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良 原创日志——晏寨风情

秦梦

作者 张铁良

晏寨风情目录

0 引子
1 三星偏西
2 看电影
3 招蜂引蝶
4 踩灯泡
5 天使之吻
6 是福是祸说13
7 黎明的狂欢
8 麦子拔节
9 牛郎织女
10 炸馒头
11 搓麻将
12 扯证儿
13 脚踏车
14 退烧
15 门庭若市
16 小把戏
17 厂里流行高跟鞋
18 回家路漫漫

晏寨风情 引子

秦岭北侧的一个支脉，东西绵延20余公里，最高海拔1256米，远望山势如同一匹骏马，故名骊山。
骊山脚下有一个叫晏寨的小村子。只因为这里安葬着威震四海的始皇帝，随着他那个庞大的地下军团重见天日而名扬四海。
北魏时郦道元所著 《水经注》记载： 秦始皇大兴厚葬，营建冢圹于骊戎之山，一名蓝田，其阴多金，其阳多美玉，始皇贪其美名，因而葬焉。
陵寝背靠骊山，面临渭河，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刚刚建立的中华帝国。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由于战备的考虑，沿海的工业企业纷纷内迁。骊山脚下星罗棋布着新建的工厂，上海内迁的缝纫机厂就坐落在晏寨的石滩上。
选址的人很精明。那时不准搞迷信，只好借古人的福荫，紧靠着一处皇陵安了家。九龙聚首的宝地，背靠骊山，面对渭河，风水一定是不错的啦。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秦皇大帝的陵寝，是随便能惊扰的么。以后便年年祸事不断。
工厂沿着山坡，南高北低。从铸造开始，到加工、电镀、烘漆、装配，各个工种样样齐全。家属区毗邻而建，有食堂、商店、招待所，银行、邮局、小学校。职工和家属两万多人，多数来自上海，也从本地招收了几批复转军人和插队知青。1972年底，在陕北农村插队落户的100名北京知青，分配工作来到这个工厂。
刚刚逃离农村，穿上再生布的工作服，知青再也不会为生计问题苦恼了。饱暖生闲事，况且正是这个岁数，寥寂多时的那颗小心脏，开始不安分了。于是就发生了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晏寨风情1《三星儿偏西》

晏寨风情1《三星儿偏西》

刚到工厂,开心的不得了,东窜西跳的不时闲儿。在农村时那种苦大仇深的情绪荡然无存。
还没分宿舍，大家住在一间没完工的大房子里。墙上没有挂灰，四面透风。睡的是草铺，对于刚刚从农村来的知青来说，并不觉得有多难受。已经睡了四年土炕了，再睡几天也无所谓。
工厂还在建设阶段，一切都杂乱无章。闲着没事，有人提议去西安转转。很久没回北京了，看看西安也好，找找城里人的感觉。
因要赶早班火车，吃了晚饭，大家早早睡下了。
不知睡到几时了，老汉叫喊：“是时候啦，快起来，三星儿偏西喽。”
大伙儿都没有手表，谁说几点就是几点。至于三星儿是哪三个星星，老汉也不明白。就是满嘴跑舌头，瞎白活。
老汉姓王，其实不老。初68的，顶多20岁。平时脑子转得快，做事老道，同学们戏称他‘老汉’。
大家听喊就起来了。都怕给落下，麻利儿洗漱完，相跟上就出了厂。走在乡村公路上，还迷迷瞪瞪的。
工厂离火车站有十多里地。公路两侧黑呼呼一片，路面空荡荡的，一辆汽车也没有。积雪没化完，走在冰辙上，哧溜哧溜的。腹内空空，感觉得寒风刺骨。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县城。县城大街静悄悄的，有些人家已经灯光闪闪。这么早就开始忙活了，大伙儿对生意人的辛劳感慨不已。
过了县城四五里才是火车站。车站很小，只有一间候车室。屋子里没几个人等车，显得冷冷清清。这伙人一到，立刻喧闹起来。昏睡的叫花子吓得睁着大眼，售票员也打开卖票小窗口，诧异地往外张望。
有人上去问：
“有去西安的慢车吗，几点到。”
“今天没有了，最早也得明天早上六点十分”
“啊……？明天？……请问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二十。”
大家一听炸了窝：
“我CAO，老汉吶，你丫害人啊。刚什么时候就三星偏西啦。”
“对不住，对不住。新换的地方，瞅不准啦。哈哈。”老汉打着哈哈，弄得大伙儿没脾气。
这次从西安逛街回来，就有个同学买了手表。再也不用老汉看三星了。
有首《七绝》说的好：
抬头夜半看三星，
驴叫错当报晓钟。(注.1)
空腹迎风寒彻骨，
缩脖跺脚到天明。
(注.1)俗语说：驴叫三更，鸡叫天明。

晏寨风情2《看电影》

三线工厂远离城市，业余生活特别枯燥。职工长年就在车间与家属区来回穿梭。早上穿上工作服，一天都不用换。天气热了，就三三两两的在乡村小路上散步。天冷的时候就在宿舍打牌消磨时光。最让人兴奋的娱乐活动，就是每个周末放电影了。
13号楼前有一片空地，砌了一个主席台，开会、放电影都在这儿。每到礼拜六下午，太阳还老高，广场上就摆满了占位子的凳子。有长条凳，有折叠椅，也有舒服的躺椅。北京知青只有一块铺板，坐凳子还得拆床，所以只能在人群后面站着。
大幕拉开，熙熙攘攘。男人扎堆聊天，盘道论交情。女人揪着别人的衣角翻看，问哪里买的，几个铜钿？小孩子追着打打闹闹，一会儿哭，一会儿乐。附近村里的老乡成帮结伙，打情骂俏。整个广场喜气洋洋，就像过节似的。
北京知青总是放不下‘皇城大爷’的派。电影开场了，才晃着膀子蹒跚而至。和尚领背心、芭蕉扇，大裤衩子、懒汉鞋。每月十八块钱的生活费，吃饭都成问题。人虽穷，架子不能倒。
放电影的事儿牵涉三个单位。由厂工会组织，运输队负责拉片子，动力科的电工班负责接电源、拉大幕。这虽然是个麻烦事，却是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工会干事老陆和电工小黄一直管这摊子事。辛苦没白费，若干年后，一个当了厂党委书记，一个当了董事长。
平时厂里开大会，这二位负责抬音箱，接电线、安话筒。没他俩说话的份儿，最多喂、喂几声，过过嘴瘾。放电影的时候就不同了，这二位成了主角。把住了话筒，自然就有了露脸的机会。喂、喂、喂。。。。。。喂、喂、喂，连着试了几分钟。再喊了几遍‘电影就要开始了，请大家不要讲话’之类的。无奈人轻言微，观众并不理会，继续各聊各的。终于，银幕打出了一道白光，人们才安静下来。
就那么几部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看过n多遍，还是津津乐道，没事干嘛去啊。
电影放着半截，常常被老陆广播打断：“某某同志，请到大门口，有人找”，“哪位丢失一串钥匙，请到我这里来领”。一口亲切的苏北口音，成为老陆的保留节目。
有人恶作剧，给老陆递了一个条子。老陆不知道有诈，照本宣科。一字一句地播送：“某某同志赶快回家去，你的小孩哭的很厉害。”
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喊：“呲那，侬有毛病啊。阿拉老婆还没寻着，妮子倒先哭起来了。”全场哄笑起来，弄得老陆张口结舌。
搞对象的人，一旦确立了关系，这会儿趁着天黑，羞嗒嗒地公开露面了。第一次美滋滋地挨肩坐在一起，立刻集中许多惊羡的目光：“啊，原来他们俩好了”。少不了起起哄，扔一个小石头。女的低头不语，男的回身抱拳，慌不迭地打招呼、递烟卷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打着哈哈，要过一支烟夹在耳朵上，再点着一根抽着。祝福过了，心里留下莫名的失落。都到了谈婚论嫁岁数，插队又耽误好几年，谁不着急啊。
过年时候，南方职工探亲走了，本地职工也回到西安家里。厂里的人走了一多半儿，剩下的除了拉家带口的南方人，就是耍单的北京知青了。晚上连着放电影，通宵不停。脚下踩着皑皑白雪，头上顶着瑟瑟寒风。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披着大衣，裹着毛毯，打着哈赤，半睡半醒。人都麻木了，脚丫子冻得生疼，就是不愿意回到宿舍。在这儿，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哥们儿聊聊天、打打岔。如果回去钻进被窝，哭背过气去都没人劝。
感谢老陆，感谢小黄。感谢曾经给大伙儿放电影的小司务们。

晏寨风情3【招蜂引挕（音die蝶）】

上海职工最大的特点，就是过日子会算计。这句话不是贬损人家，是夸人家会过。古话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
上海迁来的单身职工都有煤油炉，不吃食堂，自己烧菜做饭。下了班，宿舍里三四个人，各烧各的菜，边吃边聊，互相切磋，厨艺便成了说不完的话题。如果两个人说得来，干脆搭伙过日子。探亲时候各回各家，从各自家里带回来一些秘制的干货。两家的风味凑起来，吃得更舒服，精神也愉快。
北京知青最能入乡随俗。起先还笑话人家活得累，很快就觉察出自己做饭的好处。既省钱又吃得好，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纷纷效仿。
‘工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必须先置办一个煤油炉。商店有卖现成的，但是咱们是工人，有手艺，守着工厂干嘛还花钱。分工合作，干点私活。车工负责加工油管，钣金工负责敲炉盘，焊工负责做油箱。互相帮忙，分工合作。材料都差不多，手艺却有高低。先比谁做的煤油炉精美、好使。再比谁烧的菜好吃。好端端的知识青年，渐渐沉湎于口腹之快。
那时煤油是紧俏物资，生产用的都很紧张，分配给商店的更少了。有人琢磨着从车间拿些柴油来代替，但柴油烧起来烟大，熏的不行。也曾经试着掺点儿汽油。结果不理想，差点惹出火灾来。
只要服务部一有煤油卖，大家就奔走相告。提着大大小小的家伙，排起长长的队伍。挤挤攘攘，形成陕缝一景。
不分男女老少，一个一个紧挨着。后面的人伸出两只手，挡住与前面的人之间的空挡。就像玩老鹰捉小鸡似的，生怕有人插队加塞儿。那个年代为了买点紧俏物资，都要撕皮捋肉地拼抢，被人吃豆腐也只能装聋作哑。
小张本不屑凑这个热闹，只是刚刚有了一个煤油炉，只好别别扭扭排在队伍里。
前面是一个上海姑娘，这么近的距离，让小张有点局促不安。刚从陕北农村出来，还有点青涩。虽然心里干柴烈火，还得装成谦谦君子的样子。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好往前挤，更不好意思伸着手去护住空挡。留下半臂间隔，让后面的人非常不满。大声催促：“小阿务，跟紧，呲那，跟紧啊。”还有人跃跃欲试，要插在小张前面来。小张不理睬，只扎着胳膊，左右晃动宽厚的肩膀，不让别人钻过来。
都是这个岁数,小张心里有点乱。假装东张西望，余光打量前面的女同事。小姑娘打扮得很入时，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鹅黄色的衬衫，薄得令人暇想。啊，吓了一跳，一个大黄蜂就趴在那黄衬衫的肩头上.
初夏的晌午，小张只穿一件‘和尚领’的短袖背心，大部分皮肤都暴露着。近在咫尺的威胁，小张慌了手脚。前面若是个男的，小张一下就能把黄蜂拍死。可偏偏是个女生，怎么能出手。犹犹豫豫，鬼使神差的挥挥手，以为能把它赶走。不料黄蜂嗡地冲过来，在小小张胸口上狠狠蛰了一下。
小张疼得大叫起来。后面的人见有黄蜂，队伍骚乱了。那位女同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啥体，哪弄啦。”
小张强忍疼痛摇摇头：“么哪弄，啥事体也么。”
能没事儿嘛，胸口火烧火燎地疼起来。队伍又快排到跟前了，只好忍着疼，买了煤油才去医务室上药，胸口已经肿起来了。
大夫是个法医出身，小张怕他手狠，看病总是躲着他。这回只有他一个人值班，只好听他处置。法医一边抹药，一边教训他：“你多大了，还这么不小心。黄蜂是好惹的么，再往下一点儿，能要你命的。”
小张有苦说不出，心想怎么不知道那东西厉害。只恨当时怎么就绊住了，硬是迈不开腿。自作自受，活该倒霉。
有一首七绝说得好：
排队长龙买火油,
贪花偏遇俏枝头。
年轻孟浪空得意,
却让黄蜂甩一钩。

