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宝话南阳

卧龙档案

　　1982年春天，杨廷宝先生阔别家乡37年后回宛，情系故土，设计医圣祠大门汉阙，5月11日作关于南阳建设发展的报告。 1982年12月23日，先生在南京病逝。

杨先生的报告文稿，以八二年的视野话南阳，在规划、环保、文化、城建等方面的理念，至今仍有借鉴意义。

杨廷宝1982年回乡报告文稿

离开南阳37年啦！现在回来看到城市大变样，几乎认不出来啦！唐朝诗人贺知章有几句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确几十年后又有机会能见到少小时代的家乡环境，心情格外激动，我开始出去的时候才12岁，以后虽然也回家来看看，但时间都很短。1921年夏天我在北京清华学堂毕业，准备到美国去留学以前回家乡一次。记得那年河南大雨成灾，京汉铁路不通了，我就没有办法及时赶到上海报到。后来有人出主意让我坐小船由白河顺流而下，白河当年是一条很重要的水运路线，我就坐小船到湖北襄樊，改乘小火轮到汉口，再坐大船到上海。当年我穿着河南的土布褂子，随身就是一个行李卷，到了陌生的上海，准备出国。回想起来感触很多，当时地方父老对我寄托很大希望，因为地方上出去求学的不多。那时家里经济情况又不大好，是亲戚朋友们每人几块钱给我凑起来的盘缠。现在想起来仿佛都是昨天的事。虽然今天又回到故乡来了，老城区有些地方我还记得，但是大部分的印象等于到了一个新地方。当年城外有条梅溪河，上小学的时候和小伙伴在河里洗过澡。这条河又叫娃娃河，相传有娃娃鱼，现在找不到娃娃河了。现在新的大马路两旁种的大树，完全是崭新的面貌。当时到卧龙岗，出了寨门有一条走牛车的路，还有许多牌坊，大约6〜7里路，今天坐上汽车一转眼司机就说到了。马路两旁都盖了很多新房子。

进了卧龙岗印象还对，先进大门，前院就是大拜殿，路埂是高起来的，但后院的古柏亭、茅庐不认识了。记得当年还有个老龙洞，现在改到西边去了，石头排法也不对。后边的楼房宁远楼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年我在那里给诸葛亮照像，我和当家老道商量，开始他不让照像。说这样不尊敬，我答应一定恭恭敬敬地照，总算照成了，只是屋子里光线太暗，诸葛亮头部看不大清了。三顾堂还没有怎么变，据说十年动乱破坏不少，以后又恢复的。汉画馆是新修的大展厅，原来没有大房子。从前武候祠北有个碑文，述说当年卧龙岗山上很大的扶桑树，现在没有了，树木长起来了，前面山门外的诸葛井和牌坊还差不多。

南阳还有几个风景点：一是王府山，据说明朝时驻过军，有一个庙，有老道，现在没有了；城东北角一个小山顶上有庙，记得当年庙里有位老道，一年四季不梳头发，现在那里变成酿酒厂了。

望乡台长了不少树。过去从城里东门到白河桥都要坐牛车，白河桥是在涨水期才临时架木桩桥。过去南阳经商人都是从白河张船一直到汉口，当年白河是交通要道，比公路还重要。在没有鸭河口水库以前，白河水量不算小的。总之，短短几天印象加回忆，南阳已经不是幼年的印象了，发展很快，变化很大，这都和解放后中央政府和同志们的努力工作分不开的，带来了工农业繁荣和城市面貌的改观。这是事实。不仅南阳如此，我们国家很多旧的、老的、小的城市，城市面貌都有很大改变。过去郑州一出西门外，就是一条大车道，推小车的很多，城市是很小的。记得路旁卖小米粥里面放枣，味道很好吃。一个人少小离家老大回，就是感想很多，不象同志们天天在这里工作的情况。将近40年在外，回来看到南阳的景况，改变得这么快，多么令人高兴又兴奋。

城市规划在我国目前是新课题，已经引起各级领导越来越多的重视。自古以来我国城市农村都是自然发展起来的，大多数情况下城镇发展往往附近有水，人的生活离不了水，生产也需要水，社旗发展是因为有水运，南阳建城也是靠水，白河在古代是相当宝贵的水运交通线。现代城市要发展大企业象钢铁厂，要及早把布局研究好，否则生产和生活用水以及防止水污染的问题就很严重。

