挣，和她一起来的原来还有一个姐妹，那个姐妹由于受不了苦回家了。

王娜是她在北京一起出摊认识的好友，她们和我一样，也租住地下室，距离我的租的地方也不算远。

小苹和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都是高中毕业，父辈也都是工人，家里条件也都差不了多少，我们都有一个梦，就是想依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

小苹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告诉她，我想挣一些钱，积累一些经验，希望有一天能举办自己的画展。

我也问过小苹的梦想，她告诉我，她想从小打小闹开始，积累一部分资金，梦想是将来自己创业。

或许是家庭和生活经历有些相同吧，几天下来，我和小苹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小苹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说话做事非常有条理，我在佩服当中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她说，等她挣够了五千块钱，就有了本金，可以回家投资一些生意。

五千元，是一名县城上班族一年多的工资。

小苹告诉我说，她来北京减去吃住，已经挣了两千多块钱了，但离五千元的目标还是有一部分距离。

这天晚上快到收摊的时候，王娜感叹着对小苹说：“今天晚上生意不怎么样，只挣了三十多块钱，真不如那边的。”

小苹顺着王娜的眼光向不远处的几个商贩望去：“是啊，他们那生意属于暴利，不行咱也进点儿卖。”

王娜说：“我不敢，要被逮着还不得被罚死。”

“有钱挣就行，管那么多干嘛？”

“小苹你太胆大了，总之我不敢，挣多挣少不要违法，咱们在北京又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咋办。”

“你想太多了，我明天就去进点儿，你去吗？”

“我不去。”

我对她们的话听不太懂，于是我向小苹问道：“什么啊？”

“黄碟”小苹轻轻告诉我。

我非常惊讶，也对小苹的想法产生了一丝忧虑，但我无法去劝说认识不久的小苹，这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女孩儿，只要能挣钱什么方法都敢用。

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长相清纯漂亮的女孩儿会与卖黄片儿这件事产生联系，非常令人难以启齿。

但之后的一天晚上，小苹身上多了一个小手提包，遇见中年男性光顾她的摊点，她都会悄悄地问：“成人片要吗？欧美日本的都有。”

光碟的封面不堪入目，那些买碟人的眼睛也盯着小苹的身材滴溜乱转，调戏几句是司空见惯的，有居心不良的人会偷偷地问：“妹子，两百块一晚，约不？”

小苹陪着浅笑，小声说话不得罪人：“不约，只卖片。”

于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摇摇头走了。

我很心疼小苹，也替她担心，这不是她这种女孩子应该做的事，这样的事长时间做一定会出事的。

我忍不住问她：“你看过这些片吗？”

她回答得非常轻松：“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令人难为情和违法的事情呢？你就不怕有一天会出事？”

她的回答很淡定：“我只是为了多挣一些钱，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我家以前很穷，‘穷’这种病或许只有钱能成为良药。”

“城管来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在地道桥口歇斯底里大喊一声。

整个地道桥内顿时乱成了一团，商贩们以最快速度胡乱收拾着东西做鸟兽散，小苹、王娜还有我也慌忙收拾着东西，远处地道桥口已经看到几名身穿制服的城管冲了进来。

我们三个慌忙朝反方向跑，刚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就见从楼梯上方冲下来几名城管。

城管这次行动显然是做了提前准备的，地道桥两个出入口都有人堵截，往回跑无异于瓮中捉鳖，物品扣押和罚款是避免不了的了。

有三名城管正在堵比我们先跑上楼梯平台的商贩，剩下一名正准备拦截我们。

小苹一咬牙，喊了一句：“冲！”

那名城管伸开臂膀想要阻拦我们，小苹抡起手里的布包一下子砸在城管的肩上，于是我和王娜趁着这个间隙冲上了大道，小苹也紧跟着冲了上来。

不远还有两名城管，他们见状向我们冲了过来，我们开始慌不择路的奔跑，被抓住可就完了，因为我们还袭击了城管，这等于罪加一等。

我们拼命地跑，两个城管也锲而不舍的追，渐渐地王娜落在了我和小苹的后面，她跑不动了，一名城管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名戴眼镜的城管在追王娜。