晏寨风情4 【踩灯泡】

这天早上，小李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拿着镜子梳理几根不听话的头发。找一件衬衫，皱巴巴的。喷几口水，摩挲平了，坐在屁股底下压着。这些事儿昨天就应该干，早干嘛去了。该上轿了，才扎耳朵眼儿。
邻床的老马觉得奇怪：大礼拜天的，他怎么不睡懒觉。
“大早上的，你丫美什么呢？”
“哥们儿今天对光去。”小李带着几分矜持，小声笑着说。那会儿同学们把搞对象的第一次见面叫‘对光’。
“呦嗬，没听你说呀。还TM挺保密。谁呀。”
“一（个）车间的，你不认识。要不你跟咱去一趟，给参谋参谋。”
“行了吧你，有我什么事儿呀。我才不当电灯泡呢。”老马看着小李喜笑颜开地走了，心里说不出的落寂。
下午，小李回来了。小脸儿蜡黄，谁说话也不理。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翻饼。
宿舍中间吊着一个100W的大灯泡，为的是大家晚上好看书。哥几个每天都睡的很晚。
今天小李心烦，翻来覆去睡不着。平时总觉得灯光暗，今天那灯泡显得贼亮。抬头看老马几回，见他还没关灯睡觉的意思。又不好说，无名火起，恨起这灯泡来。看见窗台上有一瓶墨汁，不假思索，起身上桌，意思是要把冲自己这半边灯泡涂上墨，就像加了一个灯罩。
俗话说‘恋爱时期的智商为零’，此话不假。灯泡亮了半晌，已经滚烫，怎么能碰水。小李此时已经浑浑噩噩了，好像小鬼拿的。一脚踩床，一只脚蹬上桌子，毛笔蘸上墨就往灯泡上涂。不料才沾边，灯泡啪地炸了。小李一下摔到地上，屋里一片漆黑。
老马吓坏了，以为小李触了电。一边喊，一边找手电。“怎么啦，怎么啦”。喊得嗓子都岔了声儿。
咕咚，哗啦，嘁哩喀喳。加上老马那凄厉的声调，动静能小吗。整个楼道的同学都听见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跑过来。
黑庭瞎火的，小李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吓傻了。坐在地上，一点声息也没有。
几把手电照亮了。小李蜷缩着，一脸墨汁，眼睛忽闪儿忽闪儿的。大伙着急，赶紧问伤到哪儿了，碍不碍事。小李说没事，大家才放下心来。惊魂稍定，再问他怎到底么回事。
小李本来有点结巴，一着急更说不利索了。问急了，蹦出一句：
“哥们儿踩灯泡上了。。。。。。”
大伙面面相觑，楞了几秒，哄堂大笑。
.
有一首<点绛唇>，说得真切：
失恋心烦，
胸中郁闷谁知晓。
昏头胀脑，
挥墨涂灯罩。

跌落尘埃，
魂飞魄出窍。
莫非道：
半空悬吊，
练就飞天脚？

晏寨风情5 【天使之吻 】

从大城市内迁到三线的工厂，职工都有极深的思乡情结。每次有探亲的职工回来，就象是来了家乡的亲人。所有能拐弯磨角认识的人，都要去火车站迎接，希望第一时间感受到家乡的气息。
头两天，就有人开始准备。下乡赶集，采购鸡鸭鱼肉。当天早上，有人生炉子、攒碗筷，找板凳，拼桌子。杀鸡炒菜，炖肉煲汤，就像过节一样。操持酒宴的人都不用请假，跟班组里打个招呼，就溜回来。领导也拎得清，自己下班也要过去吃吃老酒，嘎嘎闹忙，所以也就闭上一只眼。
接风的酒席，喝起来就没个钟点。三五钟头也有，七八个钟点也有。如果赶上火车晚点，这酒就吃到天亮。
探亲的兄弟也不轻松。12天探亲假，6天路程假，再弄几天调休，总要在家住一个月。下了火车一到家，放下行李，先按本本儿上记的同事家里走一圈。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给人家把平安话带到，才能回来与妻儿老小共叙离别之苦。
相逢的亲热话还没说够，又该嘱咐离别的话了。采购好一年内解馋的干货，带几十斤内地买不到的大米、卷子面、大白兔奶糖。
买好车票，又按图索骥，再到各位同事家里跑一趟。告知回厂的日期、车次，然后在家坐等。人们络绎不绝地送来要稍带的东西。出发那天，各家的人也来车站送行。行李架都摆满了，一个人带二、三十件行李是很平常的。
坐一天一宿火车，一过新丰，赶紧清点行李，在地上堆成小山。临潼是个小站，停车三分钟，从车门下车就来不及了。打开窗子，一二三四往下扔。够数了，人便从窗口溜下来。车站乱哄哄的，竟很少有丢行李的。
不管哪个部门有职工回来，厂办公室就会跟运输队安排接车。火车到站前半小时，就会有一辆卡车去车站。
这天回来的是铸工车间的上海青工小曹，一同回来的还有锻压车间的他爸老曹。接站的有宿舍楼里的工友、在上海时候的街坊、圈套着圈儿的朋友。好几十人站了满满一卡车。
火车果然晚点，等到半夜才接上人。在车上，小曹兴奋地跟大家打招呼：“张司务，嘎晚侬还要来接，谢谢侬。李司务，侬屋里相我去过啦，带的么子等下交把侬…….”脖子扭过来、扭过去，应接不暇。小张没有让他带东西，来接站就是小兄弟之间帮帮忙。握过手后就靠在车厢边，分享他们的快乐。
后半夜了，马路上空荡荡的，四下漆黑一片。卡车开的飞快，寒风刺骨。忽地一个急拐弯，人全都涌倒了。小张仰面倒下，被压在身上的人结结实实亲了一下。挣扎爬起来，才发现亲密接触的是个女孩。
车走稳后，黑暗中那女孩正盯着自己看。小张明白，她心里正别扭呢，最怕对方认出来。小张故意跟旁边的人说说笑笑，就像没那回事一样。可是咋能没事，这必竟是初吻啊。
汽车回到厂里，把带来的行李分给各家，然后拉拉扯扯吃老酒去。
几张写字台拼在一起，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盘子和碗。上海人很会烧菜，色香味俱佳。鸡很便宜，10斤粮票就能换一只三斤多重的大公鸡，所以满桌佳肴以鸡为主。红烧鸡，白斩鸡，炸鸡块，炒鸡杂，熘鸡肠，鸡皮汤，林林总总，非常丰盛。
小曹热情邀请，小张推辞不开，只好跟着来了。不论长幼亲疏，人挨着人、肩靠着肩。大家挤在一起，肆无忌惮地举着杯子，叫着喊着。把那离乡的愁绪，借着酒气狂泻出来。碰杯声，猜拳声，夹杂着俚语村言，在楼道里廻响。门口挤着一堆轧闹忙的人，也来听听家乡的逸闻轶事。不时有人挤进房间，握个手，问个安。被人强拉住喝一杯酒，点上一根香烟，唯唯喏喏地了退出去。
小张不会喝酒，拣几样在食堂吃不到的美味，自顾自地享受一番。无心听那些翻来覆去的里弄新闻。点上一支香烟，悄悄地溜了。
回到宿舍，回味着刚才的艳遇，渐渐迷糊了。
这时，天已发白。
一阕《如梦令》，却道思乡之苦：
沉醉接风酒晚，别过娘亲泪眼。
独卧枕衾凉，怀里昨宵尚暖。
谁喊，谁喊，街上提篮小贩。

晏寨风情之6《是福是祸说‘13’》

跟上海姑娘开玩笑，人家就会说你‘十三点’。因为早先没有二十四小时的说法，十二点过了就是下午一点，不说十三点。如果说某个人‘十三点’，意思是说这个人无厘头、不着调。
据说上帝在吃人生最后一顿饭的时候，桌上一共有十三个人。吃完饭，就被其中一个人出卖了。因此在西方人的生活里，最忌讳13。遇到13号，就写成12+、12b，刻意避开这个不吉利的数字。
西风本来是压不倒东风的。无神论的中国怎么会信西方的神话。但是那年中国的‘神’睡了，一切又另当别论了。
1976年，是个多事之秋。一场天灾，夺去唐山26万人的性命。北方的大部分地区都受到地震的影响。老百姓不敢睡在家里，纷纷移驾到地震棚里栖身。
地震后，厂里统一组织抗震救灾工作。起初，由单位发放一些油毡、木棍，各家支起遮阳挡雨的棚子，晚上大家就都睡在棚子里。正是夏季，本来都睡得晚。各家棚子都连在一起，头挨着头，脚碰着脚。亲亲热热，增加了不少生活情趣。
天气渐渐地凉了。各家就从厂里找材料，自己动手，把地震棚变成一间间有模有样的小别墅。把贵重细软都搬来，放在身边，心里踏实。
建厂时新招的青年职工都到了嫁娶的年龄。上海的和本地的青工显示出天时地利的优势，从大城市搞来各式新家具。怕地震砸坏了，也小心翼翼地码放在地震棚里。北京青工没着落，属于‘十三不靠’的困难户。一无所有，这会儿倒也省心。
地震的警报解除后，人们感受到地震棚的妙处，有些难以割舍。于是就加固、装修、美化。打了地面，加装了灯饰，安装了门窗。地震棚成为家外的休闲场所，更加温馨，更加私密，更加安全。
13号楼前面的广场是宿舍区最大的空地，厂里开大会、放电影都在这里。非常之期，自然也搭满了地震棚。这里空旷平坦，属于中心地块，犹如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王府井。能在这里占得一块宝地，应该是厂里最精明，最优越的群体了。
这里的地震棚搭建得比较考究，密集却很整齐。下班时候大家先不上楼回家，都到这里照一眼。倒不一定拿什么东西，为的是享受一下另一个家的感觉。穿过窄窄的小路，遇到邻居，互相打个招呼。对着耳朵说几句悄悄话，显得神秘而亲切。打开别墅的小门，抹抹家具的灰尘，拉几下灯饰的开关，倾听一会隔壁的窃窃私语。难得有这么私密的地方，让人想入非非。虽然窄小，其乐无穷。
转眼入了冬季，这里便冷清多了。人们的脖子缩在工装领子里，急匆匆地一路小跑，打招呼也简短了。冰冷的地震棚里不能多待，倒成了一个天然冰箱。办来的年货，鸡鸭鱼肉、海味山珍。放在这儿，丢不了，也放不坏。
三线的工厂有一点军事化的味道。
午休后，十二点三刻，高音喇叭播放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职工纷纷往厂区走。
十三点，吹响集合号，吹了三遍，人们已经在车间各就各位了。宿舍区安静下来。
这天厂里召开上一年度先进职工表彰大会，各路精英喜气洋洋地到办公大楼的四楼会场。奖状与奖金、荣誉与实惠，马上就统统揣进口袋里。
以前这种会都是在13号楼广场进行，全体职工都要参加。由于广场被占用，只好由各单位选一些代表在办公大楼的会议厅召开了。
十分钟后，大会刚刚开始。靠窗的代表们有些骚乱，有人发现家属区升起淡淡的青烟。没等反应过来，大火腾空而起，带着呼呼的风响，直冲几十米高。人们惊愕地呼喊：失火啦，快救火啊。
没人宣布休会，大家飞奔下楼。全厂职工从四面八方赶到，火已经连成一片。有的人瞪着血红的眼睛，疯了一样往火海里冲。几个人死死拉住，大声呵斥，连捶带打，才没有葬身火海。
厂消防队在关键时候掉了链子。没事常常开消防车出去玩，有事了一辆也发动不了。消防栓打开了，却没有水。各车间的灭火器集中到火场，只有三、四个能喷出沫沫，其余的全是废物。
几十公里外，灞桥消防队行动迅速，拉着警笛呼啸而来。然而为时已晚，十五分钟，广场已经成为一堆灰烬。
大家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完，只听见里面的玻璃砰砰爆响，一点办法也没有。
火息了，四周坐满哭天抢地的人们。先哭自己命苦，再哭后悔内迁。骂了家人反应迟缓，没抢出财物。再骂领导管理无能，造成他们倾家荡产。最后怒火指向消防队，指向厂领导，一致认为厂里白养了一群饭桶。
全厂停产了，谁也没心思上班。人们反复扒拉一堆堆灰烬，希望能找的残留财物。不时听到惊呼，原来有人找到一枚戒指。大家都涌过去看，只剩下一个金豆子，钻石已经烧没了。又有人大哭起来，手捧着一个铁皮的饼干盒儿。里面摞满了十元人民币，烧得只剩下杯口大的残片。废墟上遗留最多的是一堆堆没烧净的大米。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的面食，从老家带过来。放在防震棚里存着，准备地震了有的吃，没料到烧成了爆米花。
县公安来人了，个个精神抖擞、神气活现。灯光频闪，费了不少胶卷。影影绰绰地听说，废墟里发现电炉子，应属于重大责任事故。
空气紧张起来。这么大的损失，谁赔得起。说不定有人得蹲大牢，吃几年小窝头了。