苏州在过去历史上素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风景和城市规划都搞得很好。宋朝时代在苏州存有一个石碑，记载着当年的城市规划。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发展旅游事业，结果汽车要到处跑，许多小桥汽车上下不方便，就把桥拆掉，水沟也填了。过去许多水系畅流，现在水也不流畅了，引起水流污染更加严重。苏州有个地方，是唐伯虎幼年生长的地方，参观时能闻到水的气味很臭，有位老太太当场大声疾呼，这地方现在没法再住下去了。苏州城市发展很快，原来的自来水厂供应不足，开辟了第二水厂引运河水还是不够，接着又建第三水厂，引阳澄湖水，听说现在也不够了，而且排污处理不好，引起严重后果，影响人的健康，影响鱼类生长。

杨廷宝在研究医圣祠设计方案

1982年在张仲景墓前

卧龙岗

杨廷宝与家人

　　水的问题是人生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污染问题又是近代城市规划很重要的一个课题。当然治理污染要有一定经济条件。我在美国费城上学的时候，有一条河污染很厉害，当局决定要改变面貌，广泛发动投资解决排污。英国伦敦泰晤士河，一度河水污染严重，海里鱼类都不上来，结果忍无可忍，当局采取措施每个厂必须将污水处理过才能排放，否则罚款，据前年有人去伦敦回来说，现在泰晤士河水清了。所以不要轻易批准建厂。既然批准建厂就要严格执行排污处理，否则发展严重引起工厂不得不关闭，损失就更大了。前年到朝鲜去了一趟，据介绍平壤就没有污染，看到的江水是清的，由于大工厂都不在市内，只有两个烟囱，那是火力发电厂。

南阳工业布局向西北发展比较有利，河水污染的矛盾要小些。设想鸭河口水库为了用作水力发电，现在才保持了较高水位，最好水库稍微多放点水，白河能走小船对水路运输不是更有利嘛！多放水冲刷河床，河水污染程度也可以减轻，风景因此会美一点。南阳这些年发展很快，大家很高兴，但发展速度太快带来许多难办的问题。街上车辆太多，加上运货车，一辆接一辆。南京就预备修几条外围的马路，运货车在一定的钟点内不能进人市区道路，这在有些城市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城市要行驶无轨电车，上面拉线要影响城市绿化。过去许多城市没有将电缆走地下都有这个矛盾。发展一个新区最好先把地下管线都做好。南阳道路规划，采取东南西北规整布局，认方向比较方便，这是很好的优点。但现在经济条件不允许，有的道路不能打通，交通就显得不够理想，象出南关就不能过河，都是受到当前经济条件限制，因为修一座大桥投资很大，当然也可以因祸得福，使近期城市尽可能向白河以北发展，不破坏南岸髙产田。现在看来铁路引进南阳，交通方便，从郑州一天就能到南阳，但不利的是线路限制了南阳市向西北的发展。本来西北岗坡地带最有条件发展城市，对农业影响较少。铁路目前的位置有朝一日要步徐州的后尘，徐州有津浦路几公里长的铁路编组站，把一个城市分成了很长的两部分，城市的联系只能靠地道、立交桥，投资就很大。有关南阳市的火车站、火车编组站等的发展布局，应与铁道部门及早研究解决。一般来说，城市工厂布置在低洼地排水就很困难，象现在造纸厂的位置就不如放在岗坡地。酒精厂布置在城近郊，气味很大，也是不相宜的。

飞机场布置在城西北郊，将来是必须搬家的，暂时不搬能对老城区起保护作用。目前城区内房屋太密集，本来应该是一家一户的居住条件，现在一个个都变成大杂院了。将来机场一搬家，把城里居民迁一部分到那里，盖一群3〜4层住宅小区，城区就可以轻快一些。当然南阳由几万人口迅速增加到15万，只在城区范围内考虑住房问题，必然带来人口密集，缺房问题严重，居住条件紧张。

