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碎在铁轨下的花朵

湘西妹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姚雅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弟弟,我今天眼睛皮老跳,老跳,不会有么事吧?放学回家路上我很担心地和弟弟说着心事。</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属于那种家世让人瞧不起的孩子,小小年纪心事重重是必然的。推开家门,听到里屋的声音,弟弟紧觉地折回来提醒我,姐,那个脑壳油光光的癫子婆又来哒,难怪你眼睛皮会跳呢。我站在外面发了好一会儿愁,才推门进屋。家里来客了去打个照面,在我们家教里是逃不过的礼数。我和弟弟站在客厅里,嘴里叫着妈,眼睛却都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大人让我们叫三姨的癫子婆。</p><p class="ql-block"> 没等我妈吩咐,我一个眼色递过去,弟弟赶紧一起同我叫过三姨,那癫子婆正拉着我妈的手拉家常,站起来顺手拿了床边凳子上的一个漂亮的冰铁盒子招呼,来,来,三姨给你们带了糖来吃。妹妹你好福气啊,生了这么一双好儿女,又聪明又漂亮。我妈赶紧上来挡住三姨的手说,就要吃饭了。不是我讲你,你也太攒了,孩子还小,不能委屈了他们……我们转背时听到三姨小声责备我妈。</p><p class="ql-block"> 弟弟小声和我嘀咕,姐,我敢保证今天饭桌上肯定有榨菜肉丝。我撇撇嘴说,反正也吃不到,有没有都与我无关。不过那个疯婆子每天都要吃榨菜肉丝,我妈好痛苦哦。</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月,我妈还没有解决“历史问题”,在家里当家庭妇女,全家靠已“恢复公职”的父亲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我们不可能天天吃得起榨菜肉丝那样的富贵菜。可是每次只要疯婆子三姨来了,我妈硬是变戏法一样地每天都会给她变出一小碗榨菜肉丝来。这一碗榨菜肉丝我们是不吃的,弟弟有时候忍不住伸筷子,我妈会拿眼神盯他,他只好怏怏地把筷子缩回去。好菜紧着客人吃,这也是我们的家教。</p><p class="ql-block"> 三姨每次一来,我的小房间就会被她征用,她倒是愿意和我一起睡,可我不愿意。她脸上擦很厚的雅霜,头上擦很多桂花头油,香气熏得我快背过气去。她睡觉还打鼾,弄得我睡不好,第二天上课打瞌睡挨老师批。我宁愿搬个小枕头睡到客厅长木凳子上去。爸妈怕我着凉,叫我他们挤一床。我爸是个讲究规范行为的人,睡觉不能翻身不能动,稍微一动他就会大声呵斥。每次受了委屈我就恨死那个油光光香得臭死人的三姨,要不是她赖在我家,占我的房间,我会受这委屈嘛。这个癫婆子每次来一住就是半个月以上,我和弟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她快点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三姨的不满一直在积累,放学路上我和弟弟商量着想法把她赶走。回到家,静悄悄的,大概我妈又领着三姨去菜场买肉和榨菜去了。姐弟俩蹑手蹑脚推开三姨的房门,跑到两屉柜上拿起两个玻璃瓶一口气跑到很远的街边垃圾车旁,气还没喘匀,弟弟手一扬准备往上抛。我拉住他的手嚷嚷着,让我先擦点试试。打开玻璃瓶盖,一股香气冲出来,啊呀真好闻哦!难怪那个癫子婆天天都擦。我的好奇得到了满足,一边叫一边脸上头上一顿乱涂,弟弟过来闻闻,真臭,顺手一抛就丢上了垃圾车,两个人一阵疯跑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三姨在房间突然大叫一声“啊呀呐……”爸妈惊得直往她房间奔。只见平日里整整齐齐,光光亮亮,香喷喷的三姨这会儿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呼天抢地大哭大叫起来。爸妈问清楚原因,立刻转向我们。姐弟俩作死抵赖,最后还是顶不住了。不知道爸妈哪来的那么大的火气,从来讲究教育孩子只动口不动手的爸爸,那一次对我们姐弟动手了。三姨知道我们把她心爱的东西丢垃圾车里去了,反倒停下来不哭不闹了。她痴痴地想了一会儿,对我妈说,妹妹,看来孩子是厌气我了,我来你们家给你们添了几多麻烦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老王去了,我也没有生养,心里一直把你们当亲人待的。