厂里暗地里紧锣密鼓地展开公关活动。食堂小餐厅里灯火通明，研究磋商好几个晚上。吃掉若干个猪蹄髈，喝干了最后一瓶桂花陈，终于得出了结论。原来失火原因是：两个学龄前的小赤佬玩火造成的。
这两个小朋友特别懂事，大人一教就照说了。他们的家长也是经过市面，十分拎得清的。
厂里招开了大会，宣布处理决定：
1，责成肇事孩子的家长要看管好自己的小孩，加强安全教育，再不准此类事情发生。
2，受损家庭一定要‘实事求是’上报损失，由厂里救济赔偿。
3，厂里统一到上海采购一批家具，分发给受灾家庭，帮助这些家庭恢复正常生活。
谁实事求是，谁就是‘港督’（傻瓜），有机会谁不捞一把，化悲痛为快乐。
因祸得福，鸟枪换炮。受灾户得到超值的赔付，立刻转悲为喜。一边偷着乐，一边仍旧撇着嘴叨唠：补偿太少啦，阿拉吃亏交交关咧。
没遭火灾的人们暗自扼腕，只恨大火没烧到自家门前。
一个月后，整车皮的立柜、五斗橱从上海运来。都是最新式样，现场拆包组装。受灾的人家因祸得福，高兴是没的说了。
也有一些没受灾的人家也领到整套的新家具。凡是有利益，总是有人搭车沾光。没人敢说三道四，万一嘴欠惹了哪路权贵，在厂里还混不混了。
北京知青进厂四年了，大多数还没找到下家。高不成、低不就，就把青春给耽误了。日子过得不尽人意，皇城大爷的自尊心开始动摇。这会儿干瞪着眼看人家搬家具操办婚事，自己还在花自飘零水自流，难免有点心灰意冷。不少女生动了下嫁的念头。
垃圾清运走了，广场清理出来。除了地面还有些焦黑的痕迹，看不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每个礼拜天，又能在这里看电影了。全厂上下，皆大欢喜。
事情发生在：陕西某县13号信箱的13号楼广场。党委书记行政13级，背后人们亲切地称他‘王十三点’。
时间：1977年1月13日，下午13点13分。农历冬月二十四，那天正好星期四。中西合璧，倒霉的数字全赶上了。

晏寨风情7【黎明的狂欢】

那是个多事之秋，三位伟人相继过世、唐山地震，搞的人们心情灰极了。特别是四月初的那挡子事，人们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
我们四个陕北招来的北京光棍儿知青，在厂子弟中学的操场上搭了一个防震棚。这里地势空旷，相当于城乡结合部。晚上更没人来，可以通宵折腾。
十月初的一个晚上，大家百无聊赖，各看各的书。老康摆弄他的熊猫半导体。忽然大家都树起耳朵，隐隐约约地听到：“北京......毛的遗孀......”。惊的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在那个年月，乱说是要掉脑袋的。几个人狐疑地摇摇头，只当是外电造谣吧，这些年听的多了。但是，这一宿谁也没睡踏实。
老康第二天走了，跟谁都没说。
过了两天。老康喜出望外地从北京回来了：“证实了，真的。”
大家长出一口气，相互握紧手。半年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似乎散去，怎能不让人欣喜。
“今天喝点儿。”老康发话，大家立刻响应。四下分头买酒买菜，生火杀鸡。天将黑，防震棚里香气四溢。
上面没有明文传达，谁也不敢走漏风声。只叫了两个挚友，有人问起来，只说老康过生日。
夜色下开宴了。各式的茶缸撞在一起，痛快喝一大口。风卷残云地暴撮起来。接着再喝，边喝边唱。一起扯着嗓子鬼哭狼号：“......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炊断粮......”。鼻涕眼泪，菜汤哈喇子，加上满脸的油汗，也看不出是哭还是在笑。
忽然，小高指着桌子，杀鸡抹脖似的说不出话来。大伙儿以为他噎住了，有的帮他捶背，有人端来水。
小高咽下嘴里的东西，喘过气来。气急败坏地指着桌上的鸡汤说：“你们丫谁干的，这是我的洗脚盆呀。”
旁边的小彭听了扔下碗，回身跑了出去，把肠子也翻了出来。
这一宿，大家半醉半醒，闹个通霄。
两个星期后，全国人民敲锣打鼓，欢庆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
单有一首《清平乐》说的好：
阴霾初散，
终把乾坤转。
不敢声张别言传，
喜上眉梢难掩。

纵情豪饮颠狂，
长征组歌昂扬。
不料忙中出错，
脚盆盛上鸡汤。

晏寨风情8《麦子拔节》

小时候，小张对世界万物充满好奇的幻想。有一次听老年人讲麦子拔节的故事。到初夏的时候，麦子刚浇了水，蹭蹭地往高了长。晚上没事儿了，坐在自家麦地里，听麦子拔节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庄稼人心里特别舒坦。
麦子怎么会发出声音，太奇妙了，小张痴迷得不得了。他向往那个河北平原上的小村落，那儿有一望无边的麦田。
城里的孩子没见过庄稼。到了上中学时候下乡拔麦子，才看见麦子什么样，可那会儿麦子已经不长个儿了。因此存下一个心结，特别想听一听麦子拔节的声音，更醉心于那蛙唱蝉鸣的田园之乐。
仿佛被这个魔咒罩住了，还不到十七岁就插队下了乡。糊里糊涂地到了陕北，稚气未脱的中学生变成自食其力的农民。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大落差，打碎了童年的梦想。繁重的劳作，饥饿和乡愁，哪儿有浪漫的田园生活，把听麦子拔节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几年后，终于分配工作来到三线工厂。厂里设施一应俱全，唯独少了休闲娱乐的场地。职工散步晨练，只有到厂外的田头地幔。到了傍晚或是休息日，方圆数里都溜达着悠哉闲哉的同事们。石榴树下，则是一对对的情侣。吴侬软语，发嗲撒娇，让懵懂的北方小伙子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有一天小张也开了窍，觉得自己该有个对象了。四下审视一圈，女生大多已经名花有主。不免暗生恨意：这么多铁哥们儿，居然都是重色轻友。只顾自己招蜂引蝶，竟把兄弟俺给剩下了。
老天爷总是眷顾傻小子，把好姑娘留给最笨的人。成不成就得看缘分了。小张看准了一个女同学，久攻不下，心里暗暗着急。
傍晚，怯生生跟着两条大辫子后面出了厂。人家不准一块儿走，前后拉开百米距离。也不敢去石榴园子，远远地在一片清静的庄稼地坐下来。
她坐在三尺开外，给小张一个后脑勺儿。都是插过队的知青，平时聊天非常投缘。一旦暴露了企图，反倒生分了。
眼前是一大片麦地，郁郁葱葱。天色暗下来，远处的人影渐渐少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干坐着，急的直冒汗。咦，耳边隐约轻轻的吱吱声。仔细一听，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与远处的蛙声，近处的虫鸣，形成美妙的交响。
“听说过麦子会唱歌儿吗？”小张有了话题。
“瞎说。”她没有在意。
“你听，吱吱的。”
“真的哎，怎么会呢？”
她去拔下一棵，两个人仔细观察。麦叶紧紧抱住麦秆，怎么会发声呢？百思不得其解。小张无意间用手指捋着麦秆，涩涩地发出吱吱的声音。
“你真逗。你看麦秆在长，叶儿却不跟着长。抱得那么紧，不就出声儿啦。”
啊，有道理，还是她脑子快。
忘了刚来时的沉闷，舌头开始利索了。说到小时候对田园生活的憧憬，插队后尝到了苦头，才知道小时候有多傻。年轻的糗事一箩筐，一时半会儿怎么说得完。不知不觉，大好时光悄悄地溜走了。
斗转星移，良辰恨短。远处宿舍区的灯光渐渐暗了。看她站起身来，才想到该说的话一句也没说。月光皎洁，星眸对视，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并肩往回走，心里暖洋洋的。多想碰见个熟人，嘚瑟一下刚刚到手的幸福。可惜太晚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长长的大辫子在身旁摇摇摆摆，轻轻拂过手臂，痒在小张心里。回头看那片宽阔的麦地，吱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有《西江月》叹曰：
插队不曾开化，三十方想成家。汤清才把笊篱下，急的小猫挠爪。
好事不在早晚，老天红线牵拉。摇头摆尾翻舌花，成就半生佳话。