南阳采取旧城不动，就在西关外发展，这个原则很对。北京还有其他几个城市，用见缝插针盖房子的办法不好。现在旧城不动，城区住宅虽然都变成大杂院，那只是暂时的。将来经济条件好了,向郊区发展盖4〜5层房子以后，人口都可以腾出来了。南阳新辟道路宽敞，但市容是否能想想办法，尤其北关一带很乱。垃圾问题没有解决，尤其大杂院里垃圾都堆在院子里，很不卫生。不仅南阳，许多城市都是不好解决的问题。南京有许多水塘被填掉了，这有利也有弊，雨水多的时候水塘还可以蓄水。有一年南京下暴雨，市内雨水泛滥成灾，许多水塘被填掉了，结果无处蓄水。所以地皮固然宝贵，蓄水也很宝贵，应该有个通盘考虑。南阳旧城虽不大，但城里至少要有几条能通大车的道路，有的路太窄将来就有加宽的必要，要及早有准备，居民盖房应不妨碍将来旧城改造。从城市规划角度看，南阳有不少厂矿单位分别圈成很大围墙院，比起城区大杂院居民，又太空旷，甚至种菜的也有。现在在北京就认为是不妥当的，甚至外国建筑师也有这种看法。在考虑城市道路规划时，不应为了把道路拉直，就轻易决定拆房子，已经完好的房子，最好就不要拆了。北京北海金鳖玉蝀桥，过去曾有人建议把道路修直，直通景山前街，这样就要把古代团城切去一块地方。后来，周总理亲自到现场察看，决定不破坏团城，只将马路加宽，现在看起来效果很好。

欧洲有许多城市的马路都是古代延续下来的，甚至还有当年石子铺的路。所以大拆大改不一定就好，不是很经济的一个办法。南阳要在南岸高坡地发展轻纺工业。固然可以，但应有省市总体规划统一考虑，不能各自为政。许昌产烟叶要建厂，但做出来的还没有上海好就不妨仍请上海加工，国土利用要从一盘棋考虑，并不是本地有什么条件都要搞出来。听说卧龙岗后面宝地预备盖大医院和文化建筑，需要慎重研究。因为将来每个单位都打井恐怕不妥，还是种树绿化比较好，当然也可以盖几个茶亭。作为城市文化教育的设施象图书馆应该增加，现代化城市文化方面不能太弱，现在技术人员太少了，地方可以发展中等技术学校。江苏省各县目前都重视加强规划设计的力量。当然，要实事求是逐步来办。

1938年与父亲杨鹤汀在卧龙岗合影

论文化，我们中国是不折不扣的古老文化国家，许多国家的历史过程比不上我们国家。我国有文献可考的就有3000多年历史，也有人说推到4000多年也未尝不可。世界五大洲都象中国这种情况不多。美国从二十世纪以来文化科技发展很快，历史过程也不过是我国历史的几夜时间，历史过程很有限。在美国只要有什么事物可以推算历史，假如超过50年的东西，就非常宝贵。美国独立战争到现在也不过200年历史，当年起义敲的钟，意思是不让英国再剥削殖民地，现在就很宝贵，那时独立厅旁边有一幢房子，住着一位年纪大的妇女，她给起义军做过第一面旗子，这面旗子宝贵得很。

在我国历史上有两百年的历史的旗子是不足为奇的。我国清朝同治年间甚至乾隆以后的古玩文物，海关出口就不大注意了，可是在那些国家就很难出口了，人的年纪不同，看法就不同。国家年纪不同，看法也是不同的。象我国这种历史的尺度是别的国家比不上的。年前我也有机会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是巴基斯坦历史上某国王的后人赞助的。他很有钱，在世界上也很有名望，他捐款想做些有名誉的事，在国际建筑界立了个国际奖金，奖励世界上2〜3年周期内建造的出色建筑。去年11月来到中国，巴基斯坦属伊斯兰教，所以特别关心我国少数民族情况。要求到我国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去看一看。先在北京开了会，会议有一个题目叫“变化中的乡村居住建设与建筑”，他请了十几个国家的学者，我国也有十几人参加。会后到西域去参观，先到西安，接着到甘肃、新疆吐鲁藩，一直到了喀什。经过的地区，大部分都讲维吾尔语。他预备了解那个地区的卫生条件，他想捐钱在少数民族地区盖一个综合医院。他要先了解那个地区都有什么病症，他的医院重点就放在那个方面。我国政府很重视，我陪他到西域去看。过去小说西游记里讲到的火焰山的高昌国就是吐鲁藩，那里盛产葡萄，葡萄干是最好的。离火焰山很近，有一个高台子象一个寨子，已没有人住，但国家文物局仍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西域有很多汉代遗迹，长城遗迹还可见到。那里人烟稀少，可以看到很多了望台、烽火台。古代用烽火传信息，在戈壁滩上几十里远都能看到烽火的。过去想象戈壁滩一片沙漠，实际许多是很硬的地面，上面长草。祖国西域伟大的很，要是对本国地理熟悉的话，对那个辽阔的地方一定会感到非常伟大的。唐朝与西域几十个国家来往，这些国家当时都向唐朝进贡。看了以后，对祖国的伟大，有了不起的印象，可以激发爱国心。