小苹着急的对王娜大喊着：“跑啊！”

当我跟着小苹回头看的时候，王娜已经被城管追上了，城管一把揪住王娜背上的包袱，使劲向后一拉，王娜惨叫一声摔倒了。

她的头撞在了人行道的铁栅栏上，血一下子就从额头冒了出来。

“不行！我要回去！”

小苹把包袱硬塞给我，冲着王娜摔倒的方向冲了过去。

王娜摔得不轻，她捂着额头“呜呜”的哭了起来，血顺着她的指缝像蚯蚓一样游动着。

“放开她！”小苹就像疯了一样，冲到城管面前大声地斥责着。

城管一时被小苹的气势镇住了，他慢慢松开了揪着王娜的手，另一手提着王娜的包袱，包袱已经散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你打人！我要报警！”

城管显然少了底气，但嘴上依然强硬：“你们违法在先，谁让你们跑的，你报警啊！看警察抓谁！”

“欺负我们这些弱势的人你们也忍心吗？”小苹蹲下身子搂着受伤的王娜，激动地流着眼泪说：“你知道我们辛辛苦苦一天下来能挣几个钱吗？哪怕家里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出来打工啊，这里是北京呀！我们无依无靠得活下去啊，你以为我们挣个钱容易吗！我们过着受人歧视、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你体会到我们的难处吗？你收了我们的东西，你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一个月两个月就都白干了。”

“把东西给我们放下！听见没有！”小苹发疯地喊着，随后开始大声哭泣起来。

小苹和王娜的哭声让那名城管开始不知所措。

渐渐地，周围围起了几名过路的群众。

他们见两个女孩儿哭的非常伤心，也跟着求情：“这两个女孩儿不容易，另一个还受伤了，算了吧，让她们走吧。”

城管面色沉重起来，他好久没有说话，慢慢地放下王娜的包袱，转身默默地走了。

我和小苹把王娜送到医院缝了五针，一直折腾到了凌晨两点，然后又把王娜送回租住的地下室。

小苹送我出来，突然苦笑着对我说：“现在好了，我什么都没了。”

“怎么了？”

“那会儿光顾逃跑，我装光盘的包落在地道桥里了……那里面除了有30张黄碟，还有我辛苦了几个月攒的两千块钱，我原本打算今天天亮存银行的，这下好了，一切都没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找啊！”我都替她急了。

“找啥呀，早就没了。”

“万一是城管捡到了呢，我们可以找城管大队啊，他们是单位，不会不还的。”

“一个女孩子的包里装着几十张黄碟，又没有证明身份的有效证件，你若是城管的话，你信吗？会不会连人带物送进派出所？”

我哑然无语。

我知道失去这些钱对小苹意味着什么，她打工挣钱的路会更加漫长。

她的脸色沉重起来。

我安慰她道：“没啥，千金散去还复来，再慢慢挣就是了，你若是急着用钱，这几天我攒了300多，你先拿去用。”

她挡住了我掏钱的手：“等我急用的时候再找你吧。”

然后她可怜巴巴的对我说：“我饿了，你可以请我吃碗面吗？”

“好，不过这个时间了，还有营业的饭馆吗？”

“这一块儿我熟，身后这个巷子里有一家小饭店，老板是安徽的，他做的牛肉面很好吃，卖一块钱一碗。”

“那好，我正好肚子也饿了，我们一起去吧。”

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招牌历经风吹雨淋都掉色了，而招牌上的字也很简单，只能看清三个字“牛肉面”。

店里没有客人，勤劳的老板正在灯下熬第二天早晨的汤，老板显然认识小苹：“今天歇的这么晚吗？要点儿什么我现做。”

“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吧。”小苹说道。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只有里外两间屋，里间是厨房，外间是客人就餐的地方，空间不大只能对称摆开四张一米来长、六十公分左右宽的长条桌，我们到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下，桌子上摆放的餐具尽管已经洗了，但一看就多次用过，有的杯子都破口了，盘子陈迹斑斑。

“我们要两个菜吧，为了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我小心翼翼的对她说，还怕她会拒绝。

“好吧，我可以喝点酒吗？”