晏寨风情9《牛郎织女》

工厂从上海迁来，很多老师傅跟着来到晏寨。有举家内迁的，也有一个人来的，住在单身宿舍。只等熬到退休，还能回到上海。
这些单身的老师傅，年纪大的，生活有很多不便。洗衣烧饭，都要自己动手。那些年纪轻的，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负担重。身强力壮，却照顾不了家庭。自己孤身只影、枕冷衾寒，哪有不想家的。
吃老酒便成了普遍的消遣。
白天上班，常常看见醉眼迷离的老师傅，笑脸红扑扑的。
到了晚上，单身宿舍里，每个人守着一个煤油炉。几颗油氽黄豆，一盘素炒青菜，喝的滋滋啦啦，津津乐道。里弄新闻，洋场轶事，两眼圆睁，满脸油汗，争的来得个有劲。宿舍里犹如茶馆酒肆，把内心的苦闷，抛到九霄云外。
也有的老师傅，却是另一种活法。不用张扬，寻一知己。另起炉灶，搭伙做饭。各显自家手艺，精心调味。友情更胜亲情，惺惺相惜。饭后漫步田间，宽慰心中郁闷。身倦各回宿舍，梦里再续乡愁。探亲一道走，各归各家温旧梦。回厂二合一，再点煤炉续前缘。在精神孤寂，物质匮乏的境况下，互帮互助、资源共享，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单说一个老师傅，情况却与别人不同。自身成份不好，性情又懦弱。做事循规蹈矩，从不敢招惹是非。
老师傅的运气太不好了。小时候做豆腐，百般辛苦。成年在珠宝店学徒，有了一点积累。花十条小黄鱼（金条），盘下南京路上一个小门面，买了一部‘道奇’。买卖没开张，就赶上解放。铜钿没捞到，倒捞到一顶‘资本家’的帽子。
厂里的资本家，工资大多都是一百多块阿尼。他假积极，自动减薪，到老了才拿四十几块，真真是戆得咧，一塌糊涂。
但是老人家不气馁，总是笑眯眯的。穿着讲究，时髦洒脱，像老归侨一样。虽然和善，却谨言慎行。总是察言观色，发现一言不合，立刻转身开溜。只有那个会变魔术的半吊子老陈来了，他才喜笑颜开。
同宿舍的人各有各的事情，常常只剩两个人。青工小张趴在外间桌上写写算算，老师傅在里间吃老酒。喝得微酗，百般无聊，想找人说说话，便强拉小张过去。实在不忍心让他扫兴，小张只好做一个忠实的听众。
老师傅另倒一盅酒，摆在小张跟前，酒里放一颗杨梅。小张不会喝，守着雅致的酒盅，听他娓娓道来。
老师傅小时候很苦，起早贪黑地磨豆腐，还要挨打。
大一点儿了，到一家珠宝店做学徒。这段是他最美好的时光，老人眼里闪着兴奋的泪花。
老板对伙计不错。每个周末送舞票给伙计，让年轻人去舞厅潇洒。可以借店里的首饰戴，个个打扮得像阔少爷。回来再还回到柜上，丢了可要赔的。
老板常常带他乘飞机去云南进货，学了不少门槛。后来就让他一个人去进货。每次去之前，老板单另借给他一千块大洋。让他给店里办货同时，也给自己办点货。回来卖掉了，再把本钱还给老板。资本家这么精明，哪个伙计还算计他。
这段时间，他结了婚。而后在舞厅遇到一个知心女友，娶回来做姨太太。大太太贤惠，二太太温柔，生活非常美满。
解放了，买卖开不成，交公了。实行一夫一妻制，和二太太解除了夫妻关系。自己做了工人，虽然辛苦，倒也能忍自安。
二太太虽然离了，仍然情谊不断。知道他内迁，生活艰苦，常常寄些他爱吃的东西来。老师傅泰然收受，不把她当做外人。
“以色列有个地方，叫耶路撒冷。。。。。。”
老师傅没上过学，却对圣经非常熟悉。脑筋清晰，一段一段地讲，就像他小时候经历的故事。
老师傅有遗憾，有惋惜，却没有怨恨。或许是麻木了，不敢怨恨。
改革开放了，有一次在大食堂举办舞会。
老师傅从不凑热闹，这回竟也局促不安。终于忍不住，一个人去了。
回来时，脸上露出兴奋的光彩：
“忍不住，跳了几支曲子。实在脚痒。”老师傅不好意思地摇着头，腼腆地笑着，眼睛里含着兴奋的眼泪。久违的华尔兹，唤醒他生命里美好的回忆，难得见他这么开心。
第二天早上，老人家喊头痛。赶紧请医生来看，是中风前兆。送去医院，就再也没回来。
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人的光荣使命，就是一颗没有血肉、没有情感的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在哪里生锈、报废、回炉。
一屡青烟吹过，随风飘逝，化为乌有。老师傅终于在天国与太太们团圆了。
2015.5.劳动节

晏寨风情10《炸馒头》

礼拜六，小胡没回城里，约好女朋友明天来厂里。
在郊外的工厂待了一个礼拜，吃喝拉撒睡，都在这个一平方公里的围墙里。老年人也就算了，可年轻人的心是飞翔着的，怎么受得了这么单调的生活。一到礼拜六，年轻人早早地收拾东西，享受城市的花花世界去了。
那时候住房紧张，好多人家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没有招待客人的地界儿。各单位的房子也不宽裕，结婚好多年的青年夫妻，还在焦急地排队等着分房子。单身的职工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简直是在做梦。
年轻人搞对象，大多都在外面溜达，俗称‘压马路’。城市里有公园，或坐花荫，或荡游船，卿卿我我地腻歪半天。工厂在郊外，周围有大片的石榴树。虽没有公园那么浪漫，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休闲的时候，一对对男男女女淹没在石榴丛中。
一间宿舍，安排住三个人，这是领导艺术。两个人容易统一思想，狼狈为奸。三人为众，就打破这个平衡，可以避免年轻人犯错误。
小胡耍个小聪明，磨磨蹭蹭地对付那两个室友走了，自己悄悄地留下来。只等礼拜天女朋友来了，悄悄享受这难得的二人世界。
俗话说：三个和尚没水吃。平时三个人懒得抽筋，宿舍乱得像猪窝。这次赶上小胡有事，只好自己下辛苦，把三个铺位都收拾利索。该洗的洗，该藏的藏，宿舍总算能进人了。
第二天，快晌午了，长途汽车才到。小别数日，如隔三秋。情深意切，自有一番温存。
百密一疏。光顾着精神愉悦，觉出饥肠辘辘，才想起来没准备饭。
到了礼拜天，食堂只有大烩菜，没法招待客人。厂子周围是荒郊野外，连个饭馆也没有。
关键是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二人世界。上午她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下午还得早点出去等长途车。就这么几个钟头，分分秒秒都弥足珍贵。
天无绝人之路。忽然一瞥，邻床的小温床底下有一瓶油。
那时候每人每月定量只有四两油，买完饭票能剩下一两就不错了。这小子怎么攒了这么多油，满满的一瓶足有一斤多。
小温有一个煤油炉，常常自己做点饭，又省钱又好吃。看他的日子这么殷实，难免招人嫉妒。
小胡决定给女朋友做一顿饭。就用小温的炉灶，回来再打招呼。招待女朋友，上帝也不会怪罪的。
说干就干，盘点一下材料。这小温吃得真干净，除了几个馒头，居然什么也没剩。暗骂小温太抠了，干脆，就吃炸馒头。
那时候食用油紧张，能吃上炸馒头，也是难得的口福。两个人把馒头切了片，炸得焦黄，撒上白糖。你让着我，我让着你，甜甜蜜蜜。
送走了女朋友，把锅灶收拾干净。看着剩下的半瓶油，有点歉意。心想攒点油票，赶紧还给人家。
晚上大家回来了，看小胡美滋滋的，屋里挺干净，就明白怎么回事。
“哈哈，够贼的啊。是不是金屋藏娇了，老实交代。”大家起哄了。
“嘿嘿，嘿嘿。嘿嘿。”小胡笑而不答。
“你小子不会跌了哈活了吧。”小温追问。
“没有，真的没有。不过，把你存的油吃了，以后我有了油票就还你。”小胡抱歉地说。
“我没有油啊。”小温一脸狐疑。
“你就别藏了，我都吃了，你还装什么。”小胡说着把小温床下的半瓶油拎出来。
“嗐，这是锭子油，我修自行车用的。”
“啊。”小胡一听，罢哈咧。不知道还没事，一听是锭子油，肚子里有点闹腾，想呕，可又吐不出来。
锭子油是一种高级润滑油，特别纯净。用在仪表等精密仪器上，每台缝纫机只配几毫升。小温用在自行车上，真是暴殄天物了。
小胡翻来覆去地折腾一宿。肚子倒没事儿，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儿。又担心女朋友那边出什么问题，心急火燎地捱到天亮。一大早就打电话去问，居然也平安无事。
爱情就是这样，想不浪漫都难。
有首《七绝》说得好：
好事机缘巧算就，
单身宿舍共鸾俦。
情浓点点烛光宴，
错用邻家锭子油。

晏寨风情11《搓麻将》

陕缝在建厂的时候，正赶上极左时期。一切都因陋就简、大干快上。宿舍楼特别简陋，墙是干打垒，地是槽型板。楼板才五公分厚，楼上有什么动静，楼下听得真儿真儿的。
由于单身宿舍楼人满为患，只好把一部分空着的家属楼也当做单身宿舍。
小张的宿舍就在家属楼里。家属楼虽是一家一个单元，却几户共用水池和卫生间。每到下班，走廊里挤挤攘攘，洗衣、洗菜，做饭、聊天。说说笑笑，其乐融融。这里不像单身宿舍楼，要么都是阳刚伟岸，要么全是娇小阴柔。这里都是一家一户的，父慈子爱，妇唱夫随。有更多的儿女情长。
白天听惯了叽里呱啦的嘈杂，此起彼伏，就像一部交响曲。晚上在透风墙与薄楼板之间，时而有轻声的低吟，时而又爆发男女高音与童声的合唱。
尤其是冬天夜长，半夜里经常热闹一番。头顶上‘咣’的一声，大概是尿盆到位了。大人催促，孩子啼哭。终于小把戏踢踢塌塌下了床，哗哗的水响。‘咣当’被打翻了，“娘冬cei”地教训，噼噼啪啪地掌掴，歇斯底里地哭喊，扫把、簸箕一通乱响。犹如一场口技表演，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绝了。
上海人讲究保养。除了三餐，还要按时滋补。到了陕西，发现此地核桃特别多，而且便宜。于是便争相购买，除了给自己补脑，回上海探亲可以馈赠亲友。又经济，又有面子。经常看到一些老师傅骑着脚踏车，风尘仆仆从乡下回来，车子后架驮个大麻袋。然后楼里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开始东家三斤、西家五斤地分核桃了。
小张脑子慢，晚上总是听见楼上哗啦啦地响。心里想，这些人干嘛每天晚上分核桃，而且没完没了地折腾半宿。吵得睡不着，起来生闷气。同宿舍的老师傅告诉他，楼上不是分核桃，伊拉在搓麻将。
啊，文革扫四旧，不是把麻将都毁了吗。极左思潮排山倒海，怎么有人这么大胆。看来老百姓也学会说一套做一套了。
渐渐的知道，搓麻将早已悄悄的流行。不光老百姓，那些书记主任，下班后老酒吃好，少不了也溜到家属区摸上几把。
厂里的麻将有两种玩儿法。一种是推倒和，不带彩头，弄几枚小垫圈儿作筹码，打发寂寞的时光。
另一种要求比较高，是没有垃圾和的，一定是清混碰，一般两花起胡。输赢都是挺刮刮的人民币。
因为想赢怕输，所以格外郑重。之前先平心静气，把底气运足。沏好浓茶，嘴里含着一片人参提神。这时候家里的女人可不要讨没趣，跑过去发嗲要触霉头的。都说碰了女人会沾上晦气，会输钱的。
轮流坐庄，一搓就是一宿，个个脸上渗出厚厚的油来。赢了喜形于色，输了摔牌骂骰子。
有一位老师傅酷爱搓麻将，牌技不佳，牌运也不好。工资五六十块，也不往家里寄钞票。除了吃老酒，全扔在牌桌上。老先生牌桌不赖账，下了牌桌也不赖账。所有认识的人都借遍了，欠了几千块钱。只是一个劲儿地输，哪里有钱还账。老酒照吃，麻将照搓。活脱一个唐伯虎（拖不付）。
债台高筑，已经没有人肯借给他，怎么办？
他开始琢磨小青年。吃老酒的时候，拉上同宿舍的青工小刘，殷勤相劝，亲热得像一家人。看小刘喝得小脸儿红噗噗的，便一脸苦相。又是老婆生病，又是老家修房，开口借钱。小青年哪里知道后面还有这么个事，悔得肠子都青了。面子过不去，只好借给他。从此肉包子打狗，若想还钱，就得再借钱给他去翻本儿。不然就等到驴年马月吧。
家属从上海来厂里闹，厂里的债主们也集体发声。厂领导只好决定，把他的工资扣掉，每月只发给他生活费。其余的一部分给他老婆过日子，一部分按借债的顺序还给债主。从此这位老师傅只能站在牌桌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和牌了。
有一天，厂里来了两个人。据说从韩城的高手，一路打牌赢钞票，从来没输过。厂里有人不服，一定让他们在这里走麦城。各路麻星都聚集在一起，轮番和他俩对局。不料输的稀里哗啦，明明知道人家出老千，就是看不出破绽。
眼看天亮了，那俩人准备起身了。这边输红了眼，摘下金戒指拍在桌上。对方一看，知道要出事，走不了了。放下二百块钱，请大家吃早点。大伙看他们做事还算上路，再打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也就散了。
厂里知道赌博成风，只是碍着那些中层领导在里面，抓了不好看，只好装聋作哑。偶尔也做做样子，碰上几个倒霉小角色，捉去坐几天班房，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可是谁也不把这些小人物放在眼里，照旧天天嘻嘻哈哈地砌墙头。
改革开放以后，生活环境宽松多了。搓麻将也是公开的游戏，也不用小垫圈当筹码了。闲的没事小玩玩，一块、两块阿尼还是输得起的。有本事的人都去忙着捞钞票，搓麻将就显得小儿科啦，哪个还在牌桌上劳神费劲。哗啦啦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只是核桃比以前贵多了。价钿高，而且上海也不缺这东西，就用不着下乡去淘货了。
有人调侃曰：
楼上似听核桃响，
近前方晓搓麻将。
摸牌祷告帮帮忙，
出手三家胡一张。