我去欧洲旅行，最老的地方埃及也有4000〜5000年历史，但后来许多別的民族来统治。印度的历史还要通过玄奘到印度取经回来写的西域旅行记来查它们的历史，因为历史上有一段时期是阿拉伯民族统治了印度。印度就有许多著名的伊斯兰建筑物，而不全是印度本民族教的文物。欧洲很多国家都有受到外来民族统治的历史。这些国家没有象我们祖国历史这样从黄帝传下来一直延续不断，虽然也有金、元和满族统治，但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民族把別的民族基本都改造了，使中华民族文化一脉相承。当然有小的改变，魏晋南北朝佛教传来，使我国文化受到很大影响。建筑也是受到佛教很大影响，象佛教特有的建筑，如寺塔、石窟之类，最初摹仿印度，但后来又同化于中国固有建筑形式之内。所以中国的文化仍然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下来的，祖国文化确实是伟大的。

当然近代外国也有许多好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象去年我到朝鲜去，看到过去战争破坏的，有的都炸成一片废墟的城市，兴建成崭新的城市。当时他们改造一个满都是瓦砾的区域，事先都把总体规划好，把任务明确后，交给某一个部门承担，把定下来的投资分成三份：一份是做地下管线，第二份是做规划好的住宅，还有三之一做小区中心的托儿所、学校、商业网等，这个三三制的办法很好。地下管线必须先做好，房子建起半把水电一接就行了。北京前三门大街的高层住宅，房子盖好后没有人住，因为工资少住不起。高层建筑需要用电梯，两部电梯20几万块钱的投资，开电梯三班制需要三个工人，坏了还要维修，再增加两个技工，共需五个人，算起帐来是不得了。住进去的人平常下楼买菜打酱油，自行车存放都是问题。老人一上楼就下不来了，电梯坏了又上不去。还有托儿所的问题。而且听说很长时间市政管网接不上不能住。工资高的人也不愿意住，愿意住四合院，街口就有卖菜的。朝鲜三三制的办法很好，把经费全写出来，让群众都知道。朝鲜很重视文物保护。平壤城南门、东门在战争时期都被毁坏了，他们照原来图样照片一点点恢复起来。照朝鲜民族形式老样子一点不改，并把它作为街心目标，周围建筑物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论走到哪条街口，都能知道是平壤。他们做的民族形式味道很浓，在江岸桥头有一个古代老房子，修复以后彩画完全描画的古老图案，一块匾额是古代朝臣给国王写的。在每个区的中心都能看到民族文化气氛，这一点在建筑布局中非常重要，而不应失掉。朝鲜的旅游风景区和城市建设，毕竟因国家小，力量还不够雄厚而受限制。中国的地方城市象南阳、社旗可能有些条件还比他们优越，但我们的技术力量不够，否则应该能做到的。因为宛城是古老的城市，若把古老的建筑物保护起来，那会是很有特色的。王府山就是现成的文物古迹，可惜现在没人管。假若有专人看管整理并做出小区规划，把力车厂搬家，干脆划归公园管理，一定能搞得不错的。北京德胜门外原来就剩下箭楼，一度也要拆，建筑界反对，结果保留下来了。一个国家把文物古迹都破坏掉是很不妥的。南阳是汉代医圣张仲景的故乡，他的著作《伤寒论》至今受到全国甚至国外研究中医学者们的重视。为了纪念他，历史上修建医圣祠，历代曾经修缮过，十年动乱受到破坏非常可惜。现在正在研究修复，将来南阳开放，这里是很重的文物点。再一个文物点就是武候祠，诸葛武候在历代民间印象很深，还有很多碑帖和汉画古玩。

王府山在南阳仿佛北京景山，是城市的制高点，应该很好地整理起来。南阳外围郊区还有很多值得注意的风景点，象独山，历史上有庙会，是与农业生产方面有着重要作用的地点，据说旧县志上记载独山有七十二灌渠，现在有些在修复，这是很重要的。

还有蒲山，山势不大，但石头都是石灰岩，作用很大，现在有3〜4个采石场在开石头，把这座山砍得不象样了。就象南京长江边上的幕府山，也是因为山上石头是炼钢需要的，结果被砍得山势残缺不全，能不能对这类问题想个办法管理好。南阳这几座山都是有些名气的，将来看不到就很可惜。蒲山店那个地方，从前作手镯、烟嘴、砚台等手工艺品到外乡卖，现在没有了，是不是因为没有提倡。总之，将来能不能认真管理起来，不然南阳附近名胜古迹看起来很残破，开放后怕给人的印象不好，这是很可惜的。

王府山

医圣祠