不行,我该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三姨边唠叨边收拾她的行李,爸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跟着他后面转来转去,不断地道歉,三姐三姐,你莫跟孩子一般见识,他们不懂事,我们大人不嫌弃你的,你是我们的亲人啊,我们一直很感恩你的。</p><p class="ql-block"> 三姨终归是犟着走了,爸妈去火车站送她,回来已经很晚了。我和弟弟睡着了,我爸执意要把我们叫醒,他默默抽了一阵烟才开口。他说今天对你们动手是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冒犯客人那么简单。我们从爸爸口里第一次听到了关于三姨及她和我们家的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姨年轻时既聪明又漂亮,在家排行老三,因为家里是湘西苗医世家,家境殷实,家人都称她三小姐。三小姐长大由父母做主,许配给一个大家公子。嫁过去后,那公子倒是对她好,可一直病病歪歪没有生养。婆婆把怨气一直撒在三小姐身上,她苦难的日子一直熬不到头。丈夫弥留之时不放心她,拉着她的手说日后遇到好人就改嫁吧,省得在这个家受气。</p><p class="ql-block"> 十年以后,喜欢看京剧的三小姐在京剧团看戏时认识了同样喜欢看京剧的军官,一来二去产生了感情。后来三小姐奋力挣脱从前那个家,改嫁比她大十多岁的军官。当年三姨三十大几,军官快进六十了。幸亏他改嫁军官了,否则后来那场著名的革命,以三姨的身世,怎么也是逃不过一场磨难的。</p><p class="ql-block"> 军官对三姨很好,像对女儿一样宠她,要吃个榨菜肉丝,买两瓶雅霜雪花膏根本不是什么问题。</p><p class="ql-block"> 喜欢看京剧的三姨认识了在湘西京剧团当演员的我妈,两个人经常腻在一起,后来正式认了姊妹。那时候我和弟弟还没出生,我家哥哥姐姐们还在读书,一家五口生活很困难,三姨经常接济,有好吃的也往我家送。后来那场革命发生了,我爸我妈自然是逃不过的。三姨不避嫌,反而利用军官那把保护伞,常常站出来为我家说话,让我家免遭了大大小小的灾难。我和弟弟相继出生后,家里七口人吃饭,生活更困难了。三姨非常喜欢我爸妈中年生下的一双儿女,后来干脆就认下了干儿干女。三姨其实是我们的干妈,</p><p class="ql-block"> 父母背着我和弟弟举家“下放”到土家山寨里,三姨是流着泪到车站送别的。几年后又回城,我爸干脆就留在本地小城了。三姨打探到消息,坐火车来找我们,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是失去丈夫多年的独身女人了。</p><p class="ql-block">原来,我们离开湘西州府不久,三姨的军官丈夫也被揪出去挨批斗了。那个年代随便安个罪名就可以把人至于死地,三姨父年纪大了,经不起非人的待遇,一命呜呼了,留下三姨一个人在这世上第二次做了寡妇。此后三姨脑子就不灵光了,时好时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三姨闹着坐火车走了,我和弟弟被爸爸动手痛打一顿后,很过长一段时间三姨没有来我家。冰铁盒子里的糖吃完了,空空的,孤零零地杵在两屉柜上,像三姨发痴时的样子。我和弟弟内心充满了歉疚。 当年从湘西州首府坐火车来我家大概要近四个小时,每次我和弟弟看到绿皮火车从火车北站绕小城边上缓缓驶过,都觉得三姨会从人群中挤出来,老远笑着向我们招手,她欢喜地叫着,丫头,弟弟。她唤我们亲切喜悦的声音常常出现在我们的梦里。</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放学后,我妈在客厅坐着,左手拿着一封信,右手掩着双眼在那流泪。这气氛吓坏了我们,姐弟俩不敢出声问话,爸爸说你们的干妈没了。信是我们从前在湘西州府的邻居陈姨寄来的,她说三姨两年前来看我们,不小心掉下铁轨,被火车轧死了。</p><p class="ql-block"> 尔后,娘仨一起哭了……</p><p class="ql-block"> 当年我们姐弟尚小,并不完全懂得“死”意味着生命完结,只是觉得死这个字很可怕。长大后才明白,三姨是雪里送炭的人,是人生浪涛里的一把救命稻草。父母对她的感激则是涌泉相报。人生的许多道理必是经历过才刻骨铭心的懂得的。</p><p class="ql-block"> 多年来,一个梦境经常在我的睡觉时出现,铁轨上躺着一朵美丽的花,火车老远呼啸而来,花朵顷刻间被碾碎成泥,耳鼓里只留下哐当哐当的声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