2015-7-15．

晏寨风情12《扯证儿》

小文处对象已经三年多了。师傅、同事都开玩笑：啥时候扯证啊，等着吃你的喜糖咧。
小文总想调回北京，怕结了婚就调不成了，所以一拖再拖。眼看就快三十了，男方催得紧，只好准备结婚了。
国庆节回北京探亲，连带把事儿办了，临走前得把证儿扯回来。
九月初到厂里开介绍信。办事的人说：“这么晚了才想起来领证，到你走的时候，结婚证可能拿不到手。”
“还一个月哪，怎么会？”小文惊讶。
“你试试吧，有人去了七八次才拿下来。你也许运气好。”
小文不敢怠慢，拉上爱人赶紧去了晏寨公社。
虽说缝纫机厂是国有大企业，领导都是厅局级干部。可职工的户籍管理却在晏寨公社。无论迁移婚嫁，添丁加口，都绕不过这个小衙门。‘庙小神灵大’，可别把豆包不当干粮。
公社离厂子二里路，绕过秦始皇陵就到了。不知道哪位大仙管事，毕恭毕敬地打听。巧了，问的正是管事的人。心里大喜，谁说办事难，那是他没运气。
办事员是个黑胖的中年妇女。赶紧说明来意，递上介绍信。不料人家看也不看，大手一摆：“今天不办这个事儿，下礼拜二再来。”
“您不是在么，帮帮忙给办一下得了。”赶紧陪上笑脸。
“你来了帮帮，他来了帮帮，俄还干不干啥咧。去去，出去。”
硬是给轰出来了。
初次打交道，领教了农村干部的威风。没的商量，只好打道回府。
等到下礼拜二，俩人请了假，早早地去公社。人家还没上班，只好恭恭敬敬地候着。一等就是半天，胖女人就没露面。问谁都是一摇头，不得其解。
这下知道事态严峻了，照这么下去，来七八次办不成也是可能的。
再下一个礼拜二，带着干粮带上水，跟丫死磕了。俩人找个花阴凉儿，今天只当是逛公园，俩人踏踏实实说说知心话。
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下班，也没见胖女人的影子。
天已经擦黑儿了，又没戏了。爱人开始骂人，小文只是呆呆地不说话。
刚刚收拾东西要回，胖女人出现了。
“你两个寻俄做啥？”胖女人贵人多忘事，好像没见过他们。
“我们等你一天了，扯结婚证。”爱人带着几分怒气。小文心想，你不用说下班了就不给办。今天要是不办，就跟她打到领导那儿去，问问她这一天干什么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是你两个。看把俄忙的，不得闲。让你两个等恁晚。”胖女人脸红红的，泛着油亮的光彩。
胖女人叫着‘来来来’，把俩人领到办公的屋子。屋里一张三屉桌，一把椅子。胖女人坐下，接过介绍信：
“呀喝，都二十九咧，你们这些工人咋都恁晚。搁咱农村，娃都上中学咧。”
打开锁，咣当，把锁抽屉的圆铁皮扔在桌上。脑袋钻进抽屉里一通乱翻。
“嘢，结婚证咋没了。”
三个抽屉都找了，还是找不着。小文心凉了，节外生枝，今天恐怕又够呛了。
“不咋，等俄哈，俄去寻寻看。”胖女人回头出去了。
小文叫爱人赶紧跟着她，怕她跑了。
胖女人转身到了后面一排房，原来她家就住在后面。听她跟娃娃吵吵几句，翻腾一会儿，出来了。
回到办公室，看她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纸，放在桌子上，用手摩挲平：
“怂娃拿去包书皮皮了，还好剩哈几张。”胖女人笑吟吟的，看来她今天心情不错。
蘸上墨水，唰唰唰地龙飞凤舞。字不怎么样，运笔却潇洒。还没看清写的什么，大红公章嘭嘭盖上了。
“收好啊，恭喜你两个哈。”胖女人笑容可掬，显得那么可爱。
爱人千恩万谢地递上一斤大白兔奶糖。胖女人仔细看了看商标，掂了掂，笑纳了。
“今天撞了狗屎运，她好像挺高兴的。”出来了，小文悄悄地说。
“我听她跟娃说，今天有人请她喝了一天的酒。”
“怪不得她那么痛快。”小文攥着手里的结婚证，忽然有点伤感，忍不住抽泣起来。
“咋的啦，后悔啦。”爱人总是耍贫嘴。
“不是。一下就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傻丫头，早晚也得有这一天，你总不能老当姑娘呀。”看看夜色没人，抱住小文，拍拍肩膀抚慰她。
“好了好了，骚情啥咧。不早了，赶快回哦。”胖女人正好路过，被她看了一回笑话。
回厂的路上，小文仍然回不过味儿来。
“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只有死的过了。”
“别胡说。这么多年了，就像豁嘴子说话，肥（谁）不知道肥（谁）呀”。
“你真贫。”逗得小文破涕为笑。
去火车站接人的卡车回来了，大灯把路照得雪亮。俩人赶紧贴着路边站着。车厢上一片喧哗：啊，敢情他俩。。。。。。
小文躲在爱人身后：“坏了，让人看见了。”
“不怕，就是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了。”
“你讨厌。”小文在他胳膊上使劲掐了一把。他忍着让她掐，享受这火辣辣的幸福。
俩人紧挨着，十指环扣，手心汗津津的。
有首《忆汉月》，单说这段趣事：
插队年龄不小，
而立才得温饱。
结婚办证又发难，
诸事怎多焦躁。
等人心情好，
扯张书皮定终老。
图章落下泪纷飞，
从此改称他嫂。
2015-7-21

晏寨风情13《脚踏车》

当初一百个北京知青满身黄土走进陕缝厂，一个活人两只手，拎起箱子全家走，其他什么也没有。
当了几年农民，吃了上顿没下顿。到了厂里吃上了白馍馍，还发了那么多劳保，真像大观园里的刘姥姥，欢喜的不得了。每到休息日，穿上崭新的工作服，足蹬翻毛皮鞋，走在柏油马路上，神气活现。
上海的职工是本厂老人儿。厂子到了陕西，自己跟着搬了一次家，依然是当家作主的派头。本地的职工离家近，有那种‘我的地盘我做主’的豪情。除了生产经营，其它的衣食住行、水电治安，统统包揽，大有离开本帅就活不成的架势。
只有北京知青，虽说来自本省乡下，可没人把咱当乡党。想说自己是大城市的，又明明是刚从农村出来灰头土脸的乡下人。
不管怎么说，离开了农村，吃上了商品粮。就是不幸中之万幸，也就隐忍偏安了。
厂里的职工回家探亲，或者探亲回来，运输队可以派卡车接送。北京知青不知道，每次去火车站，同学们到处借脚踏车。
脚踏车官称就是自行车，那时候有个官方机构‘上海自行车缝纫机总公司’，专门管理相关的生产企业。可是上海老百姓有自己的个性，偏偏就叫脚踏车。你去跟人家说借自行车，人家一头雾水：“啥么子，阿拉么格。”只好咬着舌头学洋泾帮的上海话：“吓吓侬，把侬的脚踏车借博阿拉用用好不啦？”。入乡随俗，谁让咱们老是求人家呢。
单身职工，闲着也是闲着。一出门就跟打狼似的，少则几辆，多则几十辆，一路长龙，呼啸而过，蔚为壮观。
陕缝地处秦陵东侧，地势较高。去的时候一路下坡，鱼贯而下。回来可就难了，不蹬车不走，一蹬摇三摇，可苦了这帮男生。最要命的是秦陵前面有个一百多米长的大坡，空车也要下来推着走，何况后架上带个人。如果哪位妹妹发嗲不肯下来，对哥们儿来说真是考验。
众所周知，能带着人不下车，直冲坡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小成，另一个是位高中的学长。
小成人长得帅，身板也结实。不苟言笑，带副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的脚踏车后架是女生心仪的位置。不光是中途少下车，坐着舒服，更重要的是接近帅哥的机会。小成心里也有数，并不是什么人可以坐上来的。无可厚非，都是这个岁数，哪能不走心。
天长日久，后架上的乘客换了几个。小成并不急躁，仍然耐心地物色着下一个乘客。
每逢出行，小成借的车子一定是最新的，提前擦得一尘不染。大家集合的时候，不见他踪影。出发不久就从后面赶上来，精神抖擞，风驰电掣。敞开的纺绸小褂迎风飘起，就像飞车买药的肖飞，悠悠然、飘飘然，潇洒极了。后架上的女同学几分怡然，几分羞涩，引起一片惊叹，让其他男同学咽醋吞酸。
从临潼回来，离秦陵还有一段距离，同学们就下车推着走了。只有小成，提前运足气力。弯腰弓背，两腿紧蹬，臀部离座，直冲上坡。尽管最后已经左摇右晃，仍然带着稳坐在车架上的公主，越过坡顶，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后来小成做了专职脚踏车驾驶员，女朋友娇小可爱。据说有治家绝招，小成的胳膊常常有块紫青，从此便收了心。
大众男神，被某个人专属，不知道有多少女生羡慕、嫉妒、恨。正如小曲所唱：‘。。。相思薄倖那冤家，临风不敢高声骂，只教我指定名儿暗咬牙。。。’
另一位高中学长，最初成绩一般，没有出色表现。后来老大哥率先搞了对象，准嫂子是外厂的。老大哥终日奔波，路途劳顿，练就了一身好筋骨。开始一个人骑车来回跑，到后来带着嫂夫人，以至于有了小宝宝，三个人一辆车。老大哥兢兢业业，从来不让老婆孩子下来。看着那辆脚踏车真的像商标上的那只凤凰，就要腾空而起，瞬时冲上高坡。旁边的人无不感叹爱情的力量是如此强大。
也有人尝试过骑着车上坡，不施蛮力，以巧取胜。直行骑不动了就拐到马路对面，再拐回来。反正马路上没什么车，随便怎么折腾。来回拐几次，就像走盘山路，降低了运行的坡度，也能轧悠到坡顶。不过此法费时费力，还不如下来推着走轻快。
尽管骑车带人很累，还是希望后架上有个人。一路上说着聊着，不知不觉路也显得短了。如果碰上不爱说话的就惨了。车子更沉了不说，有了情况，交流不畅，就可能闹笑话。
有一次，天已经擦黑了。前面路上挖开一道沟，大伙儿减速绕过去了。骑车的河南小伙儿眼神差点儿，看见沟，已经到跟前儿了。一边刹车，一边喊‘沟，沟，沟。。。’。后面的大姐听不懂河南口音，以为他看见了狗，就没在意。正在冲下坡，怎么刹得住，俩人带车全出溜到沟里去了。
一辆脚踏车一百多块，还要凭票供应。能拥有一辆脚踏车，如同后来的一辆奔驰那么牛。知青分配工作时候已经二十好几了，再学徒两年，满师再准备成家立业，哪有能力买车。所以百分之九十九的北京青工都没有脚踏车。感谢陕缝的上海师傅们，感谢陕西当地的兄弟姐妹们。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真的由衷的感谢。
说起来那段日子，都是笑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傻。傻吃、傻闹、傻玩，卖傻力气。傻得好笑，傻得快乐。
有人打油一首：
人生苦乐一轮回，
糗事重提笑语菲。
借问当初恁给力，
莫非后座手持锥。