尽管有些吃惊，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我对她说：“我请你吃饭，你点东西吧。”

小苹没有客气：“老板，尖椒肉一盘，凉拼一盘多放花生米，再来一瓶绿瓶的红星二锅头。”

随后，她从用酒盒做的筷子容器里抽出两双筷子，剥去塑料皮后递给我一双。

小苹的心情很低落，她一声不响的叫我喝酒，多半瓶酒下去了，我都头晕了，她的脸色才开始微红，面端上来了，汤里飘着屈指可数的几片薄薄的牛肉片。

小苹低着头，用筷子先夹起了牛肉片。

她喜欢吃尖椒肉，那会儿她一口接一口的吃着菜，一点儿不像一个女孩儿应该有的样子，牛肉片的滋味看来也很不错，因为短短的一会儿时间，她就吃光了碗里的牛肉片。

这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刚丢了那么多钱，虽然她不再提这件事，但我理解她的心情。

我用筷子夹起自己碗里的牛肉片，趁她低头吃面的时候，轻轻地把肉片放进她的碗里。

她抬起头看着我疑惑不解，想要听我的理由。

“你吃吧，面我还没动，我不喜欢吃牛肉。”

我对她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感激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用筷子夹起了刚刚放进碗里的牛肉片。

吃完面，她抓起餐桌一角的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又递给我一张。

从饭店出来，我送她回到她和王娜租住的地下室门口。

“地道桥那一时半会儿不能再去了，明天你准备去哪儿出摊？”我问她。

她想了想，然后对我说：“我要照顾王娜半天，明天下午，我到你经常出摊的恭王府去吧。”

在恭王府附近我和小苹连着出了几天摊，她不再卖黄碟了，依旧是以前那些物品，她会做生意也会说话，每天尽管收入不多，但还算稳定，她经常给我招呼生意，我一天能挣个五六十元，她也能挣个四五十元左右。

一天上午她迟到了，红着眼睛来到我们一起出摊的地方，委屈着说：“王娜走了。”

“为什么？”我很意外，因为这些天王娜一直在养伤，我除了让小苹给她带去过一兜水果，也没有见过她。

“她说太辛苦了，正好房子租期也到了，还不如回家找个事做，在家里有父母，情况也都熟，我把她送到火车站才来的。”

我无语了。

“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小苹的声音依旧委屈。

我承认我被她这句话深深感动着，事实上我早已经对这个女孩儿有好感，只是未曾明说。

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当一个女孩儿对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证明她对你非常信任，把自己托付给你，这也是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愫。

“我租的那里刚腾出两个房间，这样我们还离得近一些，互相照顾起来也很方便”我对小苹说。

她想了想，总之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我们很早就收了摊，我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准备把她还有她的东西，从她的原住处拉到我租住的地下室。

在北京街头那灯的海洋当中，我骑着那辆破旧掉漆的三轮车，三轮车的车斗里拉着小苹的锅碗瓢盆、箱包被褥等生活家什，小苹翘着腿坐在三轮车左侧的车帮上，一辆奔驰从我们身旁旋风般地驶过，小苹兴奋地喊道：“徐明，你看你看，那是辆奔驰，以后我有了钱，要买更好的，到时候我开着车，拉着你！”

我被小苹逗笑了，我在风声中大声回答她：“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身后三轮车上的小苹大声的唱着《一剪梅》：“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我被小苹的快乐感染了，也陪她一起大声唱着：“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

我找到房东大妈，替小苹租下了隔壁的屋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小苹每天都会一起去出摊，她从原来租住的地方带来了锅碗，每天她都会做饭给我吃，饭钱AA制，这是她坚决要求的，除了晚上各自在各自的房间睡觉，我们过的是“半同居”的生活。

我知道小苹不容易，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AA制，男孩总比女孩要沾光，有时候我买一些东西回来，五块钱的东西就说是三块钱买的。

小苹一开始不相信，我却故意装作一副自豪感说：“我转了好几个市场，就属这家最便宜，老板和我们一样，也是北漂，人非常好说话。”

