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骟鸡

宇哥

騸 鸡

在菜场很难见到大骟鸡，偶尔遇见，也是等钱用的农家散养户。当年，我老家人爱养骟鸡，客人上门就宰骟鸡招待。隔年骟鸡鹅一样肥大，半只红烧，半只清炖或白斩，能盛满两大盆。骟鸡味美肉鲜，肥而不腻，有咬劲，越嚼越香。

每到夏天，几个男人准时出现在老家街头。他们操外地口音，统一行头，进镇后自动散开，分头吆喝，“骟鸡”声声。

春上孵出的小鸡，夏天长成笋鸡（半大的鸡）才能辨出公母，性别比常常失调，每户留一两只作种鸡，其余都骟了。听到吆喝，家主应声出门，撒下稻谷引来鸡群，张网罩鸡，放出母鸡，捉出公鸡。骟鸡匠坐在小凳上，两腿并拢铺上布，布上放块木板作手术台……手术不复杂，在鸡肚子一侧划开一道小口子，一根细长的耳挖似的小勺子和长把手术刀伸进鸡肚，割下两颗黄豆大的鸡肾。伤口不见流血，无须缝合，捏一撮鸡毛堵住伤口。公鸡摘去了肾，不再跟母鸡纠缠，一心无二用，能促其疯长。

骟鸡手艺简单，骟鸡匠神秘又深沉。他们都姓马，面戴墨镜，一手提网罩，一手举着黑阳伞；黑色香油纱短袖衫、黑色长裤，塑料凉鞋也是黑色，鞋爪子间透出沾满尘土的白纱袜。没有笑容的脸上显着傲气也透出儒雅，颇有点绅士风范，跟家乡光膀子、大裤衩男人土洋分明，反差强烈。这帮人来无踪去无影，太阳偏西全消失，第二天又出现在街头巷尾。他们同宗一族，互不抢夺生意，统一标价。三四人一组分赴一个村镇——人多了，每人挣不到几个钱，人少了忙不过来。

骟鸡匠穿着洋气，内心深沉，不善言谈，高深莫测。人们眼中，这个并不高雅的行当却出了高雅人。

来年夏又一拨人进镇，不是老面孔，但装扮相同，姓氏一样，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听着像“黄铜庙”，也像“王龙冒”。很远的地方有个“黄铜庙”，“王龙冒”就没人知道了。熟悉的地名变得诡异又陌生，像天外来客。

年年上门，家乡人不再细问其出处，只看“行头”、认马姓，如同仰慕“王麻子菜刀”。时间长了，也不问姓氏，那身装扮就是马姓骟鸡匠。若不干这行当，这身行头谁也不好意思穿——电影里的“汉奸”都这模样。

又是一个夏日。知鸟声声，雅雀欢鸣，乌鸦和喜鹊在枝头似同台二重唱，嗓音一个比一个清亮悦耳；它们声音有别，外貌相似，人们眼里似乎不分彼此。

此起彼伏的“二重唱”中，街头响起了“骟鸡”声。

一个骟鸡匠在后街吆喝。这人很年轻，只身来到镇上，见门前一村妇，上前问道：“大姐，你家骟鸡么？”村妇没理他，又上前一步：“大姐……骟鸡……”骟鸡匠声音很大，村妇白他一眼转身进屋。“我家有鸡骟。”附近一男人满脸通红地咧着嘴，那样子就是被没出声的笑蹩的。男子在门前撒食，骟鸡匠张网、抓鸡，神情淡定地解开手术包……

“他不姓马！”那村妇冲出家门，鸡飞狗跳的现场骤间冷却，骟鸡匠脸色陡变，翻着一对白眼珠，看着村妇又看看家主，像被当场捉住的贼。

“冒牌货？ 你……”家主放下鸡，敛住笑容，厉声问道。

“我……”骟鸡匠支支吾吾。

“打——”听说骟鸡匠不姓马，乡亲们好奇又好气，边跑边喊：“打这狗日的！”家乡人最恨屁精，摩拳擦掌涌上前。

“别……听我解释……”骟鸡匠哆哆嗦嗦退到墙角。

“你到底姓什么？”众人七嘴八舌，步步紧逼。

“我姓李，叫李农机……”

“老子还是李旦呢，打！”

“慢着——”老秀才挤出人群，笑着问他，“你，李隆基？”

“嗯。”

老秀才笑嘻嘻地说：“让大唐皇帝说清楚……”老秀才在家乡辈分最高，最有文化，说话有分量。他出面，大家不再喊打。

“我不是那个李隆基……”他脸上的墨镜一只爪子挂在耳朵上，一只爪子滑落在下巴，像长了四只眼，两只大眼是墨色，两只小眼泛着白光。伸出指头一笔一划悬空写着，边写边说，“我是这个李农机。”乡亲们不依不饶，李农机只好说了实话。

李农机舅舅姓马，骟鸡手艺跟他所学，刚置办这身行头出门，分文没挣就被戳穿。见大家收住阵势，不再喊打，李农机稍稍壮起胆子，说：“骟死一只赔五只，暂不收钱，鸡成肥再来。”看他态度诚恳，说话在理，都消了气。见事态缓和，李农机话语也硬了些：

“我也没说我姓马，大姐可作证……”李农机指着那村妇说。

“你这身行头就姓马，”有人说。

“王麻子菜刀出了名，就不许其他麻子制售菜刀？”李农机回驳道，“骟鸡行当就该他马姓一统天下？”

“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老秀才说，“诚信是生意之本，只要诚实守信，不姓马，非这身穿着照样有生意……”树上传来了“嘎嘎”声，乌鸦似哭似笑，更像为李农机呐喊助威鸣不平。

场面安静下来，人们眼里多了些谅解和同情，好奇的目光都盯着村妇，村妇自然明白那些目光的含义，说：骟鸡匠往年从不挨家问，他破例了……村妇没再说下去。大家都知道她不好意思再说另一个原因——她忌讳“骟鸡”一词，正是这个词才激怒她。她丈夫没生育功能，街坊们背下叫他“大骟鸡”。李农机老找她“骟鸡”，村妇气呼呼地回屋后，又没听到街上“骟鸡”声，越想越觉不对劲，想唬他一下，还真唬上了。李农机在村妇门前大声嚷着“骟鸡”时，附近男人笑个不止，又不好笑出声，就请他过来骟鸡，也避免了“大骟鸡”家女人那刻尴尬。

看李农机心地善诚，实话实说，人们原谅了他，那家门前又是一阵“召召”唤鸡声。李农机脱下行头，坐到树荫下，光着膀子忙起来。村妇像学习这行手艺似的，在他身边笑盈盈地瞅着：小伙子浓眉大眼，一脸憨敦，脱去了行头倒像个勤恳老实的二愣子，不禁咧嘴笑起来。

按原先承诺，夏天骟鸡，秋后上门收账，李农机竟然有了意外收获。

次年冬，他倒插门到镇上——成了那村妇的妹婿。成了镇上人，言行也随便了，就说出了骟鸡匠奥秘：“洋广”打扮可提升骟鸡行当低下地位，起码在视觉上让人刮目相看，探不出深浅。老秀才哈哈笑道：补锅匠地位也低下，穿上龙袍还是补锅匠；任何行当都不可以穿戴取人，也不可装腔作势唬人。

李农机占领了镇上骟鸡市场，人们如同选择其他“麻子”菜刀，一样锋利好使。从此，“骟鸡”行当不再由马姓独掌天下，“王龙冒”那儿的马姓骟鸡匠也不再光顾。

2011年7月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