2015-7-25

晏寨风情14《退烧》

进厂第二年，小梁生病了。
学徒工经常泡病假。没病找病也得歇两天，反正学徒不扣工资。常常在把体温表用热水蘸两下，要不然就拼命抽几口烟，让心跳加快，骗出病假条来。
但是这次不是装的，他真的病了。开始是感冒，吃点药基本好差不多了。好多同事来看他，关心他，给他加了两层被子，又灌了两个热水袋。希望他发发汗，睡一觉就好利索了。
下午有人来探望，麻烦了，发现他高烧四十度。赶紧报告车间领导，
书记有点着急，急匆匆赶到小梁宿舍。
一进屋，看见小梁烧的满脸通红，精神倒还好，不是那么憔悴。桌上放着书本、钢笔，一副‘凿壁偷光’的样子，‘孺子可教也’。窗上少了一块玻璃，夏天时候被厂外的农民扔石头砸碎的。当时天热，钉了块纱布。这时候深秋了，冷风瑟瑟，甚感凄凉。
书记动了恻隐之心，当即拍板，先叫车送人去医院，通知总务科，赶紧安玻璃。
救护车叮叮当当跑了几十公里。到了纺织城医院，经大夫一检查，并不严重，烧也退了。打了两针，叮叮当当送了回来。
同学们围绕床前，端水送药的，打火做饭的，一通忙活。灌好热水袋，掖紧被子。大家终于放心了，明天准好。
第二天早上，大伙一来就傻眼了，怎么还是四十度。不敢耽搁，赶紧叫救护车往纺织城送。小梁也吓坏了，感觉自己没什么难受的地方，怎么就高烧不退呢？
到了医院一查，还是没病。仔细多查几项，也没问题。最怕打针，也只好撅着屁股，又呲牙咧嘴地捱了几管子。
回来以后，大伙讨论半天，也没主意。有人说，咱们有个同学的亲戚在纺织城医院，能不能叫她陪着去一趟。有了熟人好说话，说不定能给仔细查查。
这位同学被大家戏称‘蒙古大夫’，一般的扭了筋、崴了脚，都敢下手整治。有一次小王腮帮子掉环儿了，蒙古大夫让他叼根筷子，猛托一掌，‘啪’地山响。众人大惊，忙问怎么样？小王动了动下巴，说好了。
事后小梁问小王，是不是怕她手重，才说好了。小王郑重地说：真的好了。
蒙古大夫请来了，把情况说明，蛮痛快地答应了。赶快收拾东西，说走就走。等掀开被子一看，蒙古大夫乐了：
“嗐，甭去了。像这么着夹着两个热水袋，盖三床被子，不发烧才怪。听我的吧，撤两床被子，热水袋不用了。给他喝点凉白开，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和其他同学精心呵护、嘘寒问暖的态度相比，这位同学也太不温柔了。小梁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听她摆布。
到了下午，果然烧退了。胃口大开，吃了饭。第二天精精神神上班去了。
从此这事儿算落下了话把儿。每次提起，这位同学总是辛辣地贬损他一回：
“这不是折腾人嘛。有什么病啊，三分装的，七分是这帮人惯的。”小梁灰头土脸、哑口无言。
后来这位损友居然成了小梁太太，真是冤家路窄。
有一首《解佩令》说的是：
年轻真好，
没头没脑。
懒上班，常装病号。
一旦病笃，才知道、狼真来了。
药白吃，就不退烧。

亲朋心焦，
本人急躁。
无奈时，蒙医驾到。
一把掀开，恁多余、统统拿掉。
老爷们，不能忒娇。
2015-8-14

晏寨风情15【门庭若市】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从陕缝厂内迁到了晏寨，附近几个村子就发了财。一是厂里需要大量的民工，很多青壮劳力都进了厂，挣了活钱。二是物资多得没数，顺走了也没人知道。公安局把查获的赃物送回来，都不知道是哪个机器上丢的。三就是厂里连职工带家属一万多人，每月财务科都要发放十七万块钱薪水。这些钱一多半都得消费在这里。
宿舍区大多职工是上海迁来的。上海是个大都市，汇聚了天南地北的人，也汇聚了各省的风味，培养了最讲究吃的群体。
从上海迁到了内地，吃性不改。老师傅们无论拉家带口的，还是单身职工，大多都不吃食堂，自己开小灶。能飞的不吃苍蝇，带腿的不吃板凳。只要是能搁嘴里的东西，就有千变万化的吃法。
老乡们投其所好，把村里能吃的，还有能吃却不知道怎么吃的东西，统统送到厂门口来卖。时间长了，厂门口形成一个热闹的集市。而且不像农村其他集市那样逢五逢十，这里天天开市，风雨无阻。
老上海吃东西讲究新鲜。每天只采买当天用的东西，三分钱酱油，二分钱醋，半斤鸡毛菜，四两后臀尖。现买现吃，精打细算。
到了内地就没那么方便了。酱油、老醋、卷子面，基本从上海带过来，一带就得够一年用的。吃猪肉得到县城公家的肉铺去买，一次起码够吃一个礼拜。那时候没有冰箱，买来肉分别切成肉丝、肉片、肉末和红烧的肉块，全部加盐烧熟备用。唯有蔬菜，都是老乡当天到地里现摘现卖，倒是比上海的还要新鲜。
一大早，厂门口就熙熙攘攘。据说上海的菜场有点像北京龙潭湖的鬼市，半夜里做买卖，天不亮就收摊了。这里的老乡也迎合主顾的习惯，赶在工人上班前做一把生意，完事就各干各的了。
男职工逛集市是一种消遣，菜买好了不回去，拎着竹篮到处寻开心。起着哄，帮着同事搞搞价钿，拿卖菜老乡打趣一番，也是一种乐子。女职工好扎堆，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每天都有新闻联播。时而故作惊诧，时而哄然大笑。
本地有个顺口溜，‘刁临潼，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可是再刁也没有这些老油条门槛精。价钿七搞八搞，过完秤还要饶一点，付账时候再抹掉零头，便宜一定得占足。
有一次几个小青年围牢一个卖莴笋的摊子。老乡出价一角一斤，小青年说我们都要了。但是要叶子和茎分开了过秤。茎八分一斤，叶二分一斤。老乡觉得反正合起来还是一角，就答应了。
大伙便开始剥叶子，过秤。一百斤莴笋很快卖光了，大概卖了八十斤茎，二十斤叶。算算应该收回十多块钱，怎么只有六块多，怎么算也不明白亏在哪儿了。
常常看到有人蹲在菜摊前面，把豆角的筋择了，两头掐了，才让老乡过秤。也有的师傅让老乡顺便抓，称完分量交钱就走。问他怎么不挑一挑再买。师傅说，跟人家斤斤计较没意思，自己吃得仔细一点，不浪费，就全有了。
马路东头摆了两个早点摊，一个卖馄饨，一个炸油条，满条马路的是油条香味儿。
那个卖馄饨的，又要看锅盛碗，又要招呼收钱。忙里偷闲，还要包馄饨。一碗肉馅卖一天，左手一叠皮子，右手一只竹片。一抹，一攥，一丢，来得个麻利。肉馅不见少，馄饨卖了一碗又一碗，关键是味道调得好。清汤清水，虾皮紫菜，撒上香菜末，醒神开胃。来一碗馄饨，在隔壁摊上拿两根油条，稀的干的都有了。
炸油条的也是精神抖擞，手脚麻利。台子上一块白布盖着大块发面，足足好几十斤。切出一块，捋成一条儿，砰砰地剁成小块儿。两块一叠，扯成一尺长。顺着锅边下去，立刻膨胀起来。锅边立着年轻俊俏的女伙计，拿着二尺长的筷子。翻了个儿，面团变成胳膊粗的金黄色的油条。外面焦脆，里面蓬松，咔嚓一口，满嘴喷香。只这两个摊子，就抢了食堂不少买卖。都说他们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成万元户。
这天油条摊子没开张，老板娘在那里哭天抢地。原来炸油条的老板跟女伙计私奔了。丢下老婆孩子，万元户没当成，倒落得人财两空。这年头，人心不古啊。
厂里大喇叭播送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催着人们上班了，买菜的和卖菜的都急急忙忙进厂上班。只剩下一些老汉、老婆儿看摊儿。大门口冷清了许多，剩下的摊子都是瓜果梨桃，活鸡禽蛋之类的东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也不着急卖。
最受欢迎的是那个平箩筐的担子，铺着一层茶碗口大的小柿子。这是临潼特产，皮薄如纸，晶莹剔透。把皮捏住，一圈圈撕下来。一口一个嘬进嘴里，软滑甜糯，冰凉爽口。早先一毛钱买十个，后来吃的人多了，一毛钱只能买三个了。
小青年蹲在摊儿前面吃。按规矩先不交钱，吃完了数地上的把把儿算账。坏小子见老乡没注意，将柿子把儿扔得远远地。卖柿子老汉发现了，揪住衣服不肯放手。小青年吱扭半天，把钱扔下跑了。惹得老汉扯着嗓子，娘、老子的一通乱卷。
在厂门口，粮票也能当钱用。有了粮票，老乡就可以像城里人那样，在粮食店买粮，在饭馆消费。

那时候粮食定量供应，一般每人每月三十斤，一般都有富余。特别是锻压、铸造车间的职工，定量更高。男女平等，每人每月定量四十八斤，根本吃不了。一般买一只三斤的鸡要三块钱，折合九斤粮票。富余那么多粮票，每月可以多吃两只鸡，等于加了两级工资。女生吃的少，那就更不用说了，这可是大大的福利。
中午，厂门口来了几个外地人，地上摆着崭新的电扇。原来是山西某军工厂的职工，单位转产民品，生产电风扇。厂里发不出钱，就拿电风扇当做奖金。职工家里电扇多了就想换台缝纫机。于是就采用原始社会商品交换的方式，以物换物，互通有无。军工出产的东西，质量一只顶，比较商场的价钿还是蛮合算。虽说拿缝纫机换电风扇，好像亏了。可那时候电风扇是时髦的物件。谁家有了电风扇，生活又上了一个档次，所以还是蛮吸引人的。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有人风风火火地往厂门口跑。原来一个生产队的牛滚了坡，队里把牛杀了，拉到厂门口来卖。厂里人听说了，奔走相告。好似一群狼，整头牛顷刻被陕缝厂抢光。
我们知道晚了，还好剩下一段牛脖子，兴高采烈买回来。剁成小块儿，炖了一脸盆。晚上呼朋唤友，杯桄交错。嗞啦一口酒，吧嗒一块肉，咥了个痛快淋漓。
下班后，厂门口还要热闹一阵子。人们吃了饭，聚到一起吹吹牛，也踅摸有什么没卖掉的东西，讨点便宜。
一位老师傅，拿着厂里最高的工资。每月一百三十八块，顶三个二级技工的收入，却不肯花钱改善生活。偶尔在食堂买一份好菜，要分着吃三顿。上面的一块肉用来咪咪老酒，下面垫的青菜留着吃一顿米饭。剩下的菜汤，还能下一碗面条。‘成由节俭败由奢’，老师傅曾经精打细算开起了工厂，搁现在的话说，也算‘成功人士’。可惜时运不好，混了一顶资本家的帽子戴戴。
这天晚饭吃好了，老师傅到厂门口转转。看样子这几天太素了，想破费几钿打打牙祭。刚好看见老乡卖一只死鸡，只要一块钱。老师傅捡到了便宜，赶紧把鸡抢到手里，掏钱付了账。
一帮闲人围上来说，鸡已经发青，肯定是中毒死的，掼它伊吧。
老师傅也看出不对劲，恨自己太心急，也恨他们不早说。拿回去害怕吃坏了，扔掉又心疼那一块钱，拎着死鸡出了汗。有人掏出一块钱，让他把死鸡扔掉。老师傅狠狠心，扔了鸡。回头看，人家把钞票又塞回口袋里。铁青着脸，悻悻地回去了。
在食堂一角两分钱就能买一份青菜大块肉，这一块钱损失，老师傅要吃一个礼拜盐水煮面条了。
天色暗了下来，还有一只大公鸡没卖掉。这只鸡站着有二尺高，足足有六斤多。雄赳赳气昂昂，毛色特别漂亮。奇货可居，老乡死咬着价不肯贱卖。
眼看人快走光了，来了一个小青年，要给探亲回来的女朋友接风摆一桌。拍出十八斤粮票，老乡还是不撒手。大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合：“天不早啦，卖了吧。咯个小赤佬是戆大，不然谁肯出这个价钿。卖给伊算啦。再拿回去么啥意思啦。”
七嘴八舌说得老乡没了脾气，接过了粮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青年买到了可心的大公鸡，满心欢喜。又想到被人戏称戆大，有点不惬意。边走边恨恨地嘟囔，“讲人家戆大，侬自家戆大也不晓得，瘪三。”嘟囔过了，心里落慰多了。
天黑了，人们渐渐散去。马路上留下一溜占好的摊位，有的是几块砖头，有的是一个破筐，也有的压了一块塑料布。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摆成一溜，整整齐齐。
2016/4/18