于是我终于骗过小苹。

我和小苹虽然谁也没有对谁说出过“喜欢”这两个字，但彼此已经觉得再也离不开彼此了。

什么叫做“相依为命”，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这四个字似乎超越了亲情、友情或者爱情。

我和小苹的正式同居，是一个雷鸣电闪的晚上。

那天夜里外面下着泼瓢大雨，但地下室各个房间吵闹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凑在一起喝酒的、打扑克的、看电视的，噪音充斥着整个地下室的空间，晚上十点多稍微安静一点儿的时候，小苹的房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我来到外面迅速撞开她的房门，发现小苹的床被水浸湿了一大片，她所住的房间有一个管道，管道破了，从管道里流出来的水就像泉眼一般汩汩不停。
我急忙通知房东大妈，房东大妈看了之后找人来修理，用皮子缠了几圈再用铁丝拧上，水流虽然止住了，但水滴还是顺着缝隙不间断的滴落。

“十一点多了，先凑合着吧，外面又下着雨，明天我再找人修吧”房东大妈说。

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等到房东大妈走后，小苹望着被水浸湿的床铺，一脸难为情地说：“没法再住了，要不……要不……”

“要不什么？”

“要不我在你的房间凑合一晚上吧。”

我没有丝毫准备，听到小苹这句话，我突然六神无主起来，我那么喜欢小苹，真的不知道一男一女同处一室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面对小苹的要求，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我的床是单人床，小苹在里面，我在外面，我们都和衣而卧，床很小很挤，我们的身体时不时地会进行无意间的触碰，尽管隔着衣物，我依然能感受到小苹柔软的身体和暖暖的温度，这是一种微妙而又令人浮想联翩的感觉。

夜深人静之时，隔壁的小夫妻又开始发出令人耳红心跳的声音了，木床吱吱呀呀有节奏的晃动声加上肉体碰撞之时发出的声响，还有女方由于难以控制的呻吟声，让我的心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越是希望隔壁早些停止，可那对小夫妻就是好像和隔壁做对似得，时间极为漫长，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融化了，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而沉重。

黑暗之中，我的手突然被小苹的手握紧了，手心之间传来了柔软而又光滑的温度，而她的身体也似乎是有意识的靠近我，让我意乱情迷。

她握我的手开始用力，以至于让我的心体会到了强烈而又持续的压迫感。

我一个翻身压在了小苹那柔软而又发烫的躯体上，她顺势搂住了我的后背，我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慢慢解开了她胸前的衣服扣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和一个女孩过同居生活，但事实的确如此，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小苹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一对亲密的情侣，住在了一个房间，我们一起出摊、一起吃饭、一起去玩儿，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把对方当做唯一的依靠。

小苹是一个非常有经商头脑的人，一次我们一起游玩恭王府，她看到恭王府里面的商店出售有关恭王府的纪念品和书籍，因为是旅游景点，价格虽然高的离谱，但还是有不少人买，小苹从中看到了商机，她旁敲侧击打听出了商品的进货渠道。

于是，小苹就在恭王府大门一侧卖起了商店出售的那些商品，五块十块进的，商店里卖二十五十，小苹卖十块二十，加上小苹与生俱来的推销能力，在里面原本想买又嫌贵的游客们发现能在门口捡到便宜，于是，小苹的收入每日俱增。

两个月下来，小苹就挣了四千多块钱。

我虽然收入不高，但也有了两千多块钱的存款。

有一天她突然开心的对我说：“再挣一千块钱，我就可以回家创业了！”

我不知道小苹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说出来的，总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瞬间倾倒了五味瓶，我不知道小苹说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考虑到我和她的未来。

但我似乎没有办法去阻拦，她说过，等挣够五千块钱，她便回乡创业。人各有志，我知道，钱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也说过，我只是为了多挣一些钱，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我家以前很穷，‘穷’这种病或许只有钱能成为良药。

我还知道，小苹并不是一个拜金的女孩，那个时候她丢了两千多块钱，并没有要死要活的难受，也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平静理智的面对已发生过的一切，甩甩头发从头再来。