晏寨风情16《小把戏》

孩子是家里的宝贝儿，不知道怎么疼才好。喜欢极了就搂在怀里亲，狗儿啊、肉儿啊地叫着。

在大户人家，无论孩子多大，都叫少爷、小姐。一般小家小户的就不那么讲究。在老北京叫小小子儿，陕西叫碎娃，上海叫小把戏。最喜欢上海的叫法，透着那么喜欢，那么俏皮。

立冬那天，谁也想不到北京会这么早下雪。冬储的大白菜堆在马路边上，来不及苫盖，只能从雪里扒出来卖。

预产期已经过了两周，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好住进医院，等待安排刨腹产。

主治医生做了检查，没发现什么异常，交代几句就下班了。她刚走不久，护士急急忙忙叫起值班医生：“快，快，不好了。**床羊水破了，小孩脑袋已经出来了。”

小孩生下来无声无息，护士在屁股上啪啪打了两下，才哭出来。小把戏非常不情愿地来到这个世上。

初为人父，喜上眉梢。高兴之余，又有点遗憾，宝贝来得忒早了一点儿。

因为那场不得人心的大迁徙，把他的父母裹挟到陕北农村。从离开的时候起就悔青了肠子，故土难离啊。从此一直有个心病，说什么也要把自己弄回来。

在农村熬了四年，又分配工作到了工厂，这个心病始终在心里搁着。因为政策上有个潜规则，单身还有可能调动，成家就基本没戏了。所以即便俩人关系敲定了，结婚的事情也一直耗着。

在那个年代活着像条毛驴，什么事都被牵着走，没有一点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让你下乡就得下乡，分配你什么工作就得干什么工作。就连生孩子的事都是摁着脑袋来的。家还没安顿好，小把戏就出生了。

在厂里‘母子楼’分到一间8平方米的鸽子笼，支起来一个家。刷房子，买家具，做窗帘，勾台布。没有过分的念想，只能死心塌地的在这儿过日子了。

小把戏在娘胎里就不愿意出生，到了这个世界也不爱言语。想让他享受大城市的生活条件，把他寄放在北京的奶奶姥姥家。这小子知道父母不在身边，半夜里不睡觉，坐在窗台上张望。家里来信说了，心里难受，就把他接回来。虽然条件不好，总算一家团圆了。

可咱这儿条件跟北京比，不是差一星半点儿。北京的食油定量是半斤，咱们这儿才给四两。吃点儿肉还得跑代王排队买肥膘儿，北京人已经捡瘦肉吃了。每次回北京，都像刘姥姥，看什么都新鲜，吃什么都香。有像炮弹那么粗的火腿，有各式各样的豆制品。就连感冒药都变成甜丝丝的速溶冲剂。人们穿着轻巧保暖的登山服，脚下咔咔响的高跟鞋。干脆爽朗的京腔，听着就那么自信、足兴。吃着、看着、听人家聊着。心里酸酸的，一点底气也没有。在俺们陕西，孩子连牛奶也喝不上啊。

一失足千古恨，谁让你当初脑子一热，迁出了户口。大人倒霉也就算了，可是让孩子扎根在那儿，以后连个亲戚也没有，不是造孽是什么。

天蒙蒙亮，宿舍区青烟袅袅。楼道响起噗噗啦啦的蒲扇声，此起彼伏。各家的男神们都在歪着脑袋扇炉子。把煤炉扇旺，煮一个鸡蛋，再熬一碗豆浆，给老婆孩子补补身子。再给自己熬一碗玉米糊糊。

小把戏打小不在父母身边，对父母不亲热，有点犟头犟脑。

才三岁，上幼儿园就不让大人送，看大人跟在后面就发脾气。看着小小的身影一摇一摆地下楼，孤单单走过街道，进了教室，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高音喇叭响起来，幼儿园门口熙熙攘攘。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哭哭咧咧。把孩子交到阿姨手里，妈妈一步三回头地往厂区跑。戴歪了帽子，扣错了衣襟。自从有了小把戏，年轻的妈妈们顾不上捯饬自己了。

小把戏吃完午饭，必须上床睡觉。小孩子精力旺盛，哪里睡得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敢说话。没事儿干就拆被子玩，一天拆一个角。几天下来阿姨说话了：喏，你家的被子好拿回去汏汏清爽啦，你儿子帮你拆好了呀。

快下班时候，阿姨把孩子们收拾利索，排排坐好，等家长来接。小把戏见了爸爸妈妈，第一件事就要嘘嘘。赶紧扒开裤子在路边哗哗，一个孩子尿，所有的小把戏都跟着尿。马路两边站着的、蹲着的，稀里哗啦，成了幼儿园门口的一道风景。

小把戏在一起吵吵闹闹，还没有世俗观念。打起架来没轻没重，也不管你是谁家孩子。有一次阿姨把电话打到车间，说把人家孩子打破了。赶紧请假去幼儿园，被打的小孩已经被家长接走。倒霉的是，那孩子的父母是厂里大大的领导。

三线工厂最大的弊病就是工作与生活搅在一起。无论谁得罪了人，有可能牵扯到家里其他人。小把戏冒犯了领导的千金，怎不让人诚惶诚恐。

平时怕跟领导打交道，走路碰见，都远远地避开。现在没办法，毕竟自己的孩子闯了祸。怀着万分歉意，硬着头皮登门谢罪。领导夫妻倒蛮大度，客客气气地没有怪罪的意思。而两个小把戏早就摒弃前嫌，拉着手欢天喜地玩去了。  

有人要回北京探亲，小把戏听见了。不用父母答应，马上自己收拾衣服，非要跟着人家走。啥时候想了，再托人带回来。好在还小，不用买车票。像一件行李，在铁路上拎过来又拎过去。

几年过去，脑子已经麻木了，也不想调回北京的那回事。眉户、秦腔听起来已经不怎么刺耳，酿皮儿、肉夹馍吃起来也喷儿香。鼻音越来越重，粗话越来越多。

到了春节，各家聚在一起过年。不是亲戚，却比亲戚还亲。串门，喝酒，侃大山。小把戏自告奋勇，走东家串西家，把叔叔阿姨和小伙伴请到家里来。大伙也不分是在谁家，有人动手烧菜做饭，有人抢着刷锅洗碗。也有人负责哄一帮小把戏，叽叽喳喳，其乐融融。

小把戏给家里带来了心灵慰籍。无论多忙，多么沮丧，只要拉着他温暖的小手，听他说那些不着边际的童稚妙语，多少烦恼瞬时烟消云散。有时候发愁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转而又希望他不要长大。有这样天真烂漫的小把戏，让人乐不思蜀，忘记了乡愁。

有人填一首七绝，道出其中的甜酸苦辣：

每到中秋恨月光，

常将苦酒灌愁肠。

朦胧稚子初学步，

且把他乡做故乡。

2016/11/25

晏寨风情 17《厂里流行高跟鞋》

自从陕缝厂迁到晏寨，就成了本地区，乃至陕西省的时尚中心。从饮食起居到衣着打扮，都是名副其实的领跑者。

极左时代，扼杀了人们对美的追求。素面朝天，衣着单调。一眼望去，除了灰的就是蓝的，乌泱乌泱的。左胸口袋露出一根雪白的口罩绳儿，方显几分俏丽。若要分清男女，只能看脑袋上是秃瓢儿还是小刷子啦。

咱中国人最重视足下风情。自古就有‘脚上没鞋穷半截’的说法，可见鞋在人们服饰中的重要地位。

60年代初男女普遍流行的是松紧口布鞋。因为省去了鞋带儿，穿脱方便，北京人它叫‘懒汉鞋’。因为男女皆宜，就省略叫做‘懶鞋’。又分别有‘片儿懒’，‘白边儿懒’，‘黑边儿懒’，‘条绒懒’，‘布懒’的多种叫法。

在上海这种鞋叫‘相巾鞋’。起初不明白‘相巾’两个字是怎么来由。按理说应该是唱戏的行头，用在戏台上宰相的穿戴，可跟鞋不粘边儿啊。翻遍《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也找不出答案。后来通过逆向思维，脑洞大开，终于有了可信的解释。那时候给文化给割了命，文字也没了章法，任意涂抹。大白菜写成大白才，电影院变成了电井彡院。这懒汉鞋用的松紧带里有橡皮筋，而人们偷懒把橡皮筋简化为‘橡筋’。又嫌这俩字笔画多，再偷懒就写成‘相巾’了。写着省事了，解释起来可就费劲了。

那时候很少有穿皮鞋的，只有大院里的孩子，把他爹的旧式军靴穿出来，神气活现地得瑟。商店里大多卖的是翻毛皮鞋。一双模压底翻毛皮鞋要12块铜钿，够一个家庭半个月的挑费。而且穿起来也不光鲜，容易被看成劳保鞋。后来上海出产一种模压底的黑色猪皮鞋，‘掐快陆搞摁’（七块六角五）。价钿不贵，又有台形，很受男士欢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物质多么匮乏，动动脑筋动动手，一样把生活打扮得五光十色。厂里有人用砂皮把劳保皮鞋打磨光，擦上黑鞋油，锃光瓦亮。走在马路上，还以为是真正的黑皮鞋呢。

女士总是会打扮。尽管扫除一切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服饰上的花样还是层出不穷。仅衣服口袋就弄得千变万化，有明袋、暗袋，平袋、斜袋，叉袋、立袋，挖袋、贴袋。林林总总，繁不胜繁。脚上的鞋渐渐有了花样，秋冬穿‘五香豆’，春夏穿‘丁字梁’。‘丁字梁’由长到短、由短再变长，七七八八地折腾几个来回，不断地变换式样。直到八十年代初，被红卫兵小将刀劈斧凿、批得一塌糊涂的高跟鞋，悄悄的出现在厂里的马路上。

以前中国的时尚中心有好几个，有俄罗斯风情的哈尔滨，有西方风格的上海，有港澳派的广州。文革后杜绝一切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全国上下，一片肃杀，搞得人们灰头土脸。

那时候北京二里沟有个谈判大楼。那里的外贸人员经常收到外国人送的小礼品。一般东西积攒到年底，就分发给大家。但是这些人纪律严谨，不太张扬。得到时髦的东西也藏着掖着，对时尚潮流影响不大。倒是文艺团体的演员不甘寂寞，经常推陈出新，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衣服不能随便改动，最多加两道‘搡’，衬出腰身来。变化最多的还是脚上的鞋。

最初打破‘懒汉鞋’一统天下的是海政文工团的女兵。人家把‘老头乐’那样的尖口布鞋，上面加了一条袢。男鞋女穿，显得清新又俏皮。这种一字袢的式样在从前本来是男人装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女生的专属。并且由尖口改成方口，70年代末又改回尖口。80年代初又改成圆口，并且加了一寸高的后跟。穿上带跟儿的鞋，身体就挺拔起来，亭亭玉立。这个不安分的改动被默许了，代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高跟皮鞋，终于死灰复燃，渐渐地出现在北京街头。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把人们侵蚀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与大城市联系密切的陕缝厂，怎么能落在时尚的后面。有职工探亲回到厂里，率先穿起高跟鞋，给沉闷的工厂带来亮丽的色彩。

刚刚开始穿高跟鞋，人们还羞羞答答的不习惯。一寸半的高跟，走起路磕磕绊绊的。没过多少日子，三寸、四寸的高跟也不在话下。周末晚上，大食堂里人头攒动。随着悠扬的华尔兹，人们翩翩起舞。头上流光异彩，脚下鞋跟欢快。嘣嚓嚓，嘣嚓嚓，衬托出陕缝厂改革开放以来的一派繁荣。

满清皇帝乾隆曾经口不对心地表白：朕为君，煞是辛苦。

这皇帝老儿有点矫情，养尊处优。挪动几步都得让人抬着，哪知道什么才是真的辛苦。

就拿穿高跟鞋一件事，足以说明为女人的不易。高跟鞋虽然能衬出条儿顺，挺胸抬头，身姿阿娜。然而长时间欠着脚走路，像京剧花旦踩着跷，痛苦不堪。女为悦己者容，为了美貌如花，不得不受这个罪。真是‘一心赢得情郎顾，强忍脚下痛钻心’。

烘漆车间的小刘旅行结婚，北京上海转了一大圈，拍了不少照片。长城山顶，旭日冉冉。小刘穿着新买的高跟鞋，一只手摆出剪刀指，笑靥如花。

大家赞叹小刘毅力可嘉，居然穿着高跟鞋爬上长城。新郎官却道出秘密，原来聪明的小刘有办法。穿着平底鞋出门，包包里带着高跟鞋，照相的时候再换上。不耽误臭美，又不受罪。你看照片中她另一只手藏在背后，那是拎着旅游鞋呢。

70年代英国的女权主义者发动一场示威活动，倡导女人拒绝为男人打扮。不搽胭脂粉，不穿高跟鞋。

没过几天，大家觉得邋里邋遢的实在难受。没有惩罚到男人，反倒让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不得不草草收场。看来美是社会共同的需求，不仅仅是为了别人，更多的是为了自己。

高跟鞋也叫做‘船儿鞋’。女孩子‘脚踩两只船’，底气增加不少。交朋友时候挑三拣四、百般挑剔，欲擒故纵、得陇望蜀。小伙子们搞对象更难了，免不了给人家当备胎，候缺替补。

有一首《西江月》，单说的是高跟鞋的爱恨情仇：

脚下增辉不少，心潮偏爱逛街。窠窠莲步走石阶，难掩新奇喜悦。

强忍钻心痛痒，依然笑靥不迭。比肩高过孩他爹，休怪痴情臣妾。

2017/6/10

晏寨风情 18《回家路漫漫》

陕缝是个内迁大厂，职工大多是外地人。晏寨虽说是好地方，终归不是故乡。心底的乡愁时不时地涌上心头，久久不能释怀。暗地里都有一个冥想，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家乡。但是这仅仅是个奢望，在壁垒森严的户籍制度下，回乡之路比登天还难。

从农村分配进厂的知青，忽然看到了一丝前途的光亮。在农村几年的荒废，才知道珍惜来之不易的的工作机会。努力学习，钻研技术，把陕缝作为施展人生价值的平台。几年过去，渐渐地有了起色。有的成了技术骨干，有的成了中层干部，也有的成了工程技术人员。

老张有点戆头戆脑，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主儿。别人都成双成对的成了家，他仍然认定那个不可能的愿望。因为结了婚就不能调动了，所以一直没搞对象。万一老天爷开了眼，不是就调走了么。

偏偏的有一个同样死心眼的小筠，也死扛着不找对象，生生把青春年华耽误了。

到了冬天，厂子周边是荒郊野外，除了宿舍没地方待。所以没对象的就得给有对象的腾地方，让人家有个说心里话的场所。老张和小筠都没对象，俩人都得发扬风格。东躲西藏地没地方待，鬼使神差地凑到了一起。时间长了，两个榆木疙瘩也开了窍，不再等那个没谱的调动了。就这样还耗了好几年，觉得彻底没希望了才结婚。

成了家，有了小把戏，本来已经死心塌地了。忽然政策剌开了一个口子：支援内地的单身职工，可以调回原籍。

眼瞅着几个孤独坚守的同事修成正果，欢天喜地迁走了。心里那个悔呀，再坚持两三年，不是就顺理成章了吗。

两口子知道命不济，不再有非分之想，听天由命吧。偏偏小把戏不争气，从小寄养在北京，一回到临潼地界就起水泡，发烧不止，不得不送回北京。折腾几次，索性就不接回来了。小筠请了长假，陪着孩子在北京看病，顺便也想找找调动的机会。

平头百姓没路子，调动的渠道只有一个，就是踅摸在北京工作的陕西籍人对换工作。那时候为了改变城市里的阶级成分，把许多复员军人安排在北京。如果找到其中陕西籍的，又想调回家乡的人，这就烧了高香了。

所谓调动工作，其实关键是户口。没有北京户口，就没有粮票，也没工作。没粮食还能对付，有不要粮票的油饼，6分一个，一天有十个也够了。没工作就惨了，年纪轻轻的，靠什么生活啊。

进北京的户口特别抢手，对方的要求也高。约定俗成的起码要补贴对方5000元。这在当初可是天价，改革开放才十年，万元户还是凤毛麟角。这些人真是福气，调回陕西就能发家致富了。

就这样还有附加别的条件，要多少条烟，或者缝纫机、手表之类的。这还不算什么，也有的人狮子开大口，要求解决家属城镇户口，那就没法谈了。

心诚则灵，感动了上帝。小筠苦等半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拿着调函兴冲冲地回到厂里。

据说厂里一年只有两次研究这种调动的会议。等到开会，即便批准了，调函也失效了。而且厂子住房紧缺，走一户就能腾出一套住房。所以只批准两口子一起走，不准夫妻一方调离。厂里也有为这事离婚的，老张忌讳这个。好不容易有人疼，让他离婚，那还不如把他杀了。

老张找到厂领导苦苦相求，说到家里老人没人照顾，说到小把戏的特殊病情。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并且信誓旦旦立下军令状，两口子肯定都走，如果走不了，主动离职。情深意切，终于感动了领导。

下一步是主管的劳动局。据说衙门里的老爷不好伺候，往往把调函往抽屉里面一锁，十天半月也是他，仨月半年也是他。找关系去可以催催，没有关系，锁上几个月事儿就黄了。

老张两口子窝窝囊囊的，哪儿去找关系。愁死了，只能硬着头皮闯了。

在西安一个僻静巷子里，找到劳动局办公地方。屋里没人，问问别的人，说人出去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老张抖个机灵问办事的同志贵姓，说姓刘。

老张忧心忡忡地坐了一天，反复演练一百遍，琢磨着怎么说才能让大老爷高抬贵手。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刘同志回来了。脸上红扑扑的，喜形于色。老张赶紧站起来：

“刘司，你可回来了。”

“你伙来了，啥事么？”刘司醉眼迷离，记不清老张是哪个熟人介绍来的。

“找你还有啥事，不就是这么。”老张意识到他认错人了，接过话茬把调函递过去。

“自己人么，没麻达。”刘司非常爽快，唰唰唰签了字，打开抽屉，啪的一下盖了章。

完了事，刘同志拿起调函，端详起来。发现不是熟人交办的事，脸一下子拉长了。

“你这大笔一挥，嘚是就没别的事了？”老张不知就里，还继续抖机灵。

“你倒是让俄看完，行么。”刘司猛地抬头，一脸凶相，懊丧中带有几分愠怒。

“是是是，您看，你看。”老张吓了一跳，心灰了半截儿。担心他把调函塞进抽屉，就玩完了。老张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那张纸，思忖着要不要抢过来就跑。

刘司迟疑一会儿，咂了几下嘴巴，把调函重重的摔在桌上。“拿去。”

老张如逢大赦，点头哈腰地退到门口，带上了门，回头就跑。

到了街上，顶在嗓子眼儿的心猛地落下，有点晕。看见身后的马路牙子，一屁股坐下。定了定神，打开调函仔细看看，‘同意’两个字龙飞凤舞，鲜红的印章油墨未干。好俄那亲乖乖吔，敢是老天爷开了眼。

小筠不敢耽搁，拿着调函回北京了。到单位办了手续，娘儿俩都上了户口。接着就以夫妻两地分居为由，申请老张的调动。求爷爷告奶奶，拐了七八个弯地托人。两个月后，老张终于把调函攥在手里。但是单位只是接收挂靠，工作还得自己想办法。

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只要能回北京，要饭也饿不死。人到中年，什么前途、事业，玩dan去。

兑现了对厂领导的承诺，而且是单人调出，相对于对调的手续要简单多了。剩下的就是到各个部门销账、打包、运家具。自有兄弟们帮忙，一切都妥妥的。

接着挨家拜会一起混了多年的难兄难弟。面对一双双失落的眼神，老张心里五味杂陈。每次有人调离，都刺疼老张脆弱的神经，此时深刻体会到大家的心情。有人捶疼了老张的肩膀，怨他有如此神通却深藏不露。哪知道老张也不过是个泥菩萨，碰巧赶上天旱河干了而已。百口莫辩，辛酸自知。

再看一看工作过的地方。车间上上下下每一个角落都有自己的身影，每一台设备都有自己的手印。在这里出的工伤，砸得手背皮开肉绽。在那里出过事故，受批评懊丧好几天。鼓风机在轰鸣，铁水在飞溅。气缸噗嗤噗嗤地伸缩，流水线静静的运转。平时对这些司空见惯，甚至还嫌这里的脏乱。忽的就要离开了，反倒感到那么亲切，恋恋不舍。

再看一看共事多年的师傅和同事们。老张刚进厂时候，师傅们还是中年。记得进厂第二年去上海出差，师娘拉着两三岁的小囡，送老张走了很远。问师傅在那边怎么样，吃得习惯不习惯，上班辛不辛苦，下班和什么人在一起，要好的同事是男的，还是女的。种种细节，面面俱到。思念之情，令人感伤。

师傅们手把手教会了我们干活，也教会了生活。锯、锉、錾、铲，一丝不苟。煎、炒、烹、炸，样样解馋。言传身教，如父如兄。后半辈子的美好人生，多亏了这些年师傅们的面提身授。十几年过去，他们已经渐老，还要继续承受着抛家舍业的煎熬。这些人背井离乡，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奉献在晏寨这个地方。

准备就绪，就等着车票了。临完事却出了岔子，弄得老张灰头土脸。由于住房紧张，老张腾出的房子，厂里已经有了分配方案。一个兄弟结婚没房，便要抢占下来，求老张给个方便。老张动了恻隐之心，交房的时候，暗地里留了一把钥匙给了兄弟。总务科验过房子，锁了门就给老张办完了手续。后面的事就甭说了，兄弟搬进去了，总务科告到厂里。负责的老领导到处找老张，恨不得把他吃了。

当初小筠对调的时候，老领导是替老张担了保的，厂里才网开一面，顺顺当当的开了绿灯。自己却不知深浅，给恩公惹了大麻烦。事已至此，老张羞愧难言。无颜相对，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到了北京，站在马路上。跺了跺脚，实实在在踩着老家的土地上。离开故乡二十年，恍如隔世。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多少次被排斥的白眼。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谁想到绝处逢生，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一切交割完毕，户口本上重新加上自己那一张卡片，老张的眼睛模糊了。1968年冬天，交了五分钱，眼睁睁看着这张卡片被扯下扔在一边。当初傻呵呵的没觉得事儿多大，谁知道再找回这张卡片这么难。哭爹喊娘地折腾了二十年，临了几乎倾家荡产。

有首《西江月》，单说回乡路之艰难：

少小西行千里，

双亲泪眼哭干。

家财散尽始得还，

只为膝前问暖。

 

出走孑身孤影，

归来子慧妻贤。

箪食瓢饮也心甘，

了却半生心愿。

2018/4/17

铁良带您回忆曾经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