我冥思苦想了好久，才终于明白，我的梦想是将来举办画展，而创业做老板是她的梦想。

当爱情遭遇梦想，我倾向于前者，而小苹似乎更注重于后者。

我和小苹最大的不同，一个是始终活在理想当中，一个是开始珍惜现实的生活。

和小苹同居的几个月来，我们虽然亲密无间，却谁也没有对谁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但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诠释了这三个字的意义。

我们互相了解了对方的脾气和生活习惯，小苹是一个做事非常有主见的人，也许只有这样性格的人才更适合经商。

反观我自己，特别注重和小苹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我喜欢和小苹同居之时这种“家”的感觉，这是一种我非常想得到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我只想和小苹在一起，能够永远，我已经不再坚持最初来北京的想法，我想我缺少的并不是钱，而是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

我甚至怕小苹有一天会离开我，没有了她，我可能一无所有。

半个月之后，她终于凑齐了五千元的创业启动资金。

为了庆祝，那一天我们在小饭馆里吃着面，她突然对我说：“徐明，你会跟我走吗？”

我很怕小苹摊牌的这一天，但我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我的脑海一片混沌。

“走？走哪去啊？”

“我和你说过啊，等到我攒够了五千块钱，我要回家创业，结束这种看不到未来的北漂生活。”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答案太难了。

“你不想？”她疑惑不解的望着我。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非常艰难。

“跟我走吧，到了我们那边，我们一起创业，把事业一步一步做大，做不好也会积累经验，哪怕从头再来，我一定要过上有钱人的生活。”

“在你眼中，难道过上有钱人的生活是唯一追求吗？”

“徐明，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句话吗？人只有富裕了，有了身份和地位了，才会有更多的人尊重你、服从你。”

“小苹，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人活在这个世上，金钱和地位并不是唯一目标，也许没有烦恼的平凡生活才是幸福的。”

她生气了：“徐明，你太固执了。”

“小苹，那我问你，你会跟着我回到我的家乡发展吗？”

“我离不开我的父母，我之所以创业，就是想让我的父母我的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知道小苹决定了的事是无法轻易扭转的，所以我也不再试图改变她的思维。

“小苹，你告诉我，究竟是两个人的感情重要，还是理想重要。”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小苹喊出这句话，然后戛然而止，她表情复杂的看着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话一说出口，覆水难收，这半句话严重伤害了我，让我那颗犹如玻璃做的心顷刻间碎了一地。

什么共同患难，什么真挚的感情，原来在她这里都如过往烟云，在她心中只有理想，任何感情都无法牵绊。

她可以把爱情当做逢场作戏，可以当做解决寂寞生活的一种方式，在她眼中这一切看似平常，而我，把对她的感情当做了全部。

从小饭店出来，夜晚的北京街头，细雨蒙蒙，雨水淋湿了我的衣物，也淋湿了我的心。

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好久好久，谁也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就不理解我呢！”

身后的小苹对我喊了一声。

我扭转身，和她面对面相互凝视，雨水顺着我们的发梢，形成连绵不断的水滴，落在脸颊，落在早已湿透的衣服上。

“对不起，小苹，我无法做出决定。”

“你想怎么样！就画着你这破画，风餐露宿能挣几个钱，在北京能够生活的下去吗！你还想出名，想办什么画展，我始终看不到尽头，你们搞艺术的，总是这么理想主义吗？”

她又一次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也在诋毁艺术，可我不想再和她吵，我无言以对。

“你跟我去山西好吗？”小苹的声音透露着哀求。

“不！”我想了好久，终于坚定地回答她。

“那……我们分手吧！”小苹的语气虽低，声音却十分清晰。

我的心彻底碎了，我默默地望着她，好久之后，冲她轻轻点了一下头：“我知道，我是无法改变你的，我们……好合好散吧。”

小苹低下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扭转身开始走。

“杨小苹！”

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小苹，最后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她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我。

“你爱过我吗？”

她的背影在微微颤抖着，很久很久，一直没有给我答案，慢慢的离开，融入霓虹灯的光晕里……

THE END

《记得小苹初见》

口述：那一场风花雪月

撰文：王府堂前燕

情节协力：俏丫头 你是风儿我是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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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罂粟花 陈晨 那年花开 落单的雨滴

王府堂前